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是个有情调的女神仙,小筑建在处水潭边,靠近地面的一侧种满了紫色鸢尾花,只留一条小道供往来行走, 远远瞧着像片紫色的海子溅开一条水路。
不等她开口询问,仙子径直进屋捧出裁制好的衣裳,叠的整整齐齐的放置在小案旁。桃华亲自替鱼丸穿戴上,拎着小胖子在光亮聚集处细细看了,浅碧色抬人,不庸俗亦不老气,袖口宽松整齐,看不出行针的痕迹,衣襟与腰间绣的花纹繁复大气,一枚浅碧色璎珞摇摇晃晃垂着,露在外头的半截肚皮总算盖住了,整套衣裳衬的小胖子气宇轩昂气质不凡,周身似有层层仙气流转。
桃华不由得砸吧砸吧嘴儿,瞧这气度容貌,她家鱼丸长大定然也是个风流的公子哥,少不得要让姑娘们心碎。
这套衣裳做的好,她甚是满意。狠狠心从广袖中掏出两片金叶子,只觉得心脏汩汩的朝外滴血,但想到来时小胖子惹人怜爱的话,桃华咬咬牙,稳稳将金叶子交到织造仙子手中,道声多谢,领着小胖子朝外走。
她完全有理由怀疑小胖子今日说的一番话是有预谋的,为的是说的她心底发软,掏钱的时候才能格外痛快。
没等她走到鸢尾花海尽头,织造仙子忙唤住她,转身进内室又捧出一套衣裳,追出去浅浅笑道:“上神莫急着走,这套衣裳是下仙送给上神的,下仙钦慕上神风姿已久,却一直无缘相见,昨日一见,觉得上神甚是合下仙的眼缘,所以连夜赶了这套衣裳出来,聊表对上神的敬意。”
桃华将信将疑的扫了织造仙子两眼。在三界恶名昭彰的她……居然也有脑残粉?不不不,仙界的神仙见着她都要绕道走,不吐两口唾沫便算好的了,怎会有人钦慕她。她领着鱼丸要走,“仙子莫不是疯魔了,好端端的同我开甚么玩笑,本座穷的叮当响,全部的家当皆给小崽儿做了这身衣裳,可没多余的钱来买旁的东西了。”
织造仙子的面上露出些许慌乱,慌乱之下尚有些许紧张,忙道:“下仙未同上神玩笑,下仙如何敢同上神玩笑。”小心翼翼的用眼角余光扫一扫桃华的侧颜,身子屈的更低,决绝道:“若上神不收下这件衣裳,下仙只好每日往桃花坞跑,一直跑到上神您收下它为止。”
桃华往前挪的步子这才停下。如此听来,织造仙子当真是想送她这套衣服,若不是诚心想送,她方才出口拒绝时仙子便会收回话。唔,她也确实许久不曾添置过新衣裳了,穿的尽是仙界多年前的旧款式。
从仙子手中捧过翩然的一套白色羽衣,她由衷的夸了夸织造仙子:“你倒不同传闻里说的一般一毛不拔。”瞧着后者小脸一黑,忙咳嗽两声掩盖过去,重又夸赞道:“仙子不愧是管理三界织造事宜的,只看了本座一眼便知道我的尺码几何,可见仙子这个差当的很好,帝君若是知晓定然会格外看重仙子。”
仙子脸上的黑色缓和几分,撩开脸颊一侧的落发,略有些羞涩道:“上神谬赞,下仙愧不敢当,下仙不才,在仙界做了近万年的衣裳,仅仅是式样瞧着好看,并未修炼到一眼能瞧出对方三围的地步,其实是……”忽的想到什么似的猛的收住口,心有余悸的抓紧衣角,忙道:“没错,是下仙自己看出上神的尺码的。”
桃华捧着衣服看眼神闪躲的织造仙子。她觉得仙子好生奇怪,先是不承认,后又承认,自己做的衣裳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还是说仙子同无妄一样,记性不大好。
她甚是通晓礼尚往来之道,然摸遍了浑身上下四个衣服兜儿,一样能送出手的东西都没摸出来,只好作罢,预备着回桃花坞之后,连根拔一棵桃树扛到九黎宫送给仙子作为回礼,也算是不欠她这个人情。
事实证明仙子这套衣衫送的很合时宜,简直如雪中送炭。隔日她便穿了仙子送的新衣裳坐在仙波阁的二楼雅座中听戏,往来的众仙皆要多看她两眼。估摸是怕弄脏她的白衣裳,她方在二楼落座,原本津津有味听着戏的众神仙刷的散开,不多时,整个二楼便只剩她一人,格外的清净,清净到有那么些鸡摸。
约她来的人儿八成有事耽搁住了,她已坐了两刻钟仍未见对方的身影,百无聊赖的倒一盅水进口,双手拖住下巴,桃华垂眼去看楼下高台上说戏的先生。
