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安静后, 他得意地说:“当然是火,因为……火腿肠!”
陶禧:……
“巧克力和西红柿打架, 巧克力赢了。为什么?”
依旧是他道出:“因为巧克力棒啊!”
两张长条餐桌围满了公司同事,桌上放置了素雅的花束,铺展同色台布。淡色的阳光穿过一壁巨大的落地窗, 打亮了整座大厅。
陶禧困惑地看着每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怀疑自己的笑点是不是和别人都不一样。
她拉开绒面椅子正要入座,一个瘦高的侍者小步跑过来,恭敬地弯腰低声说:“江先生邀请您去包房用餐。”
他音量不大, 但身边几个人都听到了,纷纷转过头来,带着一脸八卦的笑意:
“我早就说,人家那么大排场,哪是冲着我们来,我们是跟着沾光呀!”
“小陶,你赶紧答应人家,兴许江先生一高兴,给公司增设游戏室和健身房,那就太方便了。”
“你说的也太露骨了,人家美好的姻缘我们要衷心祝福,怎么会是为了游戏室和健身房呢?当然,要是有,就更好了。”
陶禧不知从何说起,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她蜷起的手指紧了紧,随即告诉那个侍者:“麻烦你转告他,我想和大家在外面边吃边聊,比较有气氛。”
对方点头,走向挺身坐直的江浸夜。
其实无需侍者传达,他从陶禧的举动中,判断出了结果。
她特意挑了长桌另一端的位子,与他分隔遥远。从她现身的那一刻,那张灿若桃花的脸就不曾转向他哪怕一秒。
于是讲笑话的心情尽失,江浸夜仰头饮下一杯酒。
旁边的孙蕴巍安慰:“要不我陪你去包房吃?”
“不用了。”江浸夜叠起餐巾拭去唇角的酒液,“我也不是经常来,难得和那么多人一块儿坐,就在这儿吃吧。”
清蒸鲥鱼、雪花牛肋肉、蟹粉烩豆腐和几样应季素菜很快上桌。
菜色不多,但因为是长桌,便上了几套。
人人笑逐颜开,唯独江浸夜面色暗淡。
有人问孙蕴巍,公司自从换了新的写字楼,扩大市场部和财务,接下来是不是会有大动作。
他说:“首先是无人机和服务器这两款核心产品,我们已经有把握大规模量产销售。然后在终端市场布局安防监控领域,云端市场则针对语音识别与图像处理。大家好好加油!有了江先生的资金支持,今年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我们敬他一杯!”
几十个人高举手中颜色各异的果汁,江浸夜也举起酒杯,却笑得勉强。
敬酒之后,餐桌上讨论起这些产品的开发周期、迭代速度及其生产成本,江浸夜再次感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尤其当看见陶禧和其他人相谈甚欢,比往日与他在一起时更活泼善谈,江浸夜有了两个世界的距离感。
于是潦草地吃了几口,他借故起身离去。
从陶禧身后快步行过时,带了一阵风,撩起她额前的发丝。
陶禧正在和同事聊天,脸上的笑还没停,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音戛然,胸口传来闷闷的窒息感。
刚才的活泼善谈全是故意做给江浸夜看的,不过想暗示他,她有自己的世界,不会以他为中心。
同时也推开了他,拒绝他的靠近与融入。
陶禧有点懊悔。
*
孙蕴巍带公司团队出发,乘坐高铁去往相邻的A市,参加为期两天的国际人工智能大会。
路上陶禧东瞧西看,直到上车也没见着江浸夜,空落落地想那只跟屁虫怎么没跟来。
蹊跷的不止这一点。
自从前天江浸夜半途离去,就再也没见他的身影。
没有信息,也没有电话。
陶禧忧心忡忡地时不时就按亮手机屏幕,生怕手机坏了他联系不到,却没有半点音讯。
他不会真的生气了?
小气鬼,不知道这一走就是两天吗?
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景色,陶禧心里乱糟糟的。工作报告她已经充分准备了,完全不怵,眼下唯一棘手的,倒变成那个一声不吭就玩消失的人。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陶禧吓了一跳,迅速摸出衣袋。
是陶惟宁打来的。
她眼神黯了黯,接通:“爸爸。”
“桃桃,本来我和你妈妈想一起去看你,不过小骆来了,就没办法抽身。”
陶禧微怔,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困惑地问:“小骆?”
“骆馆长的小侄子呀!比你小两岁,才刚大二,对古画修复很有兴趣,非要来拜我做老师。”
“可爸爸你不是不收徒弟了吗?”
