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里长怒喝一声,权威受到严重冒犯的他,脸上仿佛刷了一层辣油,红得要喷火了,“你跟本大人说话是何态度!是何态度!”
旁边一壮丁叫周小矛的,连忙抚慰相帮:“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啧,阿泰,我听说你收了六百斤呐,不可能只有这一点儿吧?去年是灾年,大伙儿都欠了也就罢了,今年风调雨顺再拖欠也说不过去。再说你家新妇在那儿活生生坐着呢,这人头税怎么赖得掉!”
里长“呼哧呼哧”地喘着,眼里在流火。
乡簿有气无力地开口道:“你们李家庄,共八十户人家,是莲花县最大的村。统共收上来不到二十石。新来的县令大人马上要就任,这好像说不过去啊。”
语气很轻,一切点到为止。
里长大人如被人抽了一鞭,指着阿泰大声吼道:“说吧,你交不交!不交就是造反!”
阿泰提起嘴角,微微地笑了,“里长大人真是官威赫赫啊。只是草民人虽长得粗笨,倒也不是个眼瞎耳聋的白丁。去年朝廷就已废了人头税,本县今年还在逼缴,怎么,大人们如此搜刮民脂民膏,是想造反?”
乡簿微微一震,被人惊醒了似的,抬起目光死死盯住他。
里长大声吼叫:“你!胡说八道什么……何时废除了!听了几句谣言就当圣旨,该当何罪!”
阿泰盘起粗壮的手臂,挑起一边的眉毛说:“哼,既然来了新任县令大人,吾等草民活不下去,可去找他伸冤吧?”
里长大人好似被扼住了喉咙,指着阿泰的烟杆子抖得拿不稳了。嘴里说:“吃牢饭,吃牢饭!不送你吃牢饭不行了!”
村中壮丁们面面相觑,“阿泰,你从何处听说的?我们咋都不知道?”
“不会是假的吧?年年有人说啥税免了,啥子税又要收了,都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年年还是收!”
里长大人把烟杆子往栅栏上一敲,“谣言,是谣言,都清楚了没有!把这造谣的混账先押起来!”
怒吼声绕树下盘旋一遭,落入尘埃里。
壮丁们不约而同垂下了头颅。
谁敢动啊?那可是阿泰!他一拳能揍死四百多斤的黑熊!
里长等了一会,发现自己的权威落实不到任何一个屁民身上,这份恼羞成怒真是不可形容了。
“造反了,全都要造反了!”
乡簿这时又张开口,语气颇冷漠地说,“行啦,里长,如此激动也无济于事。办正事要紧。谷子先抬走吧。”
明显打算息事宁人。
阿泰:“抬走前,劳请乡簿大人勾了我家的红字。一直这样欠下去也不是办法。一笔勾销大家也落得太平不是?”
乡簿的目光如一抔死灰,盯了阿泰一会。果真抬笔抹了簿子上的红字。“没错。希望承你吉言,大家落得太平。”
瘦长脸板得像副棺材。
至此,权力阶层灰头土脸落了败。
里长气得像婆娘似的跺脚,破着嗓子吼道,“周泰,记住你说的话。敢散布谣言惑乱民心,你真要吃牢饭的!别以为本大人拿你没办法!”
“行。我胃口大,麻烦里长大人多准备些牢饭才好。”他颇似愉快地一笑,“草民顶天立地,从不散布谣言。草民嘴里只吐真话,哼哼!”
里长被他气得上蹿下跳,尖声叫道:“乡簿大人,把他的红字改回来!给他加两倍,不,十倍!”
乡簿转身就走。脸都被丢尽了。
壮丁们目光闪烁地瞧着阿泰,将巴斗里的稻谷倒入一个超大斗子里,各怀心思跟着去了。
*
严锦快步走出家门,英秀俏丽的脸放着光芒。
“大哥你太厉害了!这帮贪官污吏好黑啊,张口要四百多斤,还一脸的心安理得!这样子勒索百姓,以后不怕下地狱抽筋扒皮吗?”
“抽筋扒皮当然会。只是老子也不是任人欺凌的主。”
“你如何知道税赋的事?他们一定对百姓封锁了吧!”
“天上麻雀说的。”
“你就乱编!麻雀还懂税的事!”
