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颜成竹在胸般抬起头,脊背笔直如一条线,刷了金粉的睫毛反射出零碎的光束,随手抓起桌上摆着的玉件,垂首把玩着,缓缓道:“你也看到了众仙对你我的态度区别,他们眼中的我是帝君的未婚妻,尊贵贤淑,同帝君无比般配,而你,左不过是个祸害三界的魔女,若非你的上神身份,谁会愿意搭理你。”翻过玉件的另一面,上下摩挲着莲花纹案,语气中多了丝规劝的意味,“你同帝君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若你早些离开帝君,不再纠缠着帝君,我可以用重华仙境的势力保你安稳,众仙对你有再多异议,重华仙境也能一一扛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消你从帝君眼前消失。”
桃华了解的点点头,抬臂又为自己斟了一盏茶,水柱“咕嘟咕嘟”的注满茶盏,她想到了初云天的别洞泉。那眼泉水从一个小孔中流出,没日没夜的灌入湖泊,“咕嘟咕嘟”的声音昼夜不息。
神君无妄曾给她做了个猥琐的比喻。老神棍问她可否看过男子嘘嘘,当年的桃华还是个纯情小少女,她倒是想偷看帝君嘘嘘来着,一直没有胆子实行,无妄问她她便羞涩的连连摇头。彼时她在泉眼边等帝君来教她施镜花水月之术,无妄顺便同她做个伴。她刚摇完头,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开,无妄指着别洞泉同她道:“瞧着这泉水没,男子嘘嘘便是这样的,差不了多远。”
她惊讶的叫上一声,盯着小孔中射出的水柱看了良久,再看满湖的水,怎么看怎么像那啥液。她正为知晓了一桩异性的秘事激动着,帝君好听的声音响在背后,略带责备,劈头盖脸指向无妄,“你教她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的徒弟不用你来教。”
无妄受挫的撇嘴,抬手往湖中心丢一颗石子儿,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澜,辩解道:“桃华身边的那个精灵只会睡觉,而你只会教她术法,若我再不适时的教她一些生理知识,保不齐哪天她就好奇到偷看你嘘嘘,届时你才会知道应该感激我。”
桃华不由得往后缩了缩,无妄怎会知道她打算偷看帝君嘘嘘呢,难道神棍当真厉害到能读心了?
帝君一把扯住还想往后缩的桃华,大大方方道:“她若想看便看好了,看我的好过看你的,看你的实在是没意思。绣花针小桃见得多了,昨儿个她想帮我缝见衣裳,衣裳没缝成,倒被绣花针扎了满手的窟窿。”
于是那次的学艺在桃华鼻血流不停的突发事件中圆满结束,那之后的半个月,桃华见着帝君和无妄都是躲着走的。没办法,他们俩太流氓了,她一个纯情少女招架不住。
☆、三角关系
想完别洞泉, 再低头看茶盏中黄色的茶水,桃华忽然觉得没了喝茶的兴致。
将茶盏推到一旁,她放下一直翘着的二郎腿,漫不经心的回瓷颜:“我以为,过了三万年,你会成熟一些, 毕竟三万年岁月悠悠, 世间已轮转了数个沧海桑田, 就连我都知晓做人要低调了, 没想到你和从前一般无二。”
瓷颜浅浅一笑,笑意直达眼底,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 仿佛瞬间年轻了许多:“我成熟或不成熟,终究是帝君心尖尖上的人, 有帝君护着, 我宁愿一直幼稚下去。当年在初云天, 每每同你争吵帝君总护着我, 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帝君总留最好的一份给我,旁的师兄师妹羡慕的不得了, 想来你也应该和他们一样,羡慕的很罢。你打小就没人关爱没人照顾,帝君乍一关心你,虽然只用了对我的十分之一好, 你就迫不及待的交出了整颗少女心,别人眼中的你是痴情是单纯,而我眼中的你,是不识好歹。你可知当年帝君为何决意逐你出师门?”
