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没想过报仇,初微也好,陷害她的瓷颜也好,她都没想对他们做甚么。她想,当年是她自己少不更事,绑了瓷颜在扶摇树上,当蚯蚓晒,瓷颜和初微生气,都在情理之中。
她不恨他们,若说内心有何感觉,大概,是怨怼吧。怨怼到她从此都不想与初微有任何交集。
桃华在月光下停了会儿,稍许后揉了揉眼睛,又对着冰凉的手连连哈了几口气,觉得手暖和了些,才继续朝着思骨河赶。
夜晚的思骨河与白日根本没法比,冷的让人没法靠近,好像再靠的近一些整个人都能冻住似的。
桃华自从醒来后十分怕冷,约摸是在思骨河的那三万年里落下了病根,见着白色的东西便觉从骨子里往外冒冷气,她暂住的这间宫殿里的一应摆设皆是暖色。
然再冷也要将玉佩拿回来。那是她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东西。咬紧牙关跺了跺脚,她又往思骨河边靠了靠。
嘴巴开始朝外散着白气。
小小的一只灯笼显然照不亮偌大的思骨河,桃华仔细想了白天放鱼竿的方位,小跑过去,早没了鱼竿的影儿。八成是被流水带着漂向了别的地方。又在附近找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她索性逆着风飞起来,用她超越常人的双眼一点一点在水面上搜寻鱼竿。
寻找鱼竿的过程中,桃华很想甩自己一个大耳巴子:叫你不长记性,叫你忘性大,活该大晚上的过来冻这一遭。她本想真的将这个大耳巴子落实,手都抬起来了,一根长长的棍状物体赫然出现在她的正下方。正是她用来钓鱼丸的鱼竿。
桃华收回了手,有些庆幸,也有些感慨。看来上天也舍不得她打自己这一下。
她松了口气缓缓向下降落,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河水时往后缩了缩,不过很快的又伸出去,抓起漂在河面的鱼竿。
待看清了鱼竿那头系着的鱼线时,桃华毫不留情的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这一巴掌甩的结结实实的,直接将她手里提着的灯笼甩进了河里,莹红色的烛火刹那间熄灭,像断了尾的萤火虫。
鱼线那头,是空的。也就是说,玉佩,坠入了河中。
☆、鱼丸同志
桃华飘在离水面一尺的地方静静的揉着脸。
眼下只有到思骨河底走一遭了。玉佩分量足,若是鱼线没绑住松了,玉佩极有可能就在这片水域附近,但若是在别的水域玉佩便松了,鱼竿是之后被水流推到此地来的,要想找到玉佩得叫上重华仙境所有人。到底在不在,需要搏一搏,而桃华最具备的便是拼搏精神。
当下一个猛子扎进了河水中,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可她仍是冷的一哆嗦。
长长的头发荡在身后,如一匹上好的丝绸,适应了水温后,桃华睁着眼在水下寻找起玉佩。
桃华是会游泳的,不然她也不会贸贸然下水。但她忽略了自个儿的身体素质。她在思骨河中躺了三万年,这三万年中桃华什么运动都没做,除了睡便是睡,破开思骨河重生后,她整日不过是钓钓鱼吃吃瓜子儿,能喘粗气的活儿都没做上一件。
