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宅书房。
桌上铺好了素绢纸,容易发墨,很是考查书写者的笔法和力度。
邢可站在桌前,时正站在她左手边。
邢可看了看笔架和砚台,说道:“时先生来磨墨?”
时正洗净了手进来,取来一盏清水放在邢可面前,旁边还备有替换的水筒。
邢可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他是内行。
时正拿起光滑的墨条,在砚台里缓缓转墨。白皙的手指与黑色相衬,引得邢可瞥了一眼。
时正的动作不慌不忙,修长手指弓起,指脊就延伸到袖子里去,形成了一个清贵的风度。
让手控大饱眼福。
邢可闻了闻墨水味道,“松香墨。”
上好的品种,土豪家里,果然没劣货。
时正执起天青色水滴,滴入两三滴水,把墨化开。
他做事很专心,基本不说话,自我养成一种矜贵风格。
邢可连忙提笔沾了沾小盏里的清水,再蘸墨,保持了字体的枯润适中。
且放,俩飞扬大字。
小国手写出来的字不会差,也蕴含了深意。
邢可是语文老师,熟读书文,了解她的人,一般会想到“且放白鹿青崖间”那句诗。
时正看着她,“楚王府配‘且放’,相得益彰。”
他竟然秒懂,邢可有些惊讶。
她既已读史,又是为楚王府题字,自然就会想到楚王的故事。
明史上封到武市当楚王的有几位,最后一个是朱华奎,他上位后就积攒了大量财富,还以避灾为名,将国库里的粮食转到了自己家里。明末张献忠攻城,各级官员见国库空竭,就向朱华奎索粮,朱华奎却称他一无所有,拒绝接济守城军民。后来城破被擒,遭张献忠溺毙。
邢可上课引用明朝事例,点评本地楚王时,说的就是“能放且放”,守住万贯家财,国破城灭又有什么用。
现在对着时正,她还有一层意思,衷心希望他以后用得着这俩字。
一成不变的东西,能放且放。
无由来的希望,能放且放。
只是她不敢托大,向他明说。
时正指了指横幅左下角,“落款。”
邢可翻出肩包里的印章,呵口气,在他所指的地方端正盖了一记篆印。
印章上规规矩矩三个字,小可书。
她自称小可,既包含了名字中的可字,也有谦逊之意。
时正看着横幅没说话,邢可有点紧张地问:“怎么了,有问题吗?”
“我在想,能不能请你多写几幅。”
“献丑一次就行了,别的就不用了吧。”
“敝处有三间大屋一栋楼,至少需要四副字。”
“……”
“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等价交换你的墨宝。”
“您太客气了,我给您写就是,不用交换什么。”
“可以交换微信。”
“……”
时正拿出了他的那款定制手机,不需问邢可号码,利索输入她的手机号,当面点了申请好友,邢可那边就收到了提示,给他加上了。
他的图像竟然是一张白纸,就是他书房桌子上整齐搁放的那种,供他工作用的,白得一目了然。不仔细看,还以为图像是一片空白。微信名倒是叫时正。
邢可不好意思当面翻看他的资料,准备把手机收了,去写书法字儿。
时正执住她的手腕,“你打算给我改什么名?”
邢可不懂,???
时正说:“你的微信好友里,煎锅、锅贴都有了,背锅系列还缺不缺一个?”