挑一撮头发绕在指尖,猛的往下一拉,含笑的眸子直直望进桃华眼睛里,“因为我同帝君说,我不喜欢初云天有你,初云天是我和帝君的初云天,平白无故多出你这个卑微的凡人算甚么,我已容忍你许多年了,着实无法再忍下去,多看你一眼都觉得心里堵的慌。帝君一向宠我,我同他说你再留下来我便要哭给他看,帝君该是心疼我,从昏迷中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你连夜离开。”愧疚似的,微微垂下眼盯着鼻尖,绕着头发的指头松开,重新将双手叠在膝前,又道:“所以,我还要对你说声对不起呢,若不是当年我年少任性,你如今还是帝君的二徒弟,受三界众生朝拜尊敬,只是仙阶没这么高罢了。”
仙波阁外的一树海棠开的正好,雍容的花朵躲在绿叶中,若有若无的香气如缠绕在指尖青丝般撩人心弦。从桃华落座的位置看去,能看到树上栖着的数只黄莺,昏昏欲睡的打着盹儿,眼皮疲倦的耷拉着。
桃华施术折下一枝海棠,捧在手心挑唇笑了。她实则不怎么相信瓷颜说的话,虽然瓷颜说的信誓旦旦有板有眼,同事实一般无二,但季霖同她说过,完美的谎言是能直击对手要害的谎言,譬如一个人要死了,你便骗他说见着了地府的冥君,他保证死的更快,同样的,当年被帝君逐出初云天是她这辈子最不愿想起的事儿,独处时想一想就觉得眼睛涩的慌,瓷颜拿这件事出来说道,一击直中她的要害。
当年帝君让她离开初云天,先前毫无征兆,晴天霹雳一般,她自个儿也懵了,半是生气半是绝望,瓷颜来撵她,她收拾收拾就离开了初云天,谁也没招呼。她也想不通,帝君单独见她时还好端端的,为何瓷颜见了他之后,帝君便不留情面的逐她出初云天了呢。
将手中的海棠花掷到桌上,擦掉手心残余的花粉,顺便连擦手的帕子也扔了,桃华抿一抿嘴,心里莫名的生出几分酸意,一股无名火匆匆便要往外冒。
还是说,瓷颜的话里半真半假,当年帝君逐她出初云天,与瓷颜当真有几分关系?
瓷颜盯着她笑意森然,白皙的面容美好,琉璃盏一照便能反光似的。
桃华晓得,若要镇得住场子,首先她得拿到主动权,并且要控制好情绪,谈判这种事,有理智的一方总会占优势。
强压下心中的无名火,她重又捡起扔在桌上的海棠花,抵在鼻子下轻嗅着海棠香气,同时面上挂着神秘的笑,“帝君当真如此宠你?真是让人羡慕呢。”想到什么似的,移开鼻子下的海棠,抬眸对着瓷颜不解道:“对了,我记得当年我重伤垂死,你来桃花坞看我时,说你同帝君马上要成婚了,可现在距离当初已经过了三万年,你们俩的婚事怎么还没办?”
瓷颜似是没想到她能如此淡然,她已将当年的事全揽在自己身上了,对面坐的那位三界出了名的女魔头还能回她一个笑。面上有一瞬的疑惑,水袖一抬,将发髻上的簪子朝里捅捅,顺便盖住了面上的神色,等到水袖再放下来,已换了个轻松的笑,“不急的,我们能活得很久,我同帝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桃华了然的点点头,继而若有所思道:“你编这些话用了多久?还是说你一直用这样的话来搪塞自己,连自己都骗了进去,是以这般随意就能说出口?”心虚的咳嗽一声,侃侃道:“我从来就不编任何谎话骗自己,活着已经很累了,被别人骗也就骗了,何必连自己也骗自己,岂不是很愚蠢。”
唔,这句话太过违心,从她自己口中说出去她都觉得臊得慌。从重生到今日此时,她一直骗自己,骗自己她已经将帝君忘了,但她实实在在没完全把帝君忘掉。其实她比瓷颜聪明不了多少,都愚蠢的很。
瓷颜似被她这句话激着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蓦地,毫无征兆的起身,眼神凌厉发狠,直勾勾对着桃华,声音亦抬高了数个调:“你得意甚么!”动作幅度过大,原本分文不乱的头发出现一丢丢瑕疵,她用力捏紧拳头,紧紧的,仿佛拳头中间放着的是桃华,“你睡了三万年,我等了他三万年!我能有几个三万年用来等他!我以为你没了他便是我的了,可这三万年他同我只见了寥寥数面,我见流封的次数都比见他多!你如何配得上他!整个三界只有我才配得上他!”
