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咏清讪讪,再问:“那关于另外两位大人呢?”
“他们也差不多,虽然是文官,但若能披挂上阵,以他们的激进作风,必是草菅人命。就像十几年前大燕攻打蓬莱古国那般,那时裴将军还是先帝的爱将,身先士卒,在蓬莱境内烧杀抢掠,屠戮皇城帝宫,另外两位大人当时也都是主战派的代表,深得先帝器重,飞扬跋扈。只可惜,先帝被废后,英宗忌惮他们,刘大人亲口对我说,他每天都害怕自己会被英宗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每个早晨醒来,都要先庆幸一番自己的脑袋尚还长在脖子上。”
这样直白的议论当今天子,十分不妥,但这里只有他们俩,楼咏清也就默许了郑长宁的态度,且还随着她说下去:“所以,你认为他们的死和英宗有关?”
“长宁不知道。”她拎着手中已经倒不出茶水的瓷壶,起身对楼咏清说:“这季节太燥了,一壶茶水已不够喝,我去倒水。”
就着郑长宁离开的这一小会儿,楼咏清把他的羊皮小本拿出来,想将今晚与郑长宁的谈话做个记录。手在衣襟里掏笔,却发现把笔落在家里了。正巧见郑长宁回来,只好笑着问:“你这里可有笔墨?”
“楼大人稍等,我去取来。”郑长宁刚坐下,就又站起身去找笔墨。
找来了笔墨,她左手挽袖,露出右手洁白的皓腕,为楼咏清磨墨。楼咏清瞟了眼她清冷如水的容颜,柔声说:“不必,这点小事我自己做就行了,早些写完了也好早些离开,免得扰你休息。”
郑长宁动作停顿了下,说道:“楼大人不能离去。”
“为什么?”
“楼大人是我今夜的客人,如果离去,便是我伺候不周,会按照教坊司的规矩受罚。”
这什么烂规矩,万一客人就是不想留呢?楼咏清想说这句话,但再一想,大概也只有他会这么不走寻常路,其余男子但凡是进这屋里来的,哪个不是为了嫖?
唉,只有他最倒霉,花的钱是别人的好几倍,明明是来办公的,却把自己一年的俸禄都折进去了。
但对着郑长宁,他发不出脾气,也不想抱怨,便低声劝道:“行,我不走,今夜就在你这里办公吧,你睡你的,不用理我。”见郑长宁有些诧异的盯着他看,说道:“去休息吧,你这一天天又唱又跳也怪累的,去吧。”
被楼咏清好言催了一会儿,郑长宁才肯去就寝,轻声去铺好被子,要脱衣裳时,见楼咏清正认真的书写分析,并未注意到她,也就不再管楼咏清,脱衣入寝了。
只是,灯火还亮着,躺在床上还能看到男人挑灯夜战的侧影,郑长宁心里生了些疑惑和忐忑,没有办法平静的入睡。
听见她连着翻身的声音,楼咏清意识到什么,起身去将门口的屏风搬来,挪到她床头,将两人视线分开,又去熄了室内灯烛,只将一支蜡烛放在小桌上,照亮他的纸笔。
如此,郑长宁才找到安心的感觉,渐渐睡去。
次日清晨,当郑长宁幽幽醒转,看见床头的屏风时,眼底有诧然的神色划过,这才想到昨晚那个与寻常男子不同的人。
一夜过去,也不知他是不是趁夜离去了,她披着衣服走出屏风,却因看见的画面而顿住在那里,轻轻倒吸一口气。
他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就这样睡着了吗?
郑长宁有些失神的瞅着楼咏清,立在原处半晌,心中讷讷的忖道: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
距离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越来越近了,教坊司在全力准备那日表演的节目。
夏舞雩和应长安也几乎每晚都来到教坊司,夏舞雩耐心观摩郑长宁的每个动作风格,数日下来,已很是谙熟,被应长安夸作是天衣无缝。
随后,应长安就下手了,郑长宁被他神不知鬼不觉的下了毒,瘫软在榻上,无法再起舞。而此时距离八月十五不过三日的时间,郑长宁在这时候出意外,无疑让教坊使感到天快要塌下来。
教坊使怕乱了军心,没在教坊司内宣布此事,暗地里却绞尽脑汁想着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一时之间请郎中、抓药方,花去了大笔大笔的钱。
而应长安的毒,却不是这些郎中可以对付的了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症。
教坊使急的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正想着要不要去和钟鼓司的宦官们说实话,就听见大厅里有客人在高谈阔论。
“怎么昨晚上没瞧见长宁姑娘登台跳舞啊?哥可是花了钱的啊。”
有人回答他说:“长宁姑娘要准备中秋佳节去宫里的舞蹈,这最后几天,多半是不出来了。”
“不出来了?切,那没意思,哥还是去软红阁吧,那儿的头牌织艳姑娘没准更有看头呢!反正哥觉得,单论舞技,织艳姑娘没准还在长宁姑娘之上呢!”
