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森用了很久,将自己改头换面。
饰演“王森”的演员鄢慈不认识,但他的演技非常精湛,从山里走出来那股羞涩的孩子劲,在影片进行到一半时彻底磨得一干二净,他那恶心做作而欠揍的模样,贱得鄢慈牙痒痒。
方煜声音低了下去,他不甘心地瞪着李乔。
马原似乎是吵赢了,对着手机屏幕修理自己的烈焰红发,慵懒道:“你是对小李有意见?如果真拍起来,陆莹的床戏大头是和老秦吧?”
方煜瞥过眼睛,默不作声。
鄢慈注意力全部放在电影上。
工厂因为效益不好倒闭,王森和几个工友约定去大城市闯一闯。
临走之前,他花了大半年的工资做了一个和大城市节奏相吻合的七彩鸡冠头,买了一条红色的紧身裤和掺水的假金链子挂在脖子上。
他们满怀希望、他们终归失望。
当几人站在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大城市中央,周围的行人纷纷投来异样厌恶的目光,那一刻,压抑了整个片子的色调终于明亮了。
王森站在路边,熏着浓浓眼妆下的瞳孔惊恐地睁大。
这里不是他以为的城市,也不是他心里向往的地方。
镜头拉近,他强装淡定,但黑褐色的瞳孔依旧散发出放射状的不安的寒光。像只阴沟的老鼠终于见到日光、像只冬天的乌鸦终于飞到暖堂。眼前所见所感彻底敲碎了他敲碎曾经的纯真才建立起的一道枷锁,他像个误入猛兽世界的婴孩,对着世界发狂颤抖。
“过快的城市化进程和过慢发展的精神文化双重作用下导致的心灵失托。”方煜凑过来,很无耻地给她剧透,“最后这傻逼杀人了,一个幼儿园的女孩。”
鄢慈觉得这片子压抑,不想再看下去,她合上手机问道:“为什么要杀人?”
“不愿意面对眼前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以前在镇上,他去踢卖茶叶蛋的老头一脚,身后会有一群人为他叫好。”方煜解释道,“他以为颠倒的是这个世界,其实是他自己。”
鄢慈听了半天才晃过神,吭吭巴巴道:“这片子……”
“过不了审,只能在圈里传。”方煜指了指马原,“就算过了审又怎么样?观众喜欢高富帅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这种社会底层阴暗纪实没什么人看,所以他才那么扑街。”
马原不在乎地笑:“我不稀罕。”
方煜继续道:“这种题材切入面小,可剖性却大。伟大的作家多生于小镇,电影有时也是。能把拯救世界的科幻巨制拍成经典算不上什么,能把家国天下荡气回肠拍成经典也算不上什么,真正有底子的导演,就是能把最微小的点单单拎出来,把最细枝末节的残忍或者美好拉扯开给你看,把这拍成经典,才算有什么。”
方煜侃侃而谈,说完不忘损马原一句:“当然,情绪表达太过愤青,审核都过不了的扑街也算不上什么。”
马原和方煜的相处模式除了吵架就是互怼,听了这话只是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而把话头转到鄢慈三人身上:“来试戏。”
“在这?”李乔看了眼周围,他们聚会的地方是个老旧酒吧,马原开的,由于经营不善处在倒闭的边缘。
这里不仅不宽阔敞亮,屋内反而设施陈旧,灯光昏黄,打在人脸上衬得肤色微黑,实在不是个试戏的好地方。
马原点头:“揪头发那场。”
秦城闻言,展现了一个演员良好的素养,他站起来,走到鄢慈身边:“鄢鄢、小李。”
鄢慈整理一下头发,调整坐姿,翘起一只脚踩在沙发上。
秦城就着昏暗的灯光,脸上入戏,渗出冷冽愤怒的模样,他用手抓着鄢慈的发根,一字一顿,冷得像把开刃见血的钢刀:“你只收他八百?”
鄢慈道:“用你多管闲事?”
秦城:“剩下一千二是你自己掏腰包还是记在账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也没要他钱,记账上你给老子白干三个月都填不上窟窿。”
李乔垂手杵在一旁,受辱和愤怒的表情杂糅到一起,眼睛瞪得通红,像匹动了杀意的野狼。
马原抬手示意停下,他审视的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眉毛微微皱起:“老秦和小李下去再磨合几次,至于你……”
他看着鄢慈:“你不行。”
鄢慈问道:“我为什么不行?”