由于身体原因,江浸夜之后陶惟宁就没再收过学生。
陶惟宁笑着说:“不要紧,我带一段时间,他要是真的下决心做这件事,可以交给小夜。”
陶禧听到江浸夜的名字,一瞬握紧了手机,问:“爸爸,我都两天没看到小夜叔叔了,他在忙什么?”
“两天而已……很长吗?”
“……”
幸好陶惟宁只是随口感叹,没有察觉出陶禧的急迫,继续说:“屿大今年要开设文物鉴定与修复专业,想请他去教书,多半在跑这个事吧。而且上次的纪录片播出后,来找他的藏家很多,不知道他有没有接新的活。”
“……哦,好的,爸爸再见。”陶禧黯然地挂了线。
见她收起手机,一旁的孙蕴巍才取下耳机,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江先生的本职,是古画修复,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但其实,和我们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陶禧一听,恹恹的面色顿时来了精神,“什么联系?”
“文物修复近年也运用上了许多新科技,比如说三维建模。那些动画和渲染的功能,可以模拟修复的情景,减少不必要的试错。”
“我知道!”陶禧欣喜地弯起眼角,“可以利用我们公司开发的芯片,和一整套深度学习硬件解决方案来做这件事,将这种建模软件应用在专业场景中,不仅仅是文物修复,还有电影的特效渲染。”
孙蕴巍比出一个大拇指,“记得加在工作报告里。”
“好!”陶禧上扬的声调透露着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振奋。
原来并没有每个人只属于一个世界的说法,一定会有座相连的桥。
她立马打开笔记本电脑,一边记录一边问:“对了,我们参加这个会也算大事吧,江先生作为投资人,真的一点都不过问吗?”
明明上次连开个例会都要亲自参加。
孙蕴巍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江先生真的不过来吗?
他抿唇笑了笑,说:“据我所知,他不过来。”
“……哦。”
*
第一天上午是大会开幕,各方领导和委员会致辞,从下午到第二天上午是高峰论坛。而陶禧的工作报告,安排在第二天下午。
相对于前一天各路媒体和专家组长,枪短.炮似的提问,仅作为行业内的交流,她确实轻松许多。
依旧不免挑刺般的质疑,有人问:“GPU就能满足3D渲染的需要,你们公司开发的产品不会显得鸡肋吗?”
陶禧掷地有声地说:“其实一开始,CPU就能满足运行程序的需要。可是当大家在玩游戏时,发现GPU的算力更强,便又加入了GPU。而深度学习计算中大规模的频繁复用,已经显示出无穷的潜能,它需要专门的产品来替代,我们正是专注于此。”
甚至还有人提起孙蕴巍那篇关于神经网络压缩算法的论文,其刨根究底的追问,已经算是刁难。
可陶禧全都高接抵挡,一一应对自如。
她的发言结束时,两只手都沁出了一层汗。
四下掌声如雷,那么多投向她的赞许的目光,却独独少了那个人的,这让她心生遗憾。
晚上孙蕴巍在酒店举办庆功宴,同事们都说,陶禧会被刁难,绝对是模样显小,才让别人不信任。
立刻就有反驳的声音:“那些人就是嫉妒,一个个吹毛求疵,毫不大度。”
随即有人附和:“没错,这次作为发言单位的都是国内外大公司,我们这种才成立没几年的小公司上台,他们想考验考验也很正常。”
这话立马得到一片赞同:“没错没错……”
“不好意思,各位。”于一片喧哗声中,始终平静如水的陶禧倏地起身,“我有事要先走了,大家慢慢吃。”
没有多做解释,留下一群错愕的面孔,陶禧提起包迅速离开。
很想他。
既然想,就马上去找他。
陶禧从来不喜欢玩欲擒故纵的游戏,便拿出手机,订了最近一趟高铁。
退出页面后,手指停留在通讯录。
正要拨,屏幕忽暗,亮起名为“江小夜”的来电。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 桃桃坚持不住了~
好了,之后不会再有这些专业拗口的词了XD
☆、61.
一圆冷月凝在天边, 光照皎白。
陶禧走出酒店,迎面碰上一辆正在卸客的出租车, 赶紧坐上去。
指尖是凉的, 手机壳也是凉的,口中呼出一团白气在灯下须臾消散。陶禧报了目的地后, 注意到屏幕上方转为红色的电量方框, 手机重新贴住耳朵。
车内的安宁放大了线那边醇厚的男声,铁砂冲击磁石一般, 撞击她的心。
如同月亮对潮汐的牵引。
“他们刚发了段你做报告的视频给我,瞧着还不错, 都会跟人抬杠了。”
一贯欠揍的语气, 让人怀疑这人嘴里是真的吐不出象牙了。但陶禧听着毫无恼意, 反而咧嘴笑了起来:“才不是抬杠,那叫讲道理。”
“反正我是听不懂,就看他好像服气了?”