说戏的是仙波阁出了名的姚先生,姚先生出名在什么地方,桃华不知,但逢姚先生说戏的场子,必定座无虚席,众仙皆是一副陶醉入迷的模样。她本不爱听戏,但是不经意听到了几个熟悉的词,譬如黎国,譬如黎国新上任的君王,她便留心听了一听,也是留心听了后她才得知,前些日子无意中弄撒的那一大缸子万年陈雪水,全浇到了黎国,还给她的便宜哥哥挣了个长寿的好处。
黎里不缺金银不缺权利,或许对他来说,长寿是最好的馈与,她的无心之失恰好报完了一份叨扰的恩情。甚好甚好。
正午的太阳照得仙波阁暖烘烘的,橙黄的光在室内流转升腾,墙壁上的琉璃挂件投出数条彩虹,恍然处在梦中,催人欲睡。桃华换了个姿势,预备再等个一刻钟,对方还不来的话,她便撒丫子回桃花坞。
她出现在仙波阁是为了赴故人之约,这个故人,便是重华仙境高贵冷艳的公主,瓷颜殿下。
昨日一行,忽略归途遇着初微的事不计,这趟外出还是很值得的,她和鱼丸一人添了身新衣裳。
拔了棵桃树送于织造仙子后,她盘在桃林间打盹,落花积满了手心,脖子里亦沾染数片花瓣,似睡非睡间,隔壁的画眉鸟巴巴衔了张帖子与她,尖尖的喙一张一合道:“仙界的一位下神姐姐让小妖传信与上神,并交代要由上神亲启。”
桃华从昏昏欲睡中转醒,琢磨着小妖精口中的下神十有八九是瓷颜,她认识的神仙不多,下神更是只认识瓷颜一个。
自打从织造仙子处归来,她便将桃花坞的术法结界重新加固了一番,并新设了个加持,只有桃花坞的人方能进出,将桃花坞变成了个铁匣子。估摸瓷颜是进不来,便托隔壁的画眉代为传信。
她当着小妖精的面拆了信件,刚看几行便不由得“咦”了一声,吓得小妖精扑棱着翅膀连忙飞远,唯恐桃华一时兴起把它架到火上烤了吃了。
这封信件果然是瓷颜送来的,拆信之前,桃华以为这封信要么是战帖,要么是瓷颜和帝君成婚的请帖,然万万没想到,她托小妖精送的,是封十分谦卑有礼用词考究的邀请函。
瓷颜约她隔日到仙波阁听戏喝茶。
她一直不知瓷颜还有听戏的爱好,但或许是她沉睡的这些年瓷颜养成了听戏的习惯。她十分清楚瓷颜的为人,心比天高的人乍一恭敬起来,十有八九是有求于她。
她捏着熏了荷香的请帖想,瓷颜已将态度放的如此谦卑,若是推辞了,反倒显得她斤斤计较小家子气,抓着过去的恩怨不愿撒手。
唔,她也确实不打算撒手,她已厌恶了瓷颜数万年,早已将厌恶瓷颜当做了一种兴趣爱好。兴趣爱好岂是这么容易便能更改得了的。
思来想去,她留下鱼丸看家,换了织造仙子送的衣衫,抵着时间到仙波阁赴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不畏瓷颜。
没成想,她已经抵着时间前来赴约,仍是比瓷颜早到。
姚先生的一出戏将将说完,白底黑字的折扇阖上,瓷颜终于出现在仙波阁一楼,带来一室袅袅香风。桃华垂眼去看,只觉得眼睛被瓷颜发上的紫宝石刺得生疼。
瓷颜今日显然精心打扮过,走的是高端大气的路线,额前的碎发全部抿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半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另一半梳了个望仙髻,发髻两侧并排插着紫宝石雕琢的步摇,配上她身上穿的的紫色浮云衣,俊俏的不像话。
桃华翘了个二郎腿,不由得挑眉“啧啧”叹上两声。抛开人品素质不说,瓷颜打扮起来着实好看,放在人堆中绝壁一等一的扎眼。
底楼传来众仙惊喜的议论声,不同于二楼的冷清,喧嚣而热闹,霎时瓷颜身边便围了一堆神仙,眼神热切神态亦激动。
☆、瓷颜炸毛
人群中有个初从南海飞升的小神仙动作慢了几分, 落在了人群后头,和他一同落在后头的还有他隔壁洞府的散元仙君。
他才做神仙,对仙界的往事一概不知,见众仙都围着一人转略觉好奇,遂扯一把散元仙君的衣袖,靠近他问道:“敢问仙君, 前头那紫衣女神仙是何方神圣, 为何众仙僚见了她这般激动?”