马原直直盯着她:“你看过剧本,陆莹是个为了钱出卖自己的人,不是被拐卖进红灯区的失足少女,她不需要无谓的清高,你要演出来的是骚,你不够味道。”
只有食肉的虎狼才喜欢展现自己的凶狠与恶,而人这种生物最擅长的本领之一就是掩饰和伪装。
演一个清纯的邻家小妹不难。
演一个散发着圣光的天使也简单。
但若换成魔鬼与婊.子,不管演技如何,在演绎时心里就自带一股羞耻和排斥。
“换一段,演陆莹勾引靳北那段我看看。”
方煜一直在旁不做声,鄢慈也不会万事求助他,她冲李乔示意:“乔哥,帮我搭戏。”
李乔敞开腿,鄢慈顺着沙发一侧摸上去,他此刻状态并不怎么好,痒痒地动,鄢慈偏头盯了半晌,纤细的手指摸着他的脸颊,轻启薄唇:“小北哥……”
马原依旧拧着眉:“这叫媚,不叫骚。如果就这水准,连二者的区别都分不清,你可以不用演女主了。”
鄢慈低头听,绞着眉毛,脑海里不断回放马原的话。
方煜走过来把她从李乔身边拉开:“她演不演你说了算吗?”
马原嗤道:“谈恋爱脑子谈傻了?女主演不好,这部电影能看?”
方煜强硬道:“她能演好。”
说罢,招呼也不打,拉着鄢慈走出酒吧。
☆☆☆
方煜没有回家,而是带她去了附近一家档次很低的快捷酒店,用身份证开了一间大床房。
鄢慈垂头丧气:“我被马导嫌弃了。”
房间隔音效果很差,门口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人从门缝塞进来一张卡片,方煜淡定地捡起来,在鄢慈眼皮子底下,掏出手机打电话。
“209房间找个年轻会说的。”
鄢慈:“……”
方煜挂上电话,开窗通风:“坐吧。”
鄢慈大吼:“坐个屁啊!你当着女朋友的面正大光明叫小姐,恋爱不想谈了吗?”
方煜看她像只炸毛的小猫,抱着她扑到床上滚了几圈,笑道:“你演技不差,你只是体会不到人物的情感,这东西你对着剧本看一万遍,不懂还是不懂。”
鄢慈咬他的下巴,不情不愿道:“你找小姐教我演戏吗?”
方煜大手探入衣服里在她光滑的腰肢上摸了摸:“社会学里有个专业术语叫‘参与观察’,我有个社会工作专业的学姐,毕业论文研究城市流动摊贩问题,为了完成论文,她去夜市卖了一个月臭豆腐。”
鄢慈没懂这两者间的联系,嗡着声音问:“所以呢?”
方煜眼里带着调侃的笑意:“不是找坐台小姐教你演戏,今天你就是坐台小姐。”
☆、小姐
鄢慈坐在椅子上,方煜去开门。
她远远的听见女人进门来窸窸窣窣脱外套,声调软媚媚的,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四百一次,一千五包夜,其他另外加钱,套钱房费你出,没带我卖给你,两百一盒不单拆。”
女人穿着一件草绿色的长款羽绒服,衣服下是单薄的红色.情趣睡衣。她很年轻,五官细看只能算是中等姿色,好在妆化得精致,显得整个人精神不错。
看到屋里还有其他人,女人愣了愣,随即补充:“双.飞也加钱。”
鄢慈满脸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
方煜搬了一个凳子放在床边,示意女人坐。
那女人抱着胳膊,挑着眉毛,不信任地看着他们。
她打量着鄢慈,良久道:“你不是那个演电视的?”
方煜从容道:“我女朋友,漂亮吗?都说她长得像鄢慈。”
鄢慈今天没带妆,和平时电视上还是有稍许差别的。
那女人兴许是听他这么说,只深深看了鄢慈一眼,没再多问。
方煜:“两个小时五千块,你陪我们聊天。”
女人一愣,抬头看了眼酒店四周墙壁,神色多疑:“聊天?”
方煜从钱夹里掏出钱放到她面前:“我们是J大的学生,导师安排出来做调查课题,您怎么称呼?”
“你们要聊什么?”女人不接,很是警惕。
“职业问题,不涉及家庭和隐私,不想说可以不回答,现在九点,到点您直接走人。”
女人看着方煜衬衫的口袋,忽然走过去摸他的胸口。
鄢慈站起来:“你干什么!”
女人又在她身上摸索两下,才慢悠悠回到座位上翘着腿:“大家平时叫我芳芳,你们问吧。”
方煜示意鄢慈问。
鄢慈冷着小脸,不乐意:“你为什么摸他?”
