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负责洒扫的使女见了桃华,盯着她手中的鱼竿看了几眼,噙着笑道:“外头正在下雨,上神还去钓鱼?”
桃华停下脚步挽了挽头发:“我只有这么一个兴趣爱好,你一定不会告诉旁人,我去了思骨河,对吗?”
使女忙不迭的点头,头顶的繁花流苏晃来晃去,合着雨声竟也能成一首曲子。
桃华满意的给了她一个眼神,顺便到园中的池塘里折了一柄硕大的荷叶,用来当遮雨的雨伞。使女惊讶道:“上神,那可是千年的碧叶莲,初微帝君独爱这片莲池,您……”
桃华伸出手指在唇边轻轻一点,十分温婉道:“嘘,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使女这次没再点头。
一连几天都在同一个地方下钩,桃华想了想,觉得没钓到小鱼精起码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地方不对,二是鱼饵不对。
慢慢腾腾的走到河边,桃华镇定自若的掏出鱼钩,镇定自若的举着荷叶小伞,看都不看河对面的那尊大神。
今天出来的匆忙,没准备鱼饵,她蹲在河边托着腮想了片刻,一低头,正好瞥见腰间的玉佩。
她被困在玄冰中时,小鱼精总嚷嚷着要拿她的玉佩换钱使,不知拿玉佩能不能将它钓上来。
想到了便要即刻去做,桃华犹豫了三秒钟,末了还是伸手去解腰间的玉佩,结结实实的捆在鱼钩上,还伸手扯了扯确保不会掉下去。一个干脆利落,系着玉佩的鱼钩坠入深深的湖水中。
她偏头看了看河对岸穿一身蓑衣手里捧着根鱼竿的青年帝君,默默地、无奈的叹了口气。
没错,帝君今天不看书也不睡觉,同她一样,改成钓鱼了。
毛毯子一样乌黑浓密的头发散散披着,用一根玄色绸带绑住尾端,风吹的再大也不见飘动。帝君肩上的披风换成了滴着水的蓑衣,青年哪怕穿一身渔翁的衣服,也比旁人出众几分。
旁的不说,初微这是□□裸的抢桃华的生意。
细雨如花瓣般飘零落下,被风吹的有些倾斜,像她房中的那串珠玉门帘,一动还会哗啦啦的响。
桃华不时用眼角余光去看初微,谨慎且小心。蓦地,河对岸一直一声不吭的帝君忽然提起鱼竿,长长的鱼线那头,赫然钩着一只圆滚滚胖乎乎的小鱼。
桃华从小误食过天地灵果,耳聪目明超过诸多神仙,一眼便看清了鱼钩上钩着的小家伙。
小鱼只有巴掌大,长的却十分讨喜,全身上下只有脑门上有一片鳞片,肚子底下白花花的,两侧鱼鳍偏黑,唯独翅尖是金色的。
正是陪了桃华数万年的圆滚滚的小鱼精的原形是也。
帝君显然也不曾见过这个品种的鱼,收回鱼线后,他提着小鱼饶有兴味的看了会儿,片刻后,看够了似的,一甩手,将小鱼丢进放置在一旁的鱼篓中。
桃华仿佛听到了小鱼精的求救声。
眼看着帝君抖干净蓑衣上的水珠,弯腰提起鱼篓欲走,桃华松开一直握着的鱼竿,提气飞起,足尖轻触水面,顾不得衣尾拖进水中,几个眨眼的功夫便踏到了河对面帝君的正前方,高声道:“帝君留步!”
初微微侧过身子,不着痕迹的看了眼河对面桃华随手抛下的鱼竿,不过转瞬便移开视线,举目对上满面通红的她,淡淡道:“有事?”