邢可语噎了一下,“就叫您本名挺好的。”
“那看来,我还没有挤进你的圈子里。”
“……”
时正摊开手,掌纹走向清晰,“手机给我。”
邢可迟疑地看着他的手,手长,有力,线条感十足。她稍稍拯救了自己的清醒意志,抬头去看别的,又撞进一双深邃的黑眼睛里。
她交出了手机。
时正登录她的微信,找到他的那张白纸图像,把称呼和备注都改成“时正”。
他看着她,“希望你能认识我。”
邢可垂下眼睫,不置可否。
他又说:“如果你要改名,至少改成贴心点的,我会始终站在你身后给你依靠。”
“谢谢,无功不受禄。”
对于她的抗拒,时正适时包容了下来,没说什么,而是取过了一杯热饮递给她。
邢可想了想,当他的面把他的微信名改成“万磁王”,抬头说:“就这样吧。”
时正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时正的来历大家猜到了吗?他说话的方式就有迹可循了,像他说的,可能是语言能力还没进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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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知微
书房氛围变得轻松了。
时正用投影仪,向邢可展示了自家建筑的3D全息图,介绍了其余两处没参观到的地方,一个是智能管家控制的现代化气息公寓,一个是科技馆。再加上他们呆的中式庭院和看到的楚王府遗址,一共是四处家业。
邢可再题了三幅字,按照时正的要求,都盖上了印章。
“临道”俩字,给了公寓楼,并解释说,公寓楼在东边,最先得到阳光照耀,临近天道,听着很霸气。话说完后,她在心底又加了句,配您万磁王身份正好。
“知微”俩字,给了科技馆,据说那里的技术已经到了精微的地步。
“且放”俩字归属于王府大宅。
邢可沉吟着取什么名给时正的这所中式庭院,耳边,时正已经说道:“题字挂在书房上。”
既然是书房牌匾,就得弄得文雅些。
问卿、得意、谓我、存在……乱七八糟的名字闪过她的头脑……最后觉得“存在”这个名字给了灵感,司机不是说过,时正身边的人都喜欢找他刷存在感吗?
于是提笔写下“思故”俩字。
我思故我在。
时正最后选了“知微”“思故”“且放”三幅字,吩咐管家从明天起赶制出来,装饰到各处。
知微挂在书房门头,思故刻成景石放在科技馆前,且放挂在王府大院里。
邢可没有异议,只是稍稍感到惊奇。
为什么单独不用“临道”呢。
转头又想,人家的地盘,不管怎样做都是合理的,她没多话,询问去哪里休息。
管家带着邢可来到一个典雅的房间前,指着悬挂在门旁的电话说:“邢小姐有什么需求,就呼叫一下。”
电话的角度刚好对着闭路电视,方便查阅客人居住情况。
邢可道谢进门。
房间里有屏风、美人榻、拔步床、垂纱帘,吊灯用画龛围了起来。
光彩富丽堂皇。
邢可看完了屏风上的画和题诗,又做了几个简单的瑜伽动作助眠,却还是没有睡意。她踱出门来,站在庭院走廊里,看着假山小池,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她很怕晚上,老是失眠。
这大半年来都是这样。
大概夜里不睡的人,白天多多少少总有什么逃避掩饰的吧,白天解不开的结,在夜里慢慢耗着。
没人的时候,深入骨髓的郁痛,就更要命了。
邢可拿出手机打发时间。
大半天没刷微博,热门话题里顶起了一个大V的话:真心喜欢一个人但得不到TA的回应,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看到楼下的回复,她瞬间扎心了。
273赞的回答:感觉自己垃圾得不行。[失望]
191赞的回答:所有的原则都打折了。[心碎]
128赞的回答:唯你最钟我意,唯你不识抬举
50赞的回答:十秒钟看一次手机
……
邢可看到一条回复,“感谢他没有微博,庆幸他不知道我的微博”,想都没想,手指自动点赞,等她回味过来时,十分寡欢。
她开始有意识的找点别的事情做。
她翻开时正的微信资料,不出意外,朋友圈是空白的,也没有个人痕迹。
他的生活,她想着,不仅是一成不变,而且是一尘不染。
邢可坐在长廊竹椅里,又看了半小时院景,还是没睡意。
她的手里攥着手机,尽管在担心凌到的左臂伤势,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没拨出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就算拨了又怎样,他早就把她拉黑了,一脚踢出了他的世界。
四周太静,不闻虫鸣。
邢可客居在西边,与她遥遥相对的东面,是时正的私人院落。
院子呈回型结构,主人的卧室、衣帽间、茶室、健身房分布在回字的外围建筑里,正对着中间的一座雅阁。
阁子垫了地基,高于所有房间,四面安置玻璃墙,墙外种植扶飒树木,绿意深沉。
今晚有客到访,时正打开悬挂的led电子屏,接收家里各处的闭路电视画面。从一进门,他就调到客院,正好捕捉到了邢可坐在走廊里发呆的样子。
眼前的女孩,跟他在资料照片上看到的,有些不一样。
她本来是尖下巴,大眼睛,雪白的肤色,黑鸦鸦的眼睫,五官配在一起,秀美无暇。再加上修眉下有一道深眼窝,就拉出了上半脸的深邃感。
可是现在,她的漂亮被撑大了一圈儿,表情越来越静郁。
就算她感兴趣了,看着某个东西,眼珠也像是定住了一般,不兴波澜。视线没有焦距,仿佛沉溺进虚空。
这大半年的夜里,她坐在岸墙上看对面的万家灯火,就是这个样子。
时正看惯了她的这种样子,从来不去打扰她。
他走到平时打坐的凉毡上,盘膝而坐,阖目,双手自然垂落膝前,做起了晚课。
画面上的邢可摘起门旁的电话,按下2号键呼叫管家。
通话毫无疑问转移到时正的蓝牙耳机里。
“喂?打扰下。”电话里的邢可满怀歉意,“我想要一杯牛奶。”
时正了然,“睡不着?”