“服气了。”
“陶禧……”
“嗯?”
“嗯, 那什么……”江浸夜迟疑着,一句话捋了半天, 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流畅,“我已经,明白你的感受了。”
陶禧没说话。
他润泽的声线在耳边震颤, 一点点清浅的触碰,聚起温度,烘暖了皮肤。
“之前我的事儿没有告诉你,与其说不想让你担心, 倒不如说我根本不相信你。”江浸夜顿了顿,做了个深呼吸后继续,“我的潜意识在想,你懂什么?别跟着瞎掺和。”
哪怕有了心理准备,听他这样说,还是不免感到刺痛。
陶禧屏息。
“后来我参加你们公司的例会,跟你们一块儿吃饭,看着一群人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只能装得也很开心,才没那么尴尬。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而我尝试融入的样子,倒显得我在瞎掺和。”
“可是懂不懂又怎么样,我只要相信你的选择,力所能及地帮助你们就好了。这让我忽然想起你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吧?只不过我们支持的方式不同,你的支持,就是不过问,但我却隐瞒了,对不起啊。”
酒店距离火车站不远,下车结账时,就着车内昏黄的光线,司机注意到小姑娘的眼睛肿了点,还用手捂着嘴。
司机正想好心询问,就见她头也不回地匆匆跑向安检处。
“……傻瓜。”
陶禧缓和了些,声音依旧含混不清,江浸夜没听清楚,便问:“什么?”
“我说你不仅是个幼稚鬼!还是个傻瓜!”陶禧冲微微发烫的手机,大喊一声。
这一声引得周围好几个人同时看来。
她顾不上了,急吼吼地跑上通往二楼的扶梯,一刻也不愿多等地想要赶紧回去见他。
陶禧颇具气势地说:“江小夜,你哪都不要走,等我回去!”
“回去?不是,你们不是还有庆功宴吗?”
“我哪有心思吃饭,我现在就在东站,马上要……”
电量不足,自动关机。
她走进候车室,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有半小时上车,再来一个多钟头的车程,满打满算,足够今晚见到他。
蓄积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陶禧坐在排椅上喝水。
愉悦得心里有只饱食的小猫,嗷呜嗷呜叫着缩在碗边打盹,眯着眼睛,像个毛绒球。
检票进站的时候,陶禧跟着队列缓缓前行,太阳穴却莫名地突突跳了起来。
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边安慰自己,她疾步走入车厢,坐在靠窗的位子上。
等到车门关闭,列车启动。
陶禧随意地看向外面,目光瞿然收紧。
这才明白所谓人的直觉,真是诡异得可怕——车窗玻璃外,被列车员拦下的江浸夜喘着粗气,阴沉沉地注视逐渐提速的列车从眼前驶过。
那张英俊的脸随距离的改变,放大又缩小,直至远去为一个模糊的点。
陶禧站起身,伸长脖子徒劳地往后看。
平复了激动的心跳,她没好气地试了几次重启手机,均以失败告终。
果然是傻瓜。
陶禧靠着座椅,闭上眼。
*
这天晚上陶禧最终没能见到江浸夜。
回家拿丁馥丽的手机拨给他,这才知道,原来江浸夜中午就去A市了,还现场全程观看了陶禧的报告,根本没有什么视频一说。
后来他联系不到陶禧,又没赶上高铁,便被孙蕴巍叫回去一起聚餐。
和陶禧通话的时候,一群人正在酒店房间玩狼人杀。
“明天我接你下班。”江浸夜放轻了声音,似乎还用手拢住嘴,“先不说了,这里气氛很紧张。”
陶禧:“……”
丁馥丽目不转睛地看连续剧,对女儿脸上的郁闷毫无察觉。
换上家居服的陶惟宁下楼,远远地就问:“桃桃,你还记得小骆吗?”
“小骆?”陶禧微怔,在脑海中打捞这个名字,“哦,就是前天爸爸说的,骆馆长的侄子?”
“真的不记得了?他初中的时候,你还帮他补习数学。哎,他那时很崇拜你,一口一个桃桃姐的喊。”
陶禧没有一丁点印象。
满脑子全是“初中数学那么简单居然要补习?那高中怎么办?”
陶惟宁坐在妻子身边,从果篮挑一个苹果,又拿起水果刀削皮,随口聊着:“他今天来家里,提到你,还找我要了你们公司的地址。”
“……哦。”
“这孩子学修复很认真,不像随便玩玩。”
“嗯。”
陶禧心不在焉地应着,渐渐听不清父亲的声音,满脑子都在想明天江浸夜来接她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