对方不信的问:“兄台何出此言?”
他抱臂努努嘴:“难道不是吗?织艳姑娘不仅跳舞跳得好,还擅长模仿,随便拽个人在她面前跳一支,她就能模仿得和那人七八分像!能做到这一点,全帝京找不出第二个人!”
这句话被教坊使听到了,灵机一动,心中产生了一道念头,起初还稍有犹豫,但过了没一会儿这念头就坚定下来。
离中秋入宫不到三天了,她别无他法,只能用这一手“李代桃僵”。
不多时,夏舞雩就收到了一份装裱了金屑的拜帖。
教坊使亲自到软红阁,和夏舞雩说明了事情的经过,愿意出高价请夏舞雩顶替郑长宁进宫。
夏舞雩假意捏着裙子,有些为难的推脱:“教坊使大人,这样做可是欺君之罪啊,民女哪里有这个胆子。”
教坊使说:“只要你答应下来,多少钱都好说的。再说了这也不是欺君之罪,原本圣上就没有钦点由长宁主舞,换成别人也是可以的。”
“可是……长宁姑娘舞技超群,我……”
“哎哟你就别可是了!”教坊使恨不得自己真长有三寸不烂之舌,“自从你在花街柳巷的斗舞中一举夺魁,光芒早就盖过我们教坊司了,那些来教坊司的客人都说,随便拽个人在你面前跳一支,你就能模仿的和这人七八分像!织艳姑娘,此事非你不可,舍你其谁!只要你答应下来,什么都好说,实在不行,我给你磕头成不?”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进宫,然后小高.潮就来了,你们懂。
☆、第17章 总是碰见
教坊使说着就低下身要磕头,夏舞雩忙扶住她的双臂,将她扶起来,难为情的说:“教坊使大人折煞民女了。”
教坊使哀求:“你就答应下来吧,织艳姑娘,发发慈悲救救我们教坊司,教坊司上下都会感激你的。”
夏舞雩眼中犹豫的目光时明时暗,教坊使始终悬着一颗心,等着她作答,生怕她会将她拍到地狱。
良久,久到教坊使已经支撑不住的时候,夏舞雩终于缓缓的点头:“好,这单生意,我接下了。”
“哎哟谢谢织艳姑娘,谢谢织艳姑娘!”教坊使激动万分,握着夏舞雩的手,就像是攀上了救命稻草似的。殊不知,自己是被他们师兄妹俩给算计了,那个在教坊司里夸赞夏舞雩舞技的,不是别人,正是应长安。
当天中午,夏舞雩就被请到了教坊司。
教坊司上下等级森严,教坊使对所有官妓介绍了夏舞雩之后,便严厉的嘱咐她们,不许嚼舌根子。
这些官妓许多都是罪臣的家眷,没有半点地位,自是只能小心听命。
随后,教坊使把夏舞雩带进郑长宁的闺房里。
郑长宁撑着瘫软的身子站起来,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为夏舞雩跳了一支舞。
郑长宁并不知道夏舞雩这些天一直在观摩自己,她只知道,这次进宫表演必须要完美,即便自己成了这副样子,也要把自己所能做的都做到最好。
所以,她跳的很好,可看在夏舞雩眼里,却觉得眼睛有些刺痛,心中更是如哽入一团棉絮那样,塞得她无法呼吸。
打从她和应长安制定这个计划开始,她就觉得自己背负上一份罪责,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她曾发誓,为了报仇可以不择手段,不,是一定要不择手段。可是,这种不择手段不应该牵连到旁人,她从来都不想泯灭人性。
看着眼前舞动的郑长宁,明明被毒得连下榻都困难,却硬是顽强的站了起来,咬紧牙关为她舞蹈。她能清楚的看见郑长宁惨白的脸色和额头上的虚汗,两片失血的唇也被咬破了,而郑长宁还在坚持。
如果被郑长宁知道,这件事就是自己和应师兄算计她们的,她该作何想?