听到是时正接电话,邢可愣了下,“嗯。”
“还在担心吗?”
画面里的邢可背向了闭路电视,隐藏起了表情,最后,她还是答应了:“是的。”
“稍等下。”
时正走出雅阁,路过客厅时,拿走了管家的手机,见到邢可后,就把手机递给了她。
邢可拿着红果7puls,有些疑虑。
时正报出开机密码,说道:“管家的电话,给凌先生打过去吧。”
看来是自己紧攥手机的样子落入他的眼睛里了,邢可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时正去取热牛奶,借故离开。
回来后,邢可的脸色仍是沉郁的。
他没说什么,递上牛奶,她接过去,却没喝,有些迟疑。
时正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睫上,看它一抖,不动声色问道:“怎么了?”
邢可把牛奶放在茶几上,拉过肩包,在里面掏了掏,没拿出什么。
时正依然耐心地看着她。
迟疑了一会儿,她才解释道:“其实,我喝了牛奶也睡不着,我需要的是两片安定。”
通常,她会把定量的药片放在蓝色小药盒里,收进肩包的小袋。今天,凌到扳住她的肩膀,她挣扎着滑落了肩包,大概把小药盒弄丢了,到了晚上,当她焦虑得睡不着觉时,想服药,才发现它不见了。
时正把牛奶重拾起来放在她手上,“趁热喝,吃药对身体不好。”
邢可小口小口喝着牛奶,眼睛定定看着屏风,似乎又陷入了沉迷。
时正拍拍她的头,拉回了她的思绪,“听进去了吗?”
“对不起,您说了什么?”
“你有没有尝试下,摆脱对药物的依赖性?”
他的声音是温和的,使用了询问语气,醇厚如暖风。
邢可被动的点点头,“我试过。”
“结果呢?”
“戒药之后,好过一段时间,后来感觉很差劲,又给吃上了。”
“什么时候会感觉到差劲?”
每次见到凌到,都是储光光作出事来的时候,平常她都很好。
邢可抿紧了嘴,并没答话。
以时正谨小慎微的性格,他又秒懂了。
裤兜里的红果震动了起来,他站起来稍稍欠身,“如果还睡不着,半小时后来休息室找我。”借机离开。
时正走向客厅,用红果接到了研究所里的电话。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在医院接走邢可时,他帮她拾起掉在地上的肩包,看到一个小药盒蹦在墙脚边,顺手捞起来塞进了口袋里。回来后,他就叫管家把盒药送到科技馆去鉴别药片成分,并有种直觉,这药可能给邢可带来了副作用。
研究所里的现象分析师,特地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优先鉴别出了结果:内中含有丙咪嗪和阿米替林,属于三环类抗抑郁药。
并非是邢可所声称的安眠药安定。
时正终于懂了,邢可为什么夜里不睡觉,跑去看万家灯火。
她的眼窝,现在陷落得越来越深,脸上从来没有笑容。
她在向所有人隐藏她的状况,隐瞒她的吃药史,对外努力展现最好的一面。
通往客厅的路上,有幽深曲折的回廊。时正站在走廊里,对着夜色沉默很久,一双沉笃若定的眼睛,兴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