桃华重重的喘了两口气。帝君还和从前一样,一举一动都是淡淡的,说话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连身上的体香也是淡淡的。她原本只依稀能闻到点香气,方才重重喘的两口气,仿佛将帝君身上的香气全吸了过来,充斥在四肢百骸,挥之不去。
桃华举着碧色荷叶,忙低头看着衣襟处绣的合卺花纹,抬高声音道:“下仙有一不情之请,请帝君应允!”走个形式一般,说罢也不等初微应允,伸手便夺过装着小鱼精的鱼篓,朝着被雨水打湿的青草地上一倒,方接着道:“帝君钓上来的这尾小鱼精是下仙的一位故交,还请帝君放过它,让下仙与故人相认。”语气端的十分凄凉悲惨。
初微动了动已然空了的手,垂目去看在地上一连滚了十二圈的满身泥泞的小鱼。
“咻”的一道黄光闪过,圆滚滚的小鱼精变成了个圆滚滚的小童子。
初微遮在蓑帽下的眼睛微动两下。原来桃华折腾这么久,想钓的就是这么个小家伙,他还以为,还以为那个人的儿子长大后会是个容貌出色的少年郎,没料得他发育的慢了些,还是个孩子的模样。
如此,便没什么让他不舒服的了。
化成人形的小鱼精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身上绣着奇怪花纹的衣裳脏了个差不离。他也不恼初微将他钓上来,而是气呼呼的瞪着桃华,两颊鼓鼓道:“我受不了啦,美人儿我是鱼修成的妖精,我吃蚯蚓啊,蚯蚓!你整天用葡萄干花生米来钓鱼,你见过哪个品种的鱼吃这些东西的!”
桃华伸只爪子将小鱼精提起来,轻柔的揉着他的一头金色乱发,哄孩子似的软着声儿道:“蚯蚓多脏啊,我们鱼丸才不要吃蚯蚓。”
帝君在此,桃华自然不能这样说,这样显得她很没常识。她虽不打算与帝君有何瓜葛,但是这点虚荣心与面子,桃华还是要的。遂又加了一句,“我觉得我们鱼丸该是个有特点的小鱼精,吃的食物肯定与别的小鱼精不同,鱼丸你觉得我说的很对罢。”
初微抬了抬眼皮子,目对着河对岸一丛自生自灭的四夜花。风雨招摇,柔弱的四夜花瓣飘零摇曳,空气中隐约带了寒气。
毕竟是在冰河边,待久了寒气便会侵体。雨下的越发的大,初微捡起落在一边的鱼篓,抬步欲走。
小鱼精受了惊吓似的连连后退两步,睁大眼睛道:“鱼丸是谁啊!”
察觉到身边风华绝代的男子离开,桃华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语气里有着她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欢欣:“我方才给你取的名字,鱼丸你也觉得很好听罢。”
小鱼精慢腾腾的朝初微身边挪,好在初微走的也是慢腾腾的,他的短胳膊短腿不至于追不上。待追着了神色淡然的青年帝君,小鱼精赶紧伸出爪子垫着脚牢牢扒住鱼篓,带着哭腔道:“我还是跟这位好看的哥哥走罢。”
初微往前走的步子停了一停,蓑衣上的水珠不断往下滚落,像天池中生长万年的碧叶莲花上的水珠,透明圆润。
他以为桃华会恼,毕竟小鱼精陪了她三万年,如今刚上岸便当着旁人的面拂桃华的脸,按照桃华的性子,定然要撅嘴。没料得,一身素衣的女仙忽的就笑了,前后不带任何铺垫,笑的温婉且舒心,便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对着小鱼精伸了只手:“快回来,我带你去洗个澡,在岸上可不比在冰河中,你若是再和从前一般整天搞得脏兮兮的,我可是要生气的。”
初微不禁偏了偏头。少女沉睡了整整三万载,面上未曾留下岁月流逝的痕迹,面庞依旧年轻鲜活,额间天生带的那抹朱砂痣通红如血。唯有满头黑发变得甚是长直,身形更加消瘦,一阵风便能吹走似的。
他静静地喘着气儿,忽的想起件事儿来。
两日前,他特意到避世于无生谷的神尊无妄跟前问了一问,有关桃华重生的事。
无妄是整个仙界最精通占卜术的神仙,腹黑第一当属他,不羁第一当属他。
初微到无生谷的时候正是夜半时分,终年杳无人烟的无生谷已积了厚厚的雪,狂风卷着白色的雪末飞舞盘旋。他扣开无妄家久闭的柴门,靠在门框边问了一个问题:“已然死过一次又重生的神仙,是否会丢失部分的记忆?”
