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宝玉有些不服气。
宝钗冷笑一声:“你穿的这身衣服料子是上好的江宁织造去年才出的新花样,一块料子造价便有*两银子。卖出去再加上针线做工,只一身衣服便有几十两银子了。再加上你头上的玉冠,腰间系的玉佩,只这一身便有几百两银子,你吃的用的什么不是好的,这些不用钱哪里来的?凭空变出来的不成?可不都是铜臭,你们贾家祖上拼死拼活挣下了这份家业,老太太和姨妈还有凤姐姐精打细算维持这个家。还不都是为了你吃的好一些,活的开心自在一些,你呢,非但不感激。不说帮着长辈料理一些家事,反而口口声声说别的人铜臭,你不想想,没有我们这些铜臭的人,你现在又在哪里?恐怕早在出生的时候就因为没钱冻饿而死了吧。”
黛玉没有想到一向颇和气温柔的宝钗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呆住了。
便是惜春也在心中反复思量宝钗的话有没有道理。
宝玉更是痴病发作,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宝钗:“薛姐姐,我……我……”
“不要你我的。”宝钗心里这股气从上一世存到现在,好容易把心里话讲出来,便要讲个痛快:“伺侯你的那些个丫头。比如袭人,比如晴雯,你当她们都乐意卖身为奴?还不是家贫,为了挣个活命的机会才小小年纪受人措磨,你当林妹妹为何一听写书还能赚些钱便这般高兴?还不是想着替林姑父分担一些,她们还都是女子,便有这份志气,有那个心胸,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思怎么立于世,反而口口声声嫌弃旁人,你又有何立场去说别人。”
“姐姐还是去别处说这些话吧,想来,好些人乐意听呢。”宝玉被宝钗连讽带刺竟是有些急了,一时脸上红红的,脱口说出这么句话来。
宝钗听的好笑:“我在林妹妹屋里说话,林妹妹还没有赶我,宝玉,你又凭什么赶我。”
“凭,凭……”宝玉更急:“姐姐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说这些有的没的,我怕你教坏了林妹妹和四妹妹。”
惜春这时候似是有所得,抬头看了宝玉一眼:“我并不觉得薛姐姐的话有任何不妥。”
黛玉也点头:“宝玉,我觉得薛姐姐的话很是,你只说薛姐姐只看到钱,却不想想蜀地地震,薛姐姐家可是捐出万贯家财,那些钱不知道救了多少百姓,让多少人不用受流离失所之苦,薛姐姐这样你也说铜臭,那你和我说说什么样的人才真正清白。”
宝玉被黛玉问的噎住了,翻来想去的说不出话来。
宝钗看他脸上带出茫然的样子,又想到前世宝玉的作为,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如今其实并不恨宝玉,宝玉其实心地真不错,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只是,他的许多想法为世所不容,他心中茫然,又寻不出出路来,所以才出了家的。
前世那样的世道宝玉没有出路,可如今的世道,宝玉这样的人却也有自己生存的空间,宝钗想着,说不得再点上几句,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心,了却了前世的夫妻之情。
“宝玉,你一向怜花惜花,却不想娇花虽美可不经风雨,一夜风雨无情袭来便是满地的落红,真正怜花惜花便不只是在花落时哭那么几嗓子便成的,而是想尽法子帮她们抵挡风雨,这世上娇弱女儿多的是,受苦受难的也大有人在,本来,世间便对女儿颇不公平,你若有心,便该当做出一番事业来,以后,也有能力护住你想要护的那些个女孩,这才是真正的怜惜呢。”
宝钗最后这一袭话真正点醒梦中人,宝玉有一刻恍然:“薛姐姐,你说的……我再想想。”
宝钗也不叫他,只让他在旁边坐着思量,而她和惜春还有黛玉小声说着话。
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便听宝玉问:“薛姐姐,我不喜官场,也不爱那些人满口的生意经,我又该怎么做出一番功业来。”
问出这句话,说明宝玉真的在反思了,宝钗也替他高兴。
“摄政王陛下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便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只是官场或者经商才能成就功业,你还可以努力多学些东西,将来教书育人,或者如林妹妹一般写写文章,为那些受苦的人鸣鸣不平,我也听人说你爱淘澄胭脂水粉,你也可以做这个,弄个胭脂铺子,寻个可靠的掌柜经营,你自己只管弄出好的方子,做出好的水粉来,让漂亮的女儿家更加漂亮,岂不美哉。”
宝钗一气说出了许多的路子来,宝玉听的喜不自禁,抓耳挠腮的再也坐不住,起身朝宝钗拜道:“还是薛姐姐想的通透,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些。”
黛玉瞧着宝玉想透了,也是一阵欢喜,感激的看了宝钗一眼,笑道:“阿弥陀佛,他总算是不钻牛角尖了。”
宝钗摇头苦笑:“这些话本不该我说的,我已经是越过自己的本分了,你不怪我便是好的,我哪里敢受你的谢。”
宝玉总归是谢了宝钗,又坐到一旁不知道思量什么,宝钗又坐了一会儿子,看看到色将晚,便起身告辞离开。
他们这里在屋内说话,却没想到在宝钗劝宝玉时,探春带着侍书过来寻黛玉说话,正巧在窗外听到那些冷言冷语,一时听住了,听到后来,探春也没有进屋,直接带着侍书往回转去。
一边走,探春一边脸上隐隐带了怒色,而侍书也不敢多言。
等回到屋内,侍书赶紧给探春端了茶水,实在忍不住便言道:“姑娘,我瞧着薛姑娘太轻狂了些,宝二爷怎么说都是我们贾家的爷们,上面有老太太、老爷、太太都在呢,便是好不好的,哪里是能由她一个外人说教的,再者,她又不是宝二爷的长辈,凭什么这般教训宝二爷?”
