若不是桃华答应来赴这个宴,他怕是也不会鬼使神差的随着她应了,结束了近三万年的清净的耳根子,再次被众仙追着问何时成婚。几乎是下意识的在厅中寻起罪魁祸首,摆了数盆时新花卉的厅中团拥着数种色彩,浓郁的花香流淌在呼吸间。他记得他刚踏进厅中便看到桃华缩在个角落里装睡,遮在手底下的眼珠子一转一转的,不知听旁边的人讲了甚么话,不时露出心塞的表情。越过瓷颜妖娆夺目的红衣,便见一身素淡的人儿撑腮坐在花团后头,面无表情的朝嘴巴里倒水。
他淡淡瞥了桃华一眼,又瞥一眼,漫不经心道:“你们很希望本尊讨个帝后?”众仙毋庸置疑的默认,他们的想法难得一致。初微转了转拇指上的黑色骨戒,束了发冠的头微微侧偏,“那么,你们也该有心仪的人选了罢。”
青山老母扔了拐杖拱手道:“帝君当然是要跟着自己的心走,无论帝君选谁,只要补了后位的空悬便成。”犹犹豫豫的继续道:“但老身觉得,瓷颜下神便很好,容貌与家世皆能与您对上,加之帝君您也喜欢她,由她来做帝后,三界皆同意。”
桃华的眉毛扭成三股,初微的眉亦蹙成三股,疑惑的扭头对着青山老母,似是十分不解道:“谁说我喜欢她?”三界何时开始这样传的?
青山老母的脸有一瞬的涨红,难道说帝君她不喜欢瓷颜?目光躲闪且同情的投向瓷颜,恐帝君方才的话伤了她的心,语不成章结巴着道:“啊?下仙,下仙以为您该喜欢她的……三界没有哪个男子能拒绝瓷颜下神的喜欢……老身,老身并不知帝君您对她无意……”她这桩媒好像押错了点,帝君方才那一个冷酷里头带着质问的眼神足以将人冻成寒冰,难道说帝君果真对这个瓷颜下神没感觉?
半杯水下肚,桃华迷着眼睛摇摇晃晃趴在桌上,脸色渐渐泛红,连耳朵根都红透了,险些将手边的茶盏拂下去。眼见她豪放的饮一口水后趴在桌上半天起不来,脸上红扑扑的似涂了胭脂,初微终于觉出不对劲的地方,光喝水没这么大的反应,她喝的,八成不是水,是酒。
初微做甚么事都不考虑旁人的想法,想做便做了,他几乎是瞬移至桃华面前的,撩开纯白的衣袍快步上前,略有些恼火道:“谁让你喝酒了,自己的酒量又不是不清楚,怎的如此不识好歹。”难不成重生这一场她连自己的酒量深浅也忘了。
初微若不过来,甚么事都不会有,桃华属于那种喝醉了后就安静的趴着睡的人,不惹事不闹腾,偏偏初微过来摇醒了她,这便等于给自己惹了个麻烦。
眼前灰蒙蒙的似胧着一层薄雾,天旋地转的动个没完,东西南北分不清楚。桃华懒懒抬目,靠在她身边的这人,有两张脸四只眼睛并两张嘴巴,相貌很是奇特,桃华觉得他给她的感觉有些熟悉,偎在他身旁心里暖暖的,鼻子里吸到一股顶好闻的香气,像初长出的柔嫩的草的味道。她虽然醉了却也能感觉到,这个怪物对她没恶意,兴许是送她回家的。桃华有些好奇,伸手去抠最右边的那只眼,傻笑道:“我只喝了一口,一小口而已,这是甚么酒,好烈,呛鼻子。”抠眼睛的手停一瞬打个酒嗝,“我以为是水呢,怎么会有这么难喝的水,”嫌恶的皱眉重复道:“难喝死了。”
老母寻得了救星般看着桃华,压根没发现这尊神现下处于非人阶段,眼下她只想把帝君和瓷颜之间的事翻过去,如此瓷颜不难堪她也不会难堪。她扫一眼淡然坐在桃华对面的瓷颜,坐姿完美神态亦完美,瞧不出她的尴尬,看上去十分镇静。擦擦额上的虚汗,老母着意放大声音道:“桃华你虽才重生,岁数也算不上年轻,今后的日子总是要找个人与你一同过的。你也看一看,今日赴宴的后辈里你可有喜欢的,若有喜欢的便同我说,老身替你长长眼。”
☆、醉意朦胧