夏舞雩觉得心里更难受了,沉重的宛如压下一块巨石,提醒着她这份负罪感到底有多重。但是走到这一步,容不得回头,她只得对郑长宁道:“可以了,我已经记得差不多了,你快休息吧。”
郑长宁艰难的维持住站立的姿势,气若游丝问:“你……当真能……”
“可以的。”夏舞雩上前,挽住郑长宁的手臂,将她身体的重量匀到自己肩膀上,轻声说:“休息吧,这几天我也住在你这里,方便交流。”也方便照顾她。
扶着郑长宁去了榻上,夏舞雩帮她脱掉鞋子,为她盖好被子,又嘱咐教坊使端些吃的来。
也不知道应师兄这下的是什么毒,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很快,夏舞雩就开始了舞蹈排练。
因临时换了人,教坊使便要求所有人于表演当日戴上面纱,免得教人认出夏舞雩来,解释一通,麻烦的很。
夏舞雩戴上面纱,穿着郑长宁的冰清舞衣,杨柳扶风,盈然起舞。
郑长宁的舞风和她的人一样清凌,如悬崖上的百丈冰凌,剔透中蕴含着坚韧,清冷中隐藏着华丽。这般舞风与夏舞雩自是差了太多,但夏舞雩经过这么多天的观摩和练习,模仿得已有七八分像。这么一舞动,听得好些个官妓倒抽凉气的声音,那教坊使更是又惊又喜道:“织艳姑娘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夏舞雩艳艳一笑,并不作答。她还需要继续练,才能不漏破绽。
在教坊司排练了一日,夏舞雩已经完全熟悉了走位和动作,她趁着休息时间回房探望了郑长宁。
郑长宁还是难以起床,只能半软的靠在床头,勉强支起上身,恹恹看向夏舞雩。
“我见过你跳舞。”郑长宁忽然说道。
夏舞雩目露疑色,坐在了她的床边。
郑长宁无力的说:“最近一次的斗舞,我去看了,你的舞风很是与众不同。”
夏舞雩想了想,回道:“还好我擅长模仿,所以你尽可放心。”
“排练了数遍,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都好,我既然敢接下这单生意,必然是十拿九稳的。”
郑长宁笑了笑:“织艳姑娘天资聪颖,奈何沦落到秦楼楚馆,你与我不同,我只能在这里活下去,你却可以另为自己做打算。”
夏舞雩斟酌着用语问:“你做官妓多年,也攒下不少私房钱吧,何不为自己赎身?”
郑长宁冷笑:“我们攒不下私房钱,全部都要上缴给教坊使,登入钟鼓司的账簿。”
夏舞雩说:“也有不少王孙公子抢着为你赎身,这也不失为另一条路。”
郑长宁沉吟片刻,语调多了丝哀伤:“郑家组训,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哪怕一朝沦落,宁可为娼,也不入人后宅,与人共侍一夫。”
夏舞雩心头一颤,突然觉得在这肮脏污浊的教坊司里,郑长宁清零的像是一支白梅,任凭群芳妒,始终守护着一颗孤绝的心灵。
她置身于滚滚红尘,却将心看管在红尘之外,无情无爱。不似夏舞雩,充斥在她心中的只有喋血和复仇,她像是一只妖艳的千年妖魅,一边游刃于红尘中,一边冷漠的看着那些糜烂猥琐的人。
她们同病相怜,却又是不同的。
夏舞雩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她毫不犹豫的说下去:“我有个哥哥,喜欢管闲事,待这单生意结束了,我以我哥哥的名义替你赎身,帮你在帝京置办一个铺子,做些小生意如何?”
郑长宁没想到夏舞雩会这样说,怔了怔,回道:“多谢好意,无功不受禄。再者,帝京认识我的人很多,我出去做生意就等于没有了教坊司的庇护,或许更加危险。”
这倒是,夏舞雩承认自己没想得这么周到,又想再说什么,却被郑长宁打断了:“郑氏一门香火已断,只剩我一个还流着郑家的血,我必须要活下去,方对得起传承这条血脉的列祖列宗。”
***
八月十五终于到了。
中秋佳节,合家团聚,夏舞雩和教坊司众官妓们一同赶往皇宫。
车子停在小门外,官妓们戴好面纱,各个披着毛绒领子的红绣线斗篷,在前来接应的宦官带领下,到了钟鼓司。
钟鼓司负责接洽她们的人,果然是冀祥。
夏舞雩眸色冷静,戴着面纱毫不怯懦的直视冀祥,如她所料的,冀祥并没有发现她。他交代了她们一些注意事项后,就带着她们往广阳殿去了。
这里就是皇宫么?走在最后的夏舞雩,望向远处重重叠叠的飞檐翘角,可以看到成群的乌鸦自厚重的琉璃瓦上掠过,一排排停在朱红的宫墙上。
雕梁画栋,琼楼玉宇,这样的画面,对她来说是不是很熟悉?
从前,她的家也是这样的,不,是比这里更要华美恢宏,因为家里没有那么多的乌鸦,都是成群结队的喜鹊,家里的天空也不像这里一样是四四方方的,而是充满了憧憬和广阔。
“珑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从很早很早以前,她年幼的时候,就总是问着这个问题。
而珑姨便会抱着她说:“等我们的小舞雩长大了,珑姨带你出去看看。我们所守护的锦绣河山,它很美、很欣欣向荣。”
只要长大了,就可以看见很美、很欣欣向荣的世界吗?天真的夏舞雩,从珑姨的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于是,她努力的学习,努力的成长,想要长大,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
可是,命运却无情的斩断了她的期盼,甚至,只给了她不到一年的时间去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