一听这话,探春更加生气,原端起茶杯,这时候却又重重的放下:“可不是轻狂么,本就是商家女,整天抛头露面最没有规矩的,她若不轻狂,还有谁轻狂?”
“姑娘,我瞧宝二爷似是被她的话给迷了,我们要不要告诉太太一声。”侍书小心的询问。
探春想了一会儿摆了摆手:“先别忙,等等再说吧。”
她喝了一大口茶水,心里总是有些烦闷,便让侍书开了窗,让凉风往屋里透了透,咬牙道:“她当我不知道么,二姐姐、林姐姐还有四妹妹去上学还不都是她出的主意,还说什么大老爷是袭爵的,二姐姐本就比我身份高,四妹妹和林妹妹又都是嫡女,我是比不得的,她只和人比身份拿架子,却也不想想,我好歹总归是国公府的女儿家,她一个商家女,有何面目来说我。”
“或者薛姑娘不是有意的。”侍书想了一下劝道:“二姑娘本就不是什么能扶得起来的,便是上了学又能怎么着,大老爷那个样子难道还真心为二姑娘着想不成,再说四姑娘,还不是在咱们府里住着,东府珍大爷可曾管过她,说起来,还是姑娘好,老爷和太太到底是真心对姑娘的。”
探春撇了撇嘴,心里又怎么会不明白王夫人哪里真心对她,只是想拿着她打击赵姨娘罢了,再者,她性子爽利精明,王夫人留着她还有用处,打着以后让她做宝玉助力的主意呢。
只是,她为了能好好的活着,也只能如王夫人的意,可着劲的作践自己的生母胞弟,若不然,她一个女孩子又能如何?
第二十二章 告密
宝玉从枫澜院回去就是一脸的呆相,袭人给他脱衣他便脱,叫他喝水他也喝,让他起来走他就起来走两步,只是袭人拽着他说话他全当没听到。
这下子把袭人吓坏了,一边叫丫头们去找宝玉的奶妈李氏,一边拉着宝玉不住说话:“宝玉,你在想什么呢,也与我们说说。”
宝玉还是不言不语,就在袭人吓哭的时候,宝玉猛的站起来:“报,报纸,袭人,去把这几年的日报全给我拿来。”
袭人赶紧去找,晴雯倒是个机灵的,立时道:“这有什么,你且等着,我都装订好了呢。”
说话间她进了书房,没一会儿功夫抱来一摞报纸,一张张的全按日期装订好了。
宝玉拿过报纸来便闷首故纸堆,再也不说话了。
袭人几个丫头看的更是担心,没法子,只得灯火通明的守着。
一时,李妈妈来了,看宝玉没事人似的连声念佛,又埋怨了袭人一通,怪袭人不好好照顾宝玉倒老是麻烦她,袭人有苦说不出来,只得陪笑把李妈妈送走。
宝玉一直读报读到深夜,看到后来,竟是泪流满面。
晴雯守在一旁都快要睡了,却听宝玉哭道:“是我大误了,只说瞧不起那等钻营之人,却不知自己还不如这些个人呢,我只顾自己快活,却不想这天下间还有那么些受苦的女儿家,枉我素日城常说最是怜香惜玉的,还说什么女儿家未出嫁前是珍珠,出嫁后便是鱼目最是可憎,哪知道女儿家受了多少的苦……”
“宝玉,你念叨什么呢。”晴雯不解的抬头问了一句。
宝玉看了晴雯一眼:“莫理我,你自去睡吧。”
“你不睡吗?”晴雯又问,打个哈欠起身倒了茶过来:“喝些茶吧。”
宝玉接过温茶喝了一口。把杯子递还给晴雯,让她坐到自己身边问:“晴雯,你还记得你家里为什么卖你吗?”