桃华举目找了一圈,只知道有人唤她的名字,是谁唤的她听不出来,说话的人问她喜欢什么,桃华一时半会想不到自己喜欢甚么,便随手一指,“这个好看,我喜欢。”站在圣乐花前头的青衣仙君倒了霉做了桃华随手一指的靶子,手足无措的站着,嗖嗖嗖数到目光瞬间落在他身上,从帝君双目中射出的光尤其冰冷,带着两把锋利的剑似的。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老母略有些为难,“上神好眼力,随手一指便指到了老身的徒弟,只是我这徒弟尚才五千岁,年纪着实是小,与上神差的不止一个轮回,”小心的在桃华与初微间打量上两个来回,又道:“若上神当真喜欢也不是不可以,爱情这种事么,只要彼此喜欢,年龄不是问题。”她怎么看着帝君与桃华之间有些不正常,举止言谈似是十分熟识。
桃华随手一指的少年,正是她在重华仙境初次见着的绿衣壮士,到桃花坞送请帖的也是他。青衣壮士此刻有种欲撞墙的冲动。他承认他是有些喜欢桃华上神,她长得比他的姑姑还要好看,他们这种心性还不成熟的少年喜欢的大概就是一张脸,还不懂甚么内涵不内涵的。虽说桃华上神的年岁做她姑姑尚绰绰有余,若是做夫妻……诚然,他还小,但若对方是桃华他可以考虑考虑,如他师父青山老母说的,年龄不是问题。
他鼓足勇气大方抬头看桃华,后者满脸醉意的眯着迷离的眼睛,视线不知放在哪里,怕摔倒似的,长长的指甲深深陷进帝君的衣衫中。
他忽然觉得桃华上神只是随便指了一下,并不是对着他。
瓷颜脸上的淡然有些挂不住,默默转移视线扫了一眼青衣少年,眸中闪过丝温婉,再看桃华的眼神就有绷不住的厌恶。
初微抿了抿唇,用力拦下桃华试图抠他眼珠子的手,“你指的是什么?”
桃华扒着他的衣服站稳,“你说甚么便是甚么,我也就是随便一指,那里可有东西?”她是个多么善解人意且大方且温柔的女子哟,这个有两张脸四个眼珠子的人看不清她指的东西,其实她也看不清,既然二人都看不清就随便说好了。
初微了然的点一点头,“唔,你指的是那盆花罢,你喜欢圣乐花?”似自言自语又似对桃华道:“的确,圣乐花花香清许,适合放在床榻前,半夜醒来看了也能缓缓心情。”朝外唤道:“流封。”流封快速放了正欲同无妄相碰的酒盏,颠颠行至初微身旁,任性的帝君指一指开的正盛的圣乐花,“把这盆花抱了,送到桃花坞,摆在小桃床头,记得撒点水。”
流封登时一愣怔,他家帝君没疯罢,难得答应来赴一次宴,贵重的东西不拿怎的要他抱一盆随处可见的圣乐花,且要抱到桃华的桃花坞去。
他看了看帝君同桃华间的互动,末了什么话也没说,静静搬了花盆提前往桃花坞去。他之所以能在初微身边干这么久,不全因为他爹是财神,仙界的官场没凡界乱,他爹是财神那是他爹的事,他乐得在帝君身边做个随行的仙官。抛去他爹是财神外,更重要的是,他有眼力劲儿。
手上的力气不够用,扒着初微衣服的手渐渐往下滑,桃华往上跳了跳,踮着脚尖勾住初微的脖子,“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初微试图将她的手从脖子上解开,试了一会发觉是徒劳,桃华喝醉后的力气跟平常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便认命的将她扭来扭去的身子稳住,吃力道:“唔,甚么秘密?”他倒不曾知道桃华喝醉后有吐露秘密的习惯。
桃华神秘一笑,趴在他耳朵边窃窃且隐秘道:“其实我是一只果子狸。”
初微惊讶的挑一挑眉,“哦?”
