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桑杉的背影,肖景深苦笑了一下,他终于把自己心里最不堪的东西说了出来,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为什么害怕桑杉发现这件事,为什么一想到她发现自己是个这样卑微怯懦出卖梦想的人之后就恐惧……在桑杉转过身去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充斥的不是情感,而是疑问。
因为桑杉的表现太冷淡、太平静了,反而让他越发茫然无措。
他弯下腰去,抓了三次,才把躺在地上的拖把杆儿抓在手里,这时,桑杉又开口了。
“三十万……十来年前一个红星话剧团的正式名额,那个买家这一波儿不亏啊,有国内最好的一群演员们带着,就算在电视电影圈儿混不出什么名堂,总能在剧团吃个保底饭,熬一熬也会有机会。至于你,老爷子的身体到了那个地步,你想尽办法筹钱是应该的,都没有问题。”
“都没有问题?”肖景深表情木然,把那五个字轻轻重复了一遍,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传到了他耳朵里,让她连女人之后说的话都听不清了。
“可能在很多人眼里这种私下交易违背很多道德和规则,但是我对这些没有标准,所以不做评价。”
桑杉转身,低头看着肖景深:
“这种事情造成了你拍戏的时候精神状态不稳,作为一个艺人,你应该早早知会我,事实证明隐瞒只会导致时间和金钱成本的提升,这里的损失你要独自承担,包括我的误工费。”
男人低着头,从地上站起来。
桑杉接着说:“既然找到了这个原因,那对症下药也简单了,你跟路长河是不一样的,他放下枪之后走出去,要是别人告诉他我们这场战争胜利了,他会怎么样?”
抬起头,桑杉笑了一下,笑容里透着凉薄:
“他会想死又死不了,在短暂的颓废之后,让自己彻底走出去。这一点,你远不及他。”
“是。”男人的嗓子眼儿里透着苦味,却只能微笑又点头。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一层厚厚的甲壳被桑杉一点点地剥掉了,他此刻除了自惭形秽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可是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翻滚,仿佛在咆哮着有什么东西不该这样被扔下,是那层甲么?被他拥紧在怀那么久,是那些被他掩盖的自卑和自厌么,还是别的?
“正是因为比不上他,我才会想着,我能不能变得更像他一点,想多了,就想歪了……外公说的对,我走错了路,我会一步一步再走回来,很抱歉。”
“你想太多的时候还真不少,我希望你以后能改掉这个毛病,再有下次,我会跟你签对你具有约束性的补充条款。”
说完,桑杉绕过肖景深,径直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去,走到房间门口,她又转身折了回来:
“你猜,要是电影路长河遇到了和你一样的事情,他会怎么做?不要总是你去代入他,你可以试试把他来代入你,也许能帮你更好地跟角色沟通,也不至于走牛角尖。”
如果路长河遇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会怎样?他有到了最紧要关头与敌人刺刀相拼的气力,自己这些年却只有丢盔卸甲,任由人生从一个低处流向另一个更可悲的洼地。
男人的嘴唇干涩,一直追寻着女人的目光动也不动地静止与对方的眉目,现在他知道了,他耳边一直琐碎着的破裂声,是他的心脏被一点点捅穿的声音。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垂眼轻笑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桑杉的神态很轻松,与肖景深的凝重形成了让人揪心的对比。
“钱货两讫,各奔前程。”
八个字,结结实实地砸在男人的心窝里,他的眼眶微红,慢慢地说:
“我当时没做到。”
“你现在也没做到。”脸上不再带笑,桑杉抬起手,抚摸着肖景深的脸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三十万卖掉了自己的梦想,觉得自己无比可悲和懦弱,肮脏又卑微,再不是那个能跳到我床上演哈姆雷特的家伙了。”
听着桑杉的话,肖景深的心空一阵剧痛,一把刀慢慢地捅进了他的胸口,在今晚,或者在过去十多年里,一瞬间,被拔了出来,脓血肆意喷溅,让他的胸腔里发闷,还散发着只有他自己能闻到的恶臭。
“我爱钱,让我赞美金钱的伟大,我能变成诗人,可是我得很坦白地告诉你,肖景深,金钱买不走梦想,要是你在拿到着三十万之后又出演了票房口碑双丰收的片子,拿了奖,你会还给那个人三十万六十万一百二十万,就当那个名额是你的施舍。你明白了么?你的问题不是你卖了什么,只是你习惯了失败,失败者最爱给自己找借口,找了十几年,你连自己都骗过了。”
手是一贯的凉,嘴里的刀也是一贯的冷,脓血流尽,男人空荡荡的胸腔里全是冷意,让他痛苦不堪,又觉得异样地轻松。
肖景深抬手,抓住了那只手。
“你是说,有些东西还在那儿么?”