晴雯想了一时冷笑起来:“还能为了什么。不就是家里穷没的饭吃,为了养活兄弟。便把我卖了么,那时候我还小,也不记得许多,只记得娘说没法子,不能留着我把兄弟饿死。”
宝玉拿起报纸指着一篇文章给晴雯看:“你看看这篇文章,京城郊区某村一富户,娶妻余氏。其夫性情暴燥,每一喝醉便痛打余氏,致使其殴打致死,官府判决。其夫坐了十年牢。”
“啊!”晴雯惊叫一声:“打死人该偿命的,为何只判了十年?”
宝玉轻笑:“说是余氏留有二子一女,余氏即死,儿女总要有人养活,若是判其夫死刑。儿女无依,实在是情理上说不过去。”
“这倒也是。”晴雯点点头:“想来余氏在九泉之下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女没爹没娘的。”
宝玉又指着另一份报纸上一篇文章:“你瞧,这也是同样的其夫殴打妻子,因妻子忍耐不住,在殴打时还手导致其夫意外而亡。按理说判刑的时候不该判死刑的,总归那个做妻子的也不是有意的,只是耐不住毒打罢了,哪知当地官府判了其妻死刑,说是以妻殴夫罪不可恕,瞧瞧,这家同样留了儿女的,但是官府却没有说他家的儿女要怎么过活。”
晴雯听宝玉这么一说,又细一思量:“这也太不公平了,为何男子打死人命便判十年,女子便是死刑,那官是怎么当的?”
宝玉苦笑摇头:“报纸上也分析说是极不公正的,可这世道便是如此,男儿总是比女儿日子要好过许多。”
紧接着,宝玉又指出报纸上那些个在他瞧来是惨案的报道,比如说夫妻二人成亲几年没有孩子,夫家便休了妻,又有其妻只生了几个女儿的,其夫吵着和离,其妻因着女儿不愿意便被婆家嫌弃,最终下场凄惨的。
又有那等犯官家眷,千金玉质的姑娘沦落风尘,卖笑为生,还有父兄不成器,把好好的女孩卖于人的,宝玉一边讲,一边气愤哀叹:“这些人一个个心都是怎么长的,怎的这般狠毒,那样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他们也舍得如此对待。”
晴雯听住了,等听到宝玉抱怨时,摇头叹息:“我们家是没钱,所以才卖了我的,索性我命好跟了你,对我也不朝打暮骂的,倒是比旁人要好,说起来,这些大家大族落败,最受苦的还是女孩子,便如娇花落入污泥,总归是要被人作贱的。”
“咱们这样的人家。”宝玉想要说什么,突然想起远在他国的大姐姐元春又出了一会儿子神才道:“男儿家家没本事,也要靠女儿来挣前程,我原来没想过这些,如今似是开了窍,只一想,便觉得羞愧。”
再想想他平时作为,宝玉更觉后悔:“我若一直游手好闲,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等将来我娶了妻,说不得,也要跟着我受苦受难,如今一想,便心痛如绞。”
“你想的倒是远。”晴雯推了推宝玉,笑了起来。
“你们俩说什么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袭人披衣起来,走到宝玉跟前:“这都几更天了还不睡,快睡吧,要看什么等明儿再看,不然明天起来没精神,又要老太太埋怨我们了。”
宝玉笑着站了起来,指指桌上的报纸:“这些先别收,等明天我好好看。”
说完了便转身去床上睡觉,袭人大松一口气,念道:“可算是睡了。”
说完又埋完晴雯:“你也是的,不劝宝玉早些歇息,反而勾着他胡乱说什么呢,我看,你如今心越发野了。”
“什么叫我勾着宝玉。”晴雯顿时不乐意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勾宝玉谁心里明白,别叫我说出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你……”袭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甩了甩手:“我不和你说,只会说这些疯言疯语。”
说话间,气呼呼的去了外间床上睡觉,晴雯脸上也不好看。冷哼了一声,扭身去了宝玉屋里。
宝玉屋里的事没有多久便传到王夫人耳里,王夫人把袭人叫了去询问。袭人便一五一十的说了:“我也不知宝玉是怎么的,忽然间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先是发呆,后来看了半宿的报纸,如今还在屋里呆着看报呢,叫他也不出来,我怕再闷下去宝玉会闷出病来。”
“宝玉昨天可和人说过什么,他都去了哪里?”王夫人一边转着佛珠一边问。
袭人想了一会儿回道:“也没见什么人,就是去了林姑娘那里。和林姑娘还有四姑娘顽了一会儿子。”
正说话间,碰巧探春过来请安,王夫人叫她进来,看到容颜俏丽的探春。笑道:“赶紧坐吧,我正问袭人呢,宝玉昨天发疯是为了什么,三丫头,你素来和宝玉亲近。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这个……”探春一脸为难,似是有难言之瘾。
王夫人一眼瞧出探春是知道内情的,便追问起来。
探春见瞒不过,便把宝钗昨天去找黛玉,在屋里教训宝玉的事情全讲了:“太太。我只是在屋外听了一些,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也不知,究竟薛姐姐和宝玉说了些什么,恐怕还要问问林姐姐和四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