桃华有些沾沾自喜,“你看不出来罢,她们都看不出来,我就是奔跑在大漠荒草中的一只花色皮毛的果子狸!”兴冲冲的挂在初微身上扭一扭,对着他一张俊脸辨认了半天,有些颓然喃喃道:“为什么喝醉了还能看到他,无妄明明说过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呀。”气哼哼的皱鼻子,“哼,我就知道他是个大骗子,他从前还骗我说我与他有段姻缘,可我私底下偷偷翻了命神的姻缘簿子,上面根本没写我的名字。”
无意去计较她口中的那个他是谁,初微卷起半截袖子轻声道:“他的话你也信,莫不是睡觉的时候脑袋磕床沿边上去了。”抬手摸一摸桃华光洁的额头,感受片刻后揉着她的头发道:“头怎么这样热。”
桃华胡乱扭头挣开他覆在脑门上的手,额前几缕碎发乱成一块,垮着脸道:“不知道,有点儿疼又有点儿重,我是不是要死了?”
初微眨眼,抬着的手缓缓放下去。她这副样子没法自个儿走回桃花坞,腾云撞上山峰的可能性有百分之八十,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会腾到桃花坞隔壁的画眉窝里去。再次拿下她不知何时攀于他肩膀上的手,换个地方挪到腰间,转一圈将她抱起,眉头又蹙了一蹙。她最近是怎么将养的,好像又瘦了一些,抱在怀里像条毯子,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迈步朝外走,初微抵一抵桃华的额,“竟开始说胡话了,鱼丸怎么没同你一道来,他在尚能看着你一些,一把年纪了自控力尚不如一尾小鱼精。”
桃华愤然握着拳头反抗,这个怪物居然说她比不上鱼丸,有没有搞错,她可比五个鱼丸还要厉害,“你什么意思啊喂,我我我我可是要生气的啊,我生气时连自己都咬。”为了显示她说的是真的,龇牙先在初微的手臂上咬一口,期盼的看着他,豪气万千道:“疼不疼!”
初微面不改色道:“疼。”
桃华不相信的撇嘴,“你胡说,我咬的很轻的,你看你看,连牙印都没留下,只是有些发红而已。”使劲晃晃脑袋,说话的声音虚上稍许,“是发红还是发青,我看的不大清楚,你仔细看看后再告诉我。”
穿过一言不发的神仙堆,周身神力轰开虚掩的门,初微迈过高高的门槛,挪出一只手拘片云朵儿,“发红发青。”
“你又胡说,红就是红青就是青,怎能既发红又发青,你哄我没见识是不是!是不是!”
“你喝醉了原来话这样多的?那我问你,《大念处经》第一页第一句讲的是甚么。”
桃华缩头眯眼道:“我脑袋有些疼,可能需要睡一会儿,你可是送我回桃花坞的仙使,我记住你了,两张脸两个嘴巴四只眼睛。” 丝毫不提佛经的内容。深深吸一口气,又道:“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我好像在何处闻过。”很熟悉很熟悉,熟悉到她莫名的就对这个怪物仙使产生了依赖的心理。
初微料到她背不出。如是我闻。短短四字桃华尚记不住,足了见她重生这一场没长一点儿学问。一朵淡绯色云朵飘飘悠悠从九重天上飞下来,初微将桃华拥紧,整了整她的头发,“说不准是你梦游的时候闻到过,醒来后就记住了。”分开桃华额前盖住眼睛的头发,叮嘱道:“往里头缩一缩,外边风大,你怎的穿的这么单薄就出来了,真是不知拿何话说你。”
桃华朝初微怀抱深处钻,脑袋深埋着阖上眼,干脆装作没听到。醉酒的后劲上来,她困倦极了,巴不得立刻睡过去,事实上她也是这样做的,初微前脚踏上淡绯色祥云,后脚桃华就响起了清浅平稳的呼吸。
祥云慢慢悠悠的朝桃花坞的方向飞。
这一场恩爱秀了众神仙一脸血,劈头盖脸的,擦都擦不及时,这个众神仙里头就有过来寻热闹看的神尊无妄。