这便直接导致了她如今没法做游泳这样的剧烈运动,若是硬撑着做了,十有八九会抽筋,届时连自保的术法也使不出来。桃华好巧不巧的应了这十有八九。
腿肚子酸痛的朝水底下沉时,桃华想了许多。譬如她取不到玉佩,与玉佩葬在一处也是极好的,譬如早知道有今日,她便不急着将小鱼精钓上岸了,兴许小鱼精还在思骨河中,她溺水还有个人搭救,再譬如,咦,远处那团会移动的白糊糊的东西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桃华觉得是她的好兄弟小鱼精来救她了。她有些激动,有些雀跃,便使劲儿的蹬了蹬腿,于是另外一条腿也抽了筋。
这下是彻底没法动弹了,只能咕咚咕咚的朝着河底沉,她身上这件避水的衣裳也发挥不了作用,成流的河水顺着领子口直直朝身上贴,内衣湿了个干干净净。
白色的身影仍在朝她身旁靠近,来人的面容看的不大真切,掩在丛丛水草与暗流之后,缥缈的好似水中幻月,唯有额间一抹异色图腾闪着零星的光。
桃华觉得自个儿曾在何处见过这个图腾,她连连喝了几口冰水后清醒了一些,也只是清醒了那么一个刹那,她在这一个刹那中霍然明了,接着继续下沉。
那是初微额间的图腾啊。
桃华首先想的是,这八成只是个幻觉,她仍溺在冰河之中,并没有什么来救她的初微帝君。一切都是她的求生欲幻化出来的。她用仅有的神智试图说服自己别靠近渐渐靠过来的青年,她想,那是穿肠的□□,见血封喉,万不能碰触。
可她不愿意就这样悄没声息的溺亡在思骨河中。上天好不容易给了她一个重生的契机,更是怜悯的赐她上神之尊,她还没看着昔日的宿敌老成了何种模样,还没亲眼目睹桃花坞的桃林开花,怎甘心死在此地。
若要死,也该让她回到桃花坞再死。
她在十万分的纠结中继续下沉,若是幻境中的人是小鱼精或流封,她怕是早就欢呼雀跃的乐开了花,毫不犹豫的顺着水流飘过去。可是他是初微,哪怕只是个幻境,桃华也不敢靠近。
失去知觉的前一瞬,桃华觉得有双手将自己揽了过去,水流拍在面上的劲道忽的加重,刺骨的寒意仿佛褪去几分。
桃华隐约记得她问了一句:“桃花坞的桃花开了吗?”
青年的唇如绯色的樱花瓣,微微张开,面上的神色依旧看不真切,唯有星光一般的眸子闪着莫名的光:“开了,永远不会凋落。”
她放心的闭上了眼,胸前的起伏渐渐变得缓慢。
青年拥着她快速的朝水面迫近,待冲出思骨河,一个顿儿都不曾打上一打,直直飞向碧连殿。
怀中人的嘴唇已然发紫,气息微弱的好像时刻能停下来,抱在怀中似团棉花一样,轻飘飘的不觉重。
今夜的月亮亮得有些不对,一阵明一阵暗的,初微本打算去月神跟前问一问是何原因,刚出门,便见着桃华挑着盏灯笼匆匆从他门前走过,一身素衣如夜游神。她在碧连殿住了好几日,只在前几日晚上去见了流封,不知这么晚又要去作甚。初微没多想,正欲遁天去寻月神,原本神色匆匆的女子却忽的停下了脚步,思考问题似的立在原地,只有手上的灯笼不断发出龙烛燃烧的啪啪声。他这才觉得有些奇怪。月光下的女上神青涩依旧,樱桃般的唇微微下弯,眉头皱的堪比打了褶儿的包子,显然不大愉快。
愣了会儿,她忽的用手摸了摸胸口,眉头蹙的更加深。初微竟也觉得胸口一痛。她那里,该有道疤痕罢,凉月刺的伤口,哪怕有灵药辅佐,痊愈后也会留下疤痕。
她可是在奇怪这道疤痕的来历?