散元仙君扭头看刚及他下巴的小神仙, 想回答又不想回答, 张张嘴欲言又止。
这个初初飞升的小神仙……甚是烦人。偏偏流封大人将他的洞府分在了他的旁边,他每日要到他府上问许多问题,吃许多荔枝, 他原本存了一筐头的荔枝,这几日被这个新晋的小神仙吃掉了半筐。
瞥见小神仙期待的目光, 黑黝黝的眸子仿佛能渗出水来, 看的人神魂松散。他无奈的叹口气, 耐着心解释道:“如瓷颜下神这等仙阶高贵的神仙不是常常可以见到的, 她是帝君的大徒弟,那便是同帝君差不多的存在,是能够载入仙界典籍的人物。能够一瞻仙容, 也是吾辈之福啊。”
小神仙低头作思索状,神情愈发不解,拉住散元仙君另外一只袖子,抬头望向二楼白衣翩然翘着二郎腿的那尊神, 微微蹙眉道:“可下仙瞧着楼上雅座中的那位,仙阶更高,修为深的下仙都看不透,为何众仙僚见她来了都躲着走?若要觐见,觐见她岂非更理所应当?”
散元不动声色的拨弄开小神仙搭在他身上的爪子,用眼角余光看一眼桃华,顿一顿闪烁道:“谁有胆子同她说话,除非不要命了。”恐被谁听着,特意压低声音道:“楼上那位,便是数万年前将仙界搅得一团乱的魔女桃华,她屠杀的神仙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你前些日子不是从我这儿借了《三界典籍》回去读么,上头说的那个魔头便是她。”
小神仙惊讶的“啊”一声,又惧怕的“呀”一声,稍许,若有所思的点头“唔”上一声。
飞升之前师父曾同他说,越美貌的女子越心如蛇蝎,他当时不懂,觉得他师父说的话颇有禅机,并且他师父可能被貌美的女子辜负过,所以心中愤愤不平。今日他方懂师父的话是何意思。
桃华可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他十分感激他的邻居,若非这个好邻居,他至今还是不懂他师父的禅语,他的好邻居家的荔枝也好吃,他下午还要去吃一盘,他要和他这个邻居交个朋友。
从楼上到楼下,几十步的路程,瓷颜硬是走了许久,面上一直嗪着端庄有礼的笑,如古画上普度众生的玄女。
桃华只觉得光看瓷颜的笑容便看的自个儿嘴角僵硬,若要她笑这么久,她定然是做不到的。
好容易遣散围着的众仙,哄他们各自散去,瓷颜的紫玉鞋子踩上二楼木质的地板,先对着桃华盈盈一笑,格外的温婉有气质,声音不高不低,柔软的恰到好处,笑道:“上神来的好早,该是等了一些时辰罢。”撩开花瓣似的裙踞翩然落座,想起什么似的扬一扬眉:“下仙记得上神从前总爱迟到,所以这次先入为主,觉得上神有可能也会迟到,是以来的晚了些,上神是前辈,应该不会同小辈计较罢?”