这番话说完,正逢姚先生说完一段词,楼下听戏的诸位神仙喝水的喝水吃瓜子儿的吃瓜子儿,还没开始讨论剧情,是以略微有些安静,瓷颜的话便显得很大声。听到楼上的动静,众仙原本放下去的耳朵重又竖起来,眼角的余光皆瞥向二楼。若不是惧怕桃华,一早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看这场旷世好戏了。
瓷颜下神是三界数一数二的好脾气,她今日怎的动怒了,并且话里隐约涉及下神的情感秘闻,瓷颜下神她……等谁等了三万年,为何又提到流封大人的名号?
还是且偷偷听着罢。
桃华不动声色的坐着,白色羽衣的拖尾被风卷起又展平,她翘着二郎腿看瓷颜,仿佛她也只是个看客,同楼下的那些神仙没什么不同。
等到瓷颜气息喘匀,她招手示意瓷颜坐好,好意提醒道:“这里人多,你说话轻一些,你可是端庄高贵的公主,别一时气愤失了分寸。”
理一理略有些凌乱的衣袍,重新分好垂在脸颊两边的散发,施施然坐下,瓷颜长吁一口气道:“ 没错,我是端庄高贵的公主,而你,虽是上神,却是个不得人心的上神。”端庄高贵的公主为自己倒了一盏茶,只喝了一口,苦的眉头深深起,猛的将茶盏推到一边,接着道:“今日约你来此,是想将话说明白,你若觉得你有实力同三界众生斗,你便死赖着帝君不撒手,重华仙境的势力你是知道的,若再没了这条命,不知你还有没有重生的机会,想来上苍不会眷顾同一人两次。”
桃华失笑,“本座只觉得你可怜得紧。”
瓷颜作势要拍桌子,“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因着她们说话的声音放低,楼下的众仙听得不清楚,已经有几个胆大的勾着脑袋朝楼上张望,桃华一一回望他们,一直回望到他们不敢再抬头,终于叹了口气。
瓷颜这姑娘也是傻,约她谈这种事情不找个隐匿无人的地方,居然到仙波阁来,仙波阁是甚么地方,八卦传闻的第一流转地,保不齐明天便有各式各样的八卦传出去,要么说她欺负瓷颜惹美人儿生气,要么说瓷颜同她争抢同一个男人,剑拔弩张就差斗法了。
瓷颜已经说了这种话,再同她聊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抬头望望窗子,时辰已经不早了,她出门前托隔壁的画眉鸟帮忙照看小胖子,画眉鸟终究是只鸟,小胖子又是那样混世魔王的性格,她得快些回去,免得他拔光了人家画眉的毛。
扔了手中的海棠,桃华双手托腮,看上去懒洋洋的,声音也是懒洋洋的:“你若爱慕帝君尽管爱慕是了,他看不看你是他的事儿,难道本座按着他他就会和你在一起?自己个儿魅力不够不要随便赖在旁人身上。至于你们重华仙境,不想玉石俱焚就老老实实的,开镜的老祖宗一定不想看你将他们多年的家底儿全毁了。”
瓷颜拿桃华偷了她们家两缸大米的眼神看她。
一缕阳光透过窗子正好射到她眼睛上,桃华往后躲了躲,拉开软椅起身,掸掉不知何时掉在衣襟处的一片茶叶,挑衅道:“况且我从未纠缠着帝君,你从前如何对我我记得清清楚楚,是谁刺了我一剑我也记得清清楚楚。若我再回过头执迷不悟,岂不是低微到尘土中去了?桃华可没这么讨贱。”
没等瓷颜拿话反驳她,楼下忽然喧闹起来,杂七杂八的声音同寺庙撞钟差不离,比方才瓷颜出现时还要闹上几分,众仙一窝蜂的往门口跑,一个比一个步子迈的大,晚了就来不及了似的。
估摸是姚先生讲完了戏,散场了。
☆、戳穿谎言
桃华隐约看见一片纯白的衣角飘在人群正中, 衣角边锁着数朵桃花,凹凸不平。只一眼她便扫了过去,再想回眸仔细看看,竟找寻不到,众仙挤来挤去,把方才的缝隙堵的结结实实。