占卜界的巨头应该刚刚睡醒,眼睛一圈都还是红的,有些心不在焉道:“那可说不准,放眼整个仙界,我还没看着哪位神仙死过一次还能重生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补充道:“但若真发生这种事儿,倒是有可能会丢失部分的记忆,毕竟死过一次,魂魄虽说还在体内,肯定也不完整,总会留下些后遗症之类的。”
初微垂着眼思忖片刻,细细体会无妄一番话的意思,过了会儿,迟疑着开口道:“她会忘记什么人?”
无妄尚在门内的一只手挠了挠头发,很有学术性的耐着心同他解释道:“神仙其实和凡人差不离,只是寿命长了些,该有的七情六欲还是有的。若我死过一次再重生,想忘记的肯定是曾经伤我最深的人,既然无法摆脱,干脆忘记好了。”
干脆忘记好了。初微眨了眨眼,抖落精灵似的落在他睫毛上的雪花,喃喃道:“伤的最深吗。”
无妄伸头看了看覆盖冰雪的山谷,“我说帝君你几万年没踏进我的无生谷,怎的今日想起来过来了,且问的问题也一个比一个奇怪。”忽的想到什么似的睁圆眼睛,“让我想一想,若说你这辈子伤过什么人……瓷颜,不对,你伤瓷颜是因为不爱,她那一根筋的性子也乐的被你所伤,那么,便只有另外一个女子了。”困意全无,伸手接了一朵雪花,无妄慢悠悠道:“你说,若桃华活过来,她会愿意记得你吗?”
伸手系好肩上的披风,打一个精巧的结,初微散着声漫不经心道:“无生谷风雪大,小心别着了风寒,或许明日我该让风神来此地降一场暴风雪。你觉得如何?”说罢很是诚恳的将无妄望着。
后者不急不缓笑出声:“若真是桃华活了过来,我倒希望她把你忘了。”苦恼的揉了揉苍白的面庞,“死人重生本就是逆天的事情,我估摸着重生的人性格脾性较从前会大相径庭,比方说男子会变得娘娘腔,女子会成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这些都有可能,若是我们家小桃诈尸了,初微你可要有个心理准备才是。”
初微伸手拉上了厚重的柴门,差点儿挤着无妄那张苍白的脸。
☆、夜寻不得
若真如无妄说的那样,重生后的桃华却是与从前有诸多不同。从前的桃华不会这样温柔的对旁人说话。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是仙界对桃华的统一评价。也只有在他面前时,桃华才会像个孩子一样,该闹时闹,该笑时笑。
现在,她对他像对待陌生人,疏远,客套,谨慎,约束。
他看着白衣的女仙牵着个子小小的小妖精渐行渐远,忽的觉得,心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蔓延,再蔓延。
是他亲手将凉月剑刺入她的胸膛,灼热的血溅在他的白色长袍上,像雪后盛开的红梅。
三界皆言他做的对,众仙只道拈花仙境的初微帝君是个怜爱苍生的好帝君。殊不知他这个好帝君做的很是勉强。
桃华拎着脏兮兮的小鱼精返回暂住的宫殿时,负责宫殿洒扫的使女惊在门边不敢上前。早上出门还是空着手的上神此刻提了个水灵灵软塌塌的小娃娃,这让她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小鱼精扭着身子从桃华手底下逃脱,活泼的绕着宫殿门前的朱漆柱子转圈,桃华快跑两步追上他,扭头吩咐使女:“姑娘可否帮我烧一锅开水,我们家鱼丸要洗澡澡。”
使女一愣怔:她们家鱼丸?如此亲热溺爱的称呼不得不让人想入非非。难不成搅得三界血雨腥风的桃华有个私生子?!
啧啧啧,了不得!不得了!她好像发现了一个足以震惊三界的大秘密!