桃华手中捧着一盏清茶,是方才等瓷颜上楼的空当倒的,清晕的蒸汽悠悠往面上扑,鸦翅般的睫毛亦晕染上了几分水色 。她将茶盏抵在唇边,用以盖住唇角玩味的笑,似是无心,然无心中又夹杂了几分刻意,不假思索道:“会。”
瓷颜面上的笑意僵了一僵。但如她这般活的成了精的神仙的情绪早已收放自如,不过片刻便回复如常,重又笑着道:“上神惯会说笑的,瞧着上神的模样慈悲,又怎会为难下仙呢。”随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桃华不动声色的瞥她一眼,给了她一个别有深意的笑。看来瓷颜果然有求于她,上来便昧着良心恭维她,连台阶也晓得自己去找了。
慈悲,瓷颜真是会讽刺她,前世并今生,她皆没做成个慈悲的神仙,若慈悲这个词能用在她身上,那善良就能用在瓷颜身上了。她默默啜着红梅茶盏中的水,多日不曾修剪的指甲搭在杯沿,坚硬而锋利,发起脾气来立马能插入旁人的心脏一般。
桃华轻轻的用指甲敲两下杯子,既是瓷颜有求于她,她便用不着对瓷颜客气,正好等了她这么久,有些不甘心。反手将红梅茶盏放下,桃华做作的叹了口气,阴阳怪气道:“如今的仙界怎的有了种不好的风气,仙阶低微的神仙见了上神,都不兴行礼的么?”轻转着茶盏,忧愁的摇一摇头,似是十分不满道:“可能是本座睡得久了,连仙界改了规矩都不知道。”
说罢,只用眼睛看着瓷颜,面上的忧愁丝毫不减。
她这话是刻意说的,是以声音未加收敛,幽幽传出去数丈,楼下听戏的众仙都能听到。她未曾造福过众生,自是不求众仙向她跪拜请安,她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给瓷颜听。
楼下的喧闹霎时减弱几分,姚先生的第二场戏紧锣密鼓的开说,原本雅座是听不大清戏文的,因着楼下的安静,此刻却清晰入耳。但姚先生此刻说的甚么,楼下没几人关心,众仙耳中听的,是楼上这出戏,心里念的,是女魔头教瓷颜下神跪拜这件事。
女魔头终究是女魔头!重生一次还是女魔头,瓷颜下神多么温柔可人的一位女子,兼之身份高贵特殊,平日里他们看都不敢仔细看,唯恐辱了下神尊贵,她桃华竟然也舍得让她行跪拜之礼,心眼未免忒坏。
良久后,瓷颜终于弯下身子,结结实实行了个觐见的大礼,将下嘴唇咬的发白,脸上却是涨红一片,盯着桃华的脸一字一顿道:“下仙,拜见上神。”
心眼忒坏的桃华得逞一笑,欢喜的歪着脑袋打量瓷颜,格外和善的同她道:“乖,起身罢,脸色这般红润,可是渴了,本座赏你一杯茶水喝如何?”跪都跪了,她赏赐的茶水,瓷颜必定也会喝下去。眼见瓷颜伸手来接,染了豆蔻的指甲修剪整齐,更精心的在中间芡入朵云来花,桃华继续笑着,又想到什么似的顿住,“唔,本座忘了,你只喝糖水,这杯水是清茶,你一定是不喝的。”
瓷颜白皙的双手生生在半路打了个来回,气咻咻的提起裙摆,勾画精致的妆容扭曲几分,抓紧裙角恼羞成怒道:“桃华你欺人太甚!”
哟,瓷颜果然炸毛了。桃华饶有兴致的抬头,眼角扫着一众看热闹的神仙,绽放一个由衷的笑:“从前总被你欺负,一直不知道欺负旁人是各种快活的滋味,如今一尝,果然痛快无比,本座好害怕会上瘾呢。”
她只做过明面上的恶人,相杀便杀想打就打,还从没有使阴招折磨过旁人,如今在瓷颜身上一试,爽哉快活哉,她很怕自己日后会养成折磨瓷颜的习惯。
许是忌讳在人前的美好形象,瓷颜只恼了一瞬,变脸的戏法练的纯熟,简直出神入化,一个深呼吸便换回先前的温婉大气。重重的在梨木椅子上坐下,染了豆蔻的双手整齐叠在膝盖上,宛如尊刷了紫漆的雕像。等到桃华啜完杯中的水,她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的道明来意,“只消你离开帝君,重华仙境能许你在仙界万年安稳。”
桃华嘬在口中的一口水差点喷出去。
该不是她折磨瓷颜后得意得幻听了罢?瓷颜她刚说的啥?从广袖中掏出张帕子抹嘴,桃华受惊过度般回问道:“你方才说的甚么我没听清,你可否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