他十分庆幸自己今天抽风了想到来赴这个可有可无的宴,不然怕是要错过这场难得的好戏。他一直觉得初微闷骚,明明很喜欢很在意还常常装作不在乎,这可不就是闷骚的表现么。
今日总算是露出了马脚,他分明对小桃有意思,吃醋吃的理所应当,丝毫不在意其他神仙的看法,若非情深不可能无法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
当事的二人离开后,席上目睹了这出戏的神仙人人心里都有疑问,但又因为当事人是帝君,这些疑问只能埋在心底,留着私底下讨论。互相给个眼神,便又继续闹起来。
北斗星君看得远没有无妄透彻,他不大懂帝君今日的行为是因为喜欢桃华,还是随手做件好事,刚好身边坐的是三界最负盛名的神算无妄,他便斗胆问了,“帝君分明是喜欢瓷颜下神的,怎的又同桃华下神举止过密,尊者看瓷颜下神手边的酒盏,已然碎成一堆粉末 ,心里的怨不知堆了多高多深。”
☆、难离旧梦
无妄手中的扇子上书了行蝇头小楷,石墨绘的一丛翠竹挺拔有力,轻摇折扇,小风拂起碎发,要多仙气就有多仙气。半张脸遮在扇子后头看了瓷颜一眼,红衣的女神仙默然坐着,周身散发出阴冷的气息,方才坐在她身旁的几个仙女儿都挪了地方,无妄不得要由衷对瓷颜竖个指头,发生方才的事后她仍能端庄坐着,可见公主的身份不是虚号。他对瓷颜只有同情,同情之余还有些替她心酸。帝君当着众神仙的面同桃华上演了这么一出恩爱缠绵的戏码,她心里定不是滋味,捏碎个杯子已然是有教养的表现,没拂袖而去倒让无妄觉得惊讶。收回视线翻了个白眼道:“你还看不明白么,这个星君的位置赶紧别坐了,留给你手底下能看明白的小徒弟罢。”
北斗星君不大好意思的笑上一笑。他听仙僚形容过无妄的脾气 ,嘴巴尤其毒,说话从不给对方留情面,但又让人生不起气儿来。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水平。“尊者还是爱说笑,我手下目前只有一个徒弟,投在我门下尚不到一月,禅位于他为时尚早。”顿了顿,仍是挂着笑,“下仙只是不大明白,帝君心里到底是偏爱瓷颜下神多一些,还是偏爱桃华上神多一些。”
无妄摇扇子的手止住,叹息一声缓缓道:“这摆明了是帝君与桃华之间的故事,瓷颜不过是个跑堂的,戏份只有这么一段。她本来可以嫁个好夫君,生几个猴崽子安稳一世,可她偏偏喜欢了帝君,帝君早就是个没心的人了,万年前就空了魂,她苦等也不过等来场空欢喜。”
北斗星君悟然连连点头,“难不成帝君果然喜欢桃华?”
无妄不认同也不反对,伸手取杯酒过来润喉,一口下去,才知晓桃华为何喝了一点就醉成那副德行。老母做寿用的酒居然是仙界的陈坛酿,好是好,只是酒性太烈,不能多饮。夹粒花生米缓一缓酒性,无妄嘎嘣嚼了后方道:“那便是他二人的事儿了,我们看个热闹便成,较甚么真。”
北斗星君也夹了粒花生米嘎嘣嚼了,“下仙还是不大明白。”
无妄只摇着折扇高深莫测道:“时间,时间会给你答案。”
他相信世间万物都敌不过时间零碎的折磨,有的事物被时间带走后便再没带回来,有的事物时间怎样折腾也带不走。
譬如帝君,多少年如一日守在仙界,时间的洪流滚滚,他还是青年的模样,再譬如桃华,时间曾将她带走了,但估摸八成驾驭不了那个女流氓的性子,三万年后又送了回来。
这些都是次要的,眼下他还有另一件事要紧事要做。招手唤来奔走席间的仙使,一本正经道:“花生米炸的不够脆,洒的盐巴有些多,请帮我换一盘。”不够脆的炸花生吃着没感觉,就像隔夜的茶,喝着又涩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