仔细瞧了瞧围着柱子撒欢的小人儿,越看她越觉得诧异。这孩子长的与桃华上神确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眼睛,圆溜溜的透着股子机灵劲儿,且看他们二人之间的互动,亲热的如同母子,这种感情不是一朝一日能培养的出来的。越看越觉得心惊,最后她索性收了视线,垂着眼睛站在一旁不做声。作为重华仙境出了名儿的传音筒,隔天她便将这个含着隐藏属性的惊天大咪咪传了出去。当然,再传回桃华耳中已经是两天后的事儿了。
小鱼精许是跑的累了,或许是看桃华跑起来太难看,转了几圈后他抱着柱子冲桃华抗议道:“美人儿你疯啦!你用开水是打算将我烫一烫直接吃掉吗?!”
使女暗暗的扭了扭眉毛。呦,这母子间的关系果然是极好的,连关系称谓也不要,桃华上神就是桃华上神,生个孩子性子也同她一般狂放不羁。
即将有个私生子的桃华闻得小鱼精的话纠结的蹙了眉头。小鱼精可是鱼修成的妖精,让他洗澡等于用他做汤,水温稍微高一点就能捞出来吃了。她默默看着脏兮兮的小鱼精,眉头蹙的更深:“唔,那该怎么办,可是鱼丸你脏成这个样子,定然不能不洗澡的。”
使女万分痛苦的看着愁容满面的上神,末了,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上神,奴婢觉得,可以让鱼丸洗一个冷水澡……”
一句话说的对面一高一矮两只都沉默了。
沉默是今晚的重华仙境。
桃华从不吝啬夸人的话,所以便拣好听的话对着使女说了一通:“我觉得你的头脑十分灵活,个子不高不矮很是匀称,手指甲修剪的也挺平整,那么你爱不爱吃桂花糕?”
使女离开的时候面上的神态美滋滋的,桃华觉得是她夸赞了使女的缘故,所以万分欣慰,万分动容。
殊不知使女的美滋滋是因为知晓了她的一桩秘闻。
把小鱼精哄的入睡,已是月挂柳梢时,虽是鱼类修成的妖精,小鱼精身上没有丁点鱼腥味儿,反而有股子若有若无的奶香。桃华好奇的将头埋在小人儿的身旁嗅了嗅,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腰间。
这几乎成了她的一个习惯,每当劳累或心情不好时,总要摸一摸腰间的玉佩。摸了会儿仍未找到玉佩,反倒把长裙上的晴天结给挑了开来,桃华拍了拍脑门,这才想起玉佩还被她系在思骨河边的鱼钩上呢。
想也没想,桃华即刻起身,随便从一旁的架子上摸过件团绒披风,挑着盏灯笼匆匆往思骨河畔走。
夜间的重华仙境比白日里还要安静,平坦的小道两侧开了淡金色的夜来香,袅袅香气充斥在鼻息间。桃华记得从前的重华仙境并不安静,她偶尔路过一两次,夜间的仙境也热闹的很。兴许是初微借宿在此,重华仙境中的人怕扰着帝君安静,所以静了许多。
方才进入宫殿大门前,鱼丸问她为何一直发抖。桃华本来没觉察到自己在发抖,也是在鱼丸开口后,她才意识到,自个儿果然是在发抖。
那么,她为何要发抖。
凉月剑没入胸口的记忆再次来袭,她躺在思骨河底的每一日都仿佛能听到利刃撕破皮肉的滋滋声,世间所有的痛都比不过剜心之痛,更何况每日听一遍。那是一种无形的折磨。
桃华背对月光摸了摸胸前的扣子。白色的裙裳下,有一道丑陋狰狞的伤疤。
仿佛又回到那日,年轻的帝君单手执凉月剑,另一只手扶住身受重伤的貌美仙子,神色平静道:“你方才,可是要剜她的心?那么,不如你也来尝尝剜心之痛罢。”
她当时是发抖了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发抖。她看到了帝君扶住的女子对她露出的笑,她看到了帝君刺过来的剑。
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微笑,而她桃华,左不过是个脾气暴躁的散仙,杀人未遂,被对方的师父找来寻仇。
匆匆的步子渐渐慢下来。桃华懊恼的摸着胸前的伤疤。怎么又想到了那些旧事,她如今是死过一次的桃华,与初云天与初微没有一点儿关系,从前的事儿实在不应再去回想。
她想,再熬三天,最多三天,三天后她便要回桃花坞去,带着小鱼精,从此再也不出桃花坞,直到神仙的寿元耗尽,直到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