“一直都在。”
“我看不见。”
“……我能看见。”
就在这里,就在这个老旧的房间里,有他莲步轻移扮演着戏中丽人的样子,几米之外的另一间屋子里,有他昂扬着腔调表演话剧的余音,往窗外看去,这个曾经枝叶婆娑的大院儿,曾经回响着他要当演员的呐喊……
这些,桑杉都曾经历。
她还看见过他为了一个广告的角色而在烈日下练习滑板,看见过他在健身房里挥洒着汗水,看见过他认认真真地揣摩着哪怕一个男扮女装的奇葩配角,看见过他于摄像机前所展现的光彩。
若梦想如他所说早已坍塌,那一定已经开始重建,只不过这个可怜的家伙被遮住了眼睛。
一瞬间,肖景深想捂住桑杉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他握着拖把杆的手掌松开又握紧,头上沁出了浅浅的汗。
他想落泪,又绝不想在桑杉的面前哭出来,想像孩子一样嚎啕,用了最大的力气,咬紧牙关忍了回去。
冷冷的手轻轻盖在了他的眼睛上,被遮住身影的女人淡淡地说:
“我不会因为你掉眼泪就笑话你。”
盛夏天空里,一缕风卷散了浮云,将一轮明月,擦拭干净。
任由女人的手捂在自己眼睛上,男人摸索着,把那个人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四季常冷的那只手上有水无声滴落,带着灼人的热度。
第二天一早,肖景深跟他外公说自己已经想通了,便独自回了剧组,桑杉则订了下午的机票回京城。
“这是什么?”坐在摇椅上的景老爷子掏出老花镜才看清了纸面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成立‘初曜影视文化公司’的计划书。”
“哦……”
老爷子看着桑杉。
桑杉看着老爷子。
过了两秒钟,老爷子干巴巴地说:“你给我看这个干嘛?”
“我知道您手头有点儿存款,想要投资的话,投资我的公司怎么样,我们可以签一份保证年收益率的合同。”
老爷子又是一脸茫然。
数学不好,也许是一种遗传?
“我计划注册资金一千万,您把存款放我这儿,我每年分你一份分成。”
老爷子恍然大悟,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屋去掏啊掏,拿出来了几个存折。
“给,你看看有多少,都拿走,这些钱都给桑桑开公司,爷爷不要分成,爷爷有退休金。”
这下,沉默的人变成了桑杉。
“爷爷,是我想让你给我的公司当股东,不是我缺钱。”
老爷子躺回摇椅上乐呵呵地说:
“我知道,桑桑是想带着爷爷我一起赚钱,可是你说,分成给我有什么用呢?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吃一碗饭,睡一张床,也剩不了几年了,钱也都是留给你们这些孩子的,我早就想过了,景深手里不能留钱,他随我,傻憨,从小不把钱当钱,吃多少亏都没用,还不如都给你,反正他饿不死就是了。”
桑杉摇摇头:“不管我和他是多亲密的关系,财务独立是必须的。爷爷,其实我也考虑过让他自己当股东,但是……他父亲和他母亲是两个暗雷,如果没有您这位长辈,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炸了,谁都压不住。”
听见桑杉提起自己的女儿女婿,老人的手顿了一下。
半晌,他苦笑着说:
“是啊,他们还在,你放心,爷爷这把老骨头够硬,一准儿能给你们把这片天撑住了!”
签好了合同,老人给了桑杉一样东西,是一份公证过的遗嘱,他把房子给了肖景深,所有存款给了桑杉,唱京剧攒下的行头还有各种文字资料全部捐给省戏剧学院。
看着这份遗嘱,再看看老爷子的笑脸,年轻的女人低下头,很久才抬起来。
“爷爷。”
“哎~”
阳台上的大巧儿扑扇了两下翅膀,嘎嘎叫了两声:
“哎~哎~嘎!”
第181章 持心
“刚刚那段儿我有个想法,刚刚我们是乔卫站在水里,看着路长河把人救了上去,现在我们试试反过来,路长河你站在水里,看着乔卫扶着人往岸上走。”
前几天是连着两三天的大雨,现在又成了大太阳的暴晒加高温,从来衣冠楚楚的康延实在忍无可忍,脱了衬衣长裤穿了背心和大裤衩,脚踩人字拖头顶大草帽,画风与之前差距之大简直像是被人穿越了一样,肖景深吐槽说他穿着这一身儿可以直接下水田干活了,他干脆就叫自己这一套叫“天太热四件套”,似乎感觉还挺美的。
现在这个“农民款”的康延导演蹲在地上喝了口水,给两个正在滴答水的演员提出了新的建议。
“可是这场戏从逻辑上来说应该是乔卫发现路长河这个人跟他想象中的样子是不同的,或者说是他发现了对方身上有和他相似的地方……要是让路长河看乔卫的背影,是不是有点奇怪?”