桃华心中有一刹那的惊神, 穿绣桃花的白裳, 那不会是帝君罢?立马将脑袋摇的像只拨浪鼓。整个仙界应该不止帝君一个爱穿白裳, 那么应该也不止帝君一个爱在白裳衣襟衣角绣上桃花。何况帝君是万众敬仰的大角色, 几乎从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大约是怕众仙见着他太激动,造出什么踩踏事故。
所以, 她方才瞥见的那片衣角,要么也是个爱穿白裳绣桃花纹案的神仙, 要么干脆是她眼花看错了。
收回神思, 她最后看一眼瓷颜, 转身踏上木质的楼梯, 善良的留给瓷颜一个美好的祝福,“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当然, 若帝君愿意娶你的话。”
她觉得她像极了同侧妃斗智斗勇的正宫皇后,权利在手却失了帝王的宠爱,受宠的侧妃公然来挑衅她,被她四两拨千斤的推了回去。只可惜她并不是正宫, 瓷颜她也不是侧妃,帝君更不是普通的凡人皇帝。
终究还是差了太远。
她将将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时,瓷颜的声音遥遥响在耳边,话里有着她听不懂的悲戚与痛心:“你迟早会害死帝君的!”
她停了一瞬,眼神有一刹那的空洞,接着,猛地踩上地面,羽衣的拖尾缓缓从楼梯上滑落,堆在脚边。
瓷颜她是真的入魔了。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也能说出口,只有帝君害死她的份儿,这世间无论是她,还是魔族的那起子魔君,他们都没能力害死帝君。
因着散场,众仙都往门口走,原本人挤人的一楼忽的宽敞许多,桃华不费吹灰之力便走到了镂空花门前。但如何穿过众仙到门外去,桃华有些犯愁。
嗯…直接飞过去?这样不大好罢,门上面的窗户一共就那么大点儿,她身材又不是特别清瘦,很有可能飞到一半卡住,她亦不能明目张胆的从众仙脑袋顶飞过去,这样很不礼貌。
不然……从二楼的窗子上跳下去?
她转过身比划二楼窗子的大小,手先是围成一个碗状,又围成一个盆状,接着围成一个缸状。瓷颜仍呆呆的站在雅座边,丢了魂魄似的,高贵冷艳不复,眼神空洞洞的盯着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神仙,桃华用眼角余光偷偷看她,瞧着可怜见的。
手势停留在缸状,估摸着窗子的大小够自己跳出去,桃华松松筋骨正欲起飞,脚已经抬了一只起来,身后蓦地响起声好听的男音,如玉碎在盘中,清亮圆润,“我找了你许久,你怎么在仙波阁?”
桃华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回头,逆光错影间,白衣青年恰如一棵开满花朵的海棠树,于人群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右手拇指上的一枚骨戒暗如墨夜,满头黑发委地招摇。
所有风景不及他。
桃华一早说过,整个三界,唯有帝君穿白裳最好看,他能将白裳的风骨韵味穿出来,这种风骨韵味是旁的神仙怎么学都学不来的。无妄从前也穿白裳,说是符合他神棍的职业,哄起凡人来一哄一个准,自从和帝君走得近后,他便改穿了别的颜色。
无妄的容貌在三界算是格外出众了,什么颜色的衣裳都能驾驭,连他都不愿和帝君撞色,可见帝君穿起白裳来有多出彩。
见桃华好似呆住了,初微打量一番阁中陈设,朝她面前挪了几步,略带着些笑意道:“你以前不爱听戏的,一听戏便犯困,今儿个怎么想来仙波阁听戏了?”
淡淡的青草香气扑面而来,流转萦绕着往桃华肺腑里钻,这是独属于初微的味道,旁人是不会有的。她这才相信,眼前站着的,正是瓷颜强迫她离开的男子,她俩上一刻还为了这个男子谈判来着。
她抬眸看向初微的喉结,率先吞了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