芳芳嘴角扯出一丝笑:“身上揣着摄像头怎么办?又不是没有姐妹被扫进去过,我得注意点。”
鄢慈本来想问能教教我什么是“骚”吗,这想法刚过脑子就被她按灭,这太不尊重人了。
鄢慈以往对这个群体没什么了解,也没什么好感,她所持有的印象还停留在很久以前父母叮嘱年少时的她放学不要在街上乱跑,不然会被人贩子卖到发廊或是山沟沟。
鄢慈看了看方煜,方煜示意她随便问。
她想了想,试探地问道:“你是被拐来的吗?”
芳芳看她半天,扑哧笑出声音,嘲讽道:“你是山里来的?”
鄢慈是正儿八经的城市户口,她刚要辩解,又听芳芳说:“这么大个城市,交通通讯四通八达,拐来的我早跑了。”
“那你为什么做这个呀?”鄢慈小声问,“你也说了城市那么大,有很多其他工作,怎么非要做这个呢?”
芳芳失笑:“很多工作?什么工作?初中没读完,餐厅端盘子都不要我,我能做什么?”
“很多‘好姑娘’看不起我们这个行业。”芳芳斜眼打量她,“我一个月陪吃饭喝酒过夜,毛收入十万上下,交了份钱自己能剩下四五万,坐在写字楼里每天写写文档喝喝茶水的好姑娘月薪能比我高?”
她说话间语气从容,既没有得意炫耀,也没有羞耻难堪。
鄢慈不懂她这平淡从何而来。
芳芳似乎看中她心里所想,继续说:“我卖的是我自己,你情我愿的事情,又没有伤害别人,比起那些小三拆人家庭,难道不算功德?”
她不是故意装出的无所谓,而是心底真的不觉得这工作落人指点。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鄢慈指的是她身边的同个群体。
芳芳咬着手指,想了想:“做这行的,基本都有心理素质,大多数人挺看得开,趁着年轻有资本多赚点钱,赚够了回家开个小店。”
“你没有爱人吗?”
芳芳表情一滞,抬眼眼神凶恶地看着鄢慈,随后快速地说:“我不想回答。”
鄢慈连忙道歉:“对不起。”
她表情诚恳真挚,不是敷衍的道歉,而是真的为自己问错了问题而感到愧疚。
芳芳手指咬了又咬,突然问道:“我很好奇,你们明星平时没事做吗?怎么还有心思来关注我们这些人?”
鄢慈:“……”
她举起手,连忙摆动:“不不不,你认错人了。”
“认不错。”芳芳回身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盒女士香烟,自顾自点起一根,“我以前的男朋友,他很喜欢你,出租房总共三面墙,两面都贴着你的海报。”
鄢慈一下子愣住了。
芳芳的表情还是平静无波,像古井的水面,什么事都激不起涟漪,可鄢慈分明看到她眼里似乎有光。
不是泪光,而是回忆中悠长的希冀。
那是甜而暖的东西。
“我姐妹们介绍认识的,他不知道我做什么的,开始就是玩玩,没想别的。”
女人白皙的大腿裸.露,短簇的裙边遮不住蕾丝的底裤,可她毫不在意,抬着脚撑在椅边,慢悠悠抽烟。
“跟了他以后,我三个月没出来接活,那时候是真想退了圈子跟他回家,哪怕去餐馆端盘子,去工厂做女工,我想过和他好好过。”
她这么说着,鄢慈忽然觉得心里某一处地方被轻盈又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但似乎又觉得,这就是她应该抓住的感觉。
芳芳的故事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就停住,她抬眼看着鄢慈,忽然苦涩地笑了:“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这种人,也不配去爱。”
☆☆☆
夜,十一点。
芳芳走了好一会,鄢慈安静趴在床上。
方煜走过去躺在她旁边:“想什么呢?”
鄢慈翻身把头埋进他怀里,揪着他衣服上的纽扣,犹豫道:“我在想马导说的话。他说我没演出陆莹的骚,可陆莹身上真的是骚吗?”
方煜诧异地看着她:“你什么想法?”
“我觉得陆莹……”鄢慈抓抓脑袋,纠结着措辞,“她虚荣、爱钱、喜欢享受,但她在感情上自始至终都是个孩子吧?她爱的只是靳北,虽然这爱情平时处在低温的潜伏期,抵不过物质在她心里的地位,但她确实爱着靳北。”
“其他人在她心里只是和钱画上等价符号,而靳北是她唯一不会用钱来衡量的人。她在感情上是很纯真的,我觉得用骚形容她,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