封烁身上大概只有脸是干的,嘴里叼着一根棒棒冰,也蹲了下来。
“我是觉得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处理得更妥帖和漂亮一点,让路长河以走的方式扶着人上岸,不太对味儿,但是让乔卫这么做就合情合理了,就让路长河落在后面慢慢走,脸上……老肖你给我个路长河救了人之后应该有的表情。”
“这样?”
肖景深想了想,闭上眼睛,再睁开,唇角轻轻勾了一下,有点生硬甚至羞赧,但是在那张写满了吊儿郎当的脸上却十分动人。
“嗯……有几分意思。”
康延点点头,看见肖景深也想蹲下,他挥了挥手说:“你长这么高的个子,站着给我们挡太阳正好,别蹲下。”
封烁也连连点头:“没错,你站着我们还能凉快点儿,你蹲下咱仨又得一起热。”
肖景深抬起脚,作势要踢封烁的屁股,他笑呵呵地往旁边躲了一下。
这段拍摄地是在一个低浅的河道边上,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剧组额外请来了几位专业的救生人员,使得本就数量庞大的拍摄团队人数又增长了,太阳这么晒,绝大多数人看见导演给主演讲戏,都躲到了棚子里,大热天的,一堆大老爷们儿的身上都是汗味儿,要不是摄像机的监视器还在棚子里,康延是绝不想走进去一步的。
肖景深和封烁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比起被奇怪的气味儿熏到头脑发胀,他们宁肯在太阳下站着。
好歹这场戏是他们跳水救人的场景,身上有水,虽然不舒服,可也凉快一点儿。
“这一遍呢,咱们这么拍,从捞起来扶着人往上走那里,路长河站在乔卫刚刚站的地方就松开手,脸上带着那种‘老子救了一个人’的笑,上岸之后的乔卫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么。我先把机位调整一下,你们俩也对对情绪。”
说完,康延就雷厉风行地走了,留下两个主角在这里对情绪。
“刚才那遍拍的时候,我有个点其实不是很满意,这一遍应该就不会有那个问题了。”肖景深不吃冷饮,只喝绿豆水,看着封烁还美滋滋地蹲在他影子里啃棒冰,他眯了一下眼睛,把水杯往封烁的头顶放了一下。
封烁低下头躲杯子,嘴里问道:“什么地方不满意,我觉得挺好的,从我这个角度看,你往前走的节奏和构图都没有问题。”
“我快上岸的时候差点摔倒,你没看出来么?”
“那时候我已经取完了特写吧?没空看你。”
……
康延忙了一圈儿回来,肖景深和封烁一个蹲着一个站着,气势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准备一下开拍。”
两个人立刻转身去一块儿去补妆,仿佛刚刚的吵架都是假的。
“这两个人,这么有名的明星,怎么看着还跟孩子似的。”站在康延身边,编剧笑着摇了摇头。
“就是得像孩子才好啊,孩子的心里干净又安静,感知力强……还跟成人的世界有足够的距离。”
封烁和肖景深因为“入戏”先后离组的事情,除了他们本人之外,这个剧组里只有康延这个导演知道,看到他们回来之后都会说说笑笑了,康延的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正式开拍是从两个人联手把那个女人从核心拉到了河水齐腰的地方开始,浑身湿透的女演员刚刚是趴在肖景深的手臂上蹒跚着往前走,这次换成了封烁。
松开手,看着乔卫小心地掺着那个获救的女人往前走,站在冬天的冷河里,路长河用河水抹了一把脸,抬起头看了看天,天上没有鸟,也没有敌人的飞机。
于是他笑了,低头看着正前方的时候也是笑着的,一缕并不温暖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看着那个获救的女人,表情温柔得不像路长河,却又像是他灵魂中潜藏的东西得到了些微释放。
乔卫转过头,恰巧看见了这一幕,他愣住了。
愣住的人不光有乔卫,还有乔卫这幅皮囊之下的封烁,还有一直盯着监视器的导演。
那个笑容真是干净到让人惊心动魄。
“路长河本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是需要我们一起去挖掘和理解的,但是我发自本心来说,能够在逃跑这么艰辛的路上,去救人,还成功了,我会觉得非常开心,无论是谁,都应该很高兴。”
把自己强塞进一个名为“路长河”的模子里是不对的,在外公的帮助下,肖景深深刻地明白了这一点,他要饰演的人物是个要被一点点打磨和呈现的人物,而不是一个存在于他内心想象的固定的套子。在一个需要打磨的框子中展示出一个“人”的魅力,是肖景深正在尝试的事情,他也已经做好了并不被认可的准备。
蹲在岸边,康延抿着嘴角想了很久,期间还摘下自己的草帽扇了两下,最终的点了点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