稍许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青涩的女上神抿了抿唇,伸出只手对着月亮哈气,显然十分怕冷。初微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不由自主的跟着她打了个冷颤。
桃华再次抬步时,初微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他忽然想知道桃华要做什么。
待看到她逐渐朝思骨河的方向拐,神色焦急,初微忽的记起白日里见她用枚玉佩钓鱼,八成她大半夜的跑这一趟,便是为了寻那枚玉佩。
待到她抓起已然空了的鱼竿,初微可以确定她是来寻那枚玉佩的。看模样,玉佩该是落进了水中。
桃华打自己巴掌时初微是笑了的,毕竟很少能见到她自责的模样,从前在初云天,哪怕打碎了宫中最贵重的金玉盘子,桃华也只是假惺惺的装作很自责,演戏根本不走心。他挑着嘴角浅淡淡的笑看桃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等了许久也不见桃华再浮上来,这才觉得有些不对,蹙了蹙眉,轻轻的跳入思骨河,溅起两朵水花儿。
见着一边喝着水一边往下沉的素衣女仙,他开始庆幸自个儿跟了过来,不然,上天给桃华的这场造化算是白给了,作为三界第一个游泳抽筋溺水而死的上神,桃华的名字足可以载入仙界史册。
一路追风掩月,衣裳上的水珠不知滴了多少滴。初微推开碧连殿的大门那瞬有些心急,大门撞上墙壁的动静响彻整个碧连殿。生生将好容易睡着的使女给吓得醒了困。
她披着件衣裳推开房门时,正看见风华绝代的帝君抱着团湿哒哒的东西朝桃华上神宿的房间去,她为见着帝君而有几分欣喜,但又觉得自个儿身为个守宫的,必须看护好碧连殿,哪怕闯入者是初微帝君也不行。
当下系好衣服的带子,顺便理了理有些乱的头发,她大义凛然的去扣桃华的门。
帝君已将湿哒哒的东西放置在了一旁的软榻上,她上前行了个礼,道了句,“下仙拜过帝君。”眼睛却是瞥向软榻上湿哒哒的一团。湿哒哒的一团长的是个人样,还是个面貌秀丽的人样,眼是眼鼻子是鼻子的,天啦,不正是她以为还睡在房中的桃华上神吗……
初微撩开挡在桃华额前的碎发,殷红的朱砂痣露在房间的宫灯下,他有条理的交代使女:“先取些热水过来,最好烫一些,她的身子太冷,需要用热水暖一暖,毯子也多拿两条。”摸了摸桃华的额头,又道:“鱼丸宿在哪儿?你去把他也唤过来,便说桃华需要他。”
使女忙不迭的点头,母亲生病时自然需要儿子在旁边照顾,只是有两点她很是不解,本该睡在房中的桃华上神怎会一身水的被初微帝君抱回来?初微帝君又怎会知道今天才露面的鱼丸同志?
这些她是不敢问初微的,所以手脚利落的去取了热水与毯子,又匆匆忙忙的去请鱼丸同志。
鱼丸被唤醒时尚不清醒,朦胧地揉着惺忪睡眼,不解道:“初微?可是那个漂亮哥哥?美人儿本领真不小,一上岸就钓了个这么有品味的男人,高贵如我都想让漂亮哥哥做我的父君。”
使女当时正神游天外,天快亮时最容易犯困,她现下便很想睡觉。鱼丸的一句父君瞬间赶走了她的困意。不敢相信的扣着指甲,她当下脱口惊呼,“初微帝君是你父君?!”
小鱼精羞涩的将小脑袋猫在被子里面,只留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挂在床边,既不承认也不反对,反而有点儿默认的意思。
倒也怪不得旁人要误会了。
那日后,据负责洒扫碧连殿的使女说,她平生第一次见到拈花仙境的初微帝君,却觉得帝君与传说中有些不同。重华仙境皆传帝君是个不苟言笑的男子,一张脸冷冰冰的,仿佛生下来就只有一个表情。可她所见的帝君,不论是气度,神态,亦或是行动,都与冷冰冰四字无关,那样的帝君能让三界的每个女子为之心动,从此深深迷恋不可自拔。
于是她自然而然的想起了一件流传在她们八卦界的一则秘闻。
☆、青藤日光
既然是秘闻,自是不能流传开来。第一个透露此八卦的是重华仙境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上仙,那日使女从仙池洗澡归来,半途上觉得有些渴,便寻了眼泉水掬水,顺便听了一点儿。大概说的是初微帝君的事儿,说是初微帝君的徒弟不止瓷颜下神一个,多年前帝君曾收过一个凡人弟子,后来那个弟子犯了过错被逐出了师门。
讲故事的那个女上仙的容貌她记得不大清楚了,倒是记得她的右眼上有一道疤痕,以及她夸张的语气,“我曾在初云天当过仙使,初云天的规矩我还是懂的。帝君对下人一向很好,瓷颜下神对我们也很好,从不摆脸色,只有那个后收的凡人,据说是凡间的某个公主,高傲的很,从不和我们说话。”因为这条八卦与她崇拜的初微帝君有关,她便又继续听了下去。“好在我们帝君也并不宠着她,后来她和瓷颜下神大吵了一架,咱们帝君自是要帮占理的瓷颜下神,哪知桃某是颗玻璃心,那以后便一蹶不振,生了许久的病,再过一些日子,帝君将她逐出了初云天。”使女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皱了眉头。她觉得这个女上仙的话有失偏颇,一个凡人哪来那么大的脾性,能在众仙中保持高傲的性子,神仙都是有仙气的,哪怕帝君收的那个凡人徒弟曾经是个皇后,也要惧怕神仙的仙气。但她也没吱声,毕竟是在听故事,听着就行了,何必计较真假。
讲故事的女上仙语气渐渐变得神秘,像是怕有谁偷听似的小声道:“她离开后,初云天的神仙都说她爱上了帝君。帝君可是她的师父,都说师父便是父亲,她爱上自己的父亲,如此大逆不道、有悖伦理,难怪帝君要赶她出去。”
她当时还很奇怪,竟有人叫做桃某的,如今再想,那个桃某十有八九是桃华上神。
若桃华上神真与初微帝君有一段师徒情缘,那么鱼丸的身份,就变得很可疑了。
鱼丸究竟是不是帝君与桃华上神的孩子,她无法下这个结论,于是隔天去找了自己的好姐妹商讨了一番,推心置腹的思索探讨良久,再于是,此事便这么传了出去。
那便是今夜过后的事儿了。
一直到雄鸡啼鸣,初微才从碧连殿出去,鱼丸体内的妖丹被他取出来放到了桃华的口中。因鱼丸是传说中的龙鱼,妖丹有治疗溺水的功用,桃华含着它应该会没事。
凌晨的重华仙境不比初云天,初云天的凌晨有薄薄的仙雾从嵊之谷飘出来,而重华仙境干干的,空气干燥而不湿润。夜来香已经开败,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落花,初微穿过浓密的夜来香,正欲拐进宫殿,忽的停住了脚步。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毫不犹豫的出手救桃华,难道因为他是初微,是怜爱苍生的帝君初微?他顿在门边良久,晨风吹的他的头发纷繁错乱,直到流封前来送昨日的帖子,他才挪了挪步子。
八成,因为她曾经是他的徒弟,哪怕他将她逐出师门,二人之间也有师徒情分在。他不能看着昔日最得意的弟子再死一次,这是人之常情罢。
如此,便没什么不对了。
桃华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迷糊的,眼前闪闪烁烁的都是点点的小星星,眼皮子重的抬不起来,像有人压在她身上睡了一宿。她试图翻个身,翻了半天翻不过去,支起沉重的脑袋一看——鱼丸死鱼一样趴在她身上睡的正香,嘴角有一抹可疑的亮痕……
难怪浑身上下疼的要死,她张嘴准备抗议两句,却觉得嘴巴里好像含着什么东西,歪着头吐出来,一枚金色的妖丹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鱼丸打着哈欠醒过来,眼睛尚粘在一处,他用手努力的扒开阖在一处的眼皮,打个哈欠对桃华道:“美人儿你醒啦,可惜醒的不是时候,漂亮哥哥走了有一会儿了。”
“漂亮哥哥?”桃华疑惑的掀了掀被子。是初微吗?她这才记起昨晚上的事儿。
昨晚她去思骨河寻找玉佩,没料得两条腿都抽了筋,溺水昏迷前,隐约见到个白色的像极了初微的影子。难不成那不是她的幻觉,救了她的真是初微?
小鱼精仍在扒着眼睛,“对啊,就是那个头发长长的,长的比美人儿你还要好看的哥哥。”
桃华微微冷了冷脸。什么叫做比她还要好看,养了三万年的小鱼精原来是个白眼狼。掀被子的手顿在那里,桃华看了被子底下自己的内衣,已经换了一套,不是她昨天穿出去的那身。缓缓收回手,桃华抖着声儿道:“先不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鱼丸撇了撇嘴:“别想的太多,你身上的衣裳湿了个干净,滴滴答答的往下落着水,是白日里的那位姐姐帮忙换的,你总不能穿着湿衣服入睡罢。”
桃华松了口气,不是初微换的便行,险些吓着她。既然以后不打算与初微有什么交集,两人之间还是别有什么肌肤相亲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