“麻雀比你出息多了!”他冷傲地瞥着她,“你没瞧见自己刚才的德性,坐那儿脸都白了。”
“可不是。统共六百斤粮,我还担心能不能吃到明年呢。他们又来狮子大开口!四百多斤啊,不是剜我的心吗?”
阿泰更加鄙视了,嗤一声道,“你的心就值四百斤稻子?好歹是老子的女人,能不能长点出息!”
“我这人才值二十两,就跟小小蝼蚁一样不值钱!再长出息,顶多变成一只大蝼蚁!有何意思?”
“哼。以后再说这种屁话,老子罚你不许吃饭。”阿泰阴着脸说。
“啊……哦。”她抿嘴笑了。攀着他的胳膊跳起来,在那泛青的腮帮子上香了一口。
他嫌弃地斜乜她一眼,“轻浮的女子!”
“虚伪的男子!”
两人你来我往说笑着,忽然,风中送来一声隐约的哭叫声。
“咦,啥声音?鬼吗?”
阿泰眯眼听了一会,沉了脸说,“是长贵家。”
严锦脑中浮现长贵娘的样子,“长贵家?”
“嗯,好像……所有粮食都不见了。”
“啥?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的浪头涌过来了。
第6章 动荡
“怎么会不见了?有人偷粮吗?”
“不知。”他整理了一下衣袖。一对刀裁似的浓眉微微蹙了起来。
村庄开始陷入动荡。
以长贵家为辐射源向四周发散,短短时间内,如爆发瘟疫,多户人家传出惊嚷之声。
“诶?怎么回事,粮食都丢了吗?”严锦不敢置信。
阿泰眉间的纹路变得更深了,“看样子……好像是。”
农庄线上几近沸腾。哭叫与怒骂在山林间荡起嗡嗡的回声,“魔音”笼罩整个盆地。
仿佛天之将倾,山洪欲来。
“诶,怎么可能呢?”严锦深感困惑,“小偷在一夜间偷那么多人家,就算是大象也搬不动吧?而且,没人察觉一点动静吗?”
阿泰缄默不语,凝眸瞧着那片不安的漩涡。一种很深沉的光芒在他的瞳孔中涌动着。
严锦仰头瞧瞧他,咂了咂嘴说,“哥,可能我心思比较阴暗,你说会不会是大家为了躲避税赋把粮食藏起来了?如果是那样,咱家是不是白缴了?”
阿泰闻言,目光垂到她的脸上,毫不客气地说:“你呀,确实阴暗……而且脑子简单,果真是小小蝼蚁的脑子吗?”
“喂,就事论事嘛,我就是这么一说。”
阿泰虎着脸,发出一声冷笑:“论什么事?这里头没你半点事。丑话说在前头,不许凑热闹,也不许跟别人碎嘴子打听。这不是小事,你新来乍到的小心惹祸上身。”
严锦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又不是我偷的!惹啥祸?”
“必要的时候就是你偷的。”他的表情里涌起一种深固的黑暗,吐字方式变得凶恶起来,“不要以为这里山清水秀就是人间天堂。一不小心,它就会变成地狱!你会被恶鬼分食,骨头渣子都不剩!”
严锦张着嘴,骨髓都被他的话冻结了。
“老子说的话听进去没有?”他用力瞪着她,问道。
“嗯,深深地听进去了。”
拜此低气压所赐,严锦的顽皮细胞都被碾趴下了,好一会都不敢再嬉皮笑脸。
村子里的吵嚷声在继续发酵,看样子彻底乱了。
人们走出家门,扎堆聚在一起。
里长在东击西突地大叫。
他和严锦一样“阴暗”。第一反应就是:大家为了躲避税赋,把粮食都藏起来了。集体跟他对着干。
他像一只燎到尾巴的疯猫,扯着嗓子到处骂:“要造反了,全都要吃牢饭!”
他的旗帜俨然就是“牢饭”。
一派沸反盈天。
严锦完全没想到,此刻在发生的事,会成为日后轰动朝廷的“李家庄谜案”的开端。
此时她虽然震惊,却也只当一桩小波澜罢了。
自家离村庄主体比较远,侥幸得以偏安,并未受到实质波及。
夫妇二人瞧了一会,默默去干自己的事儿了。
阿泰进了柴棚,拿着锯子干起了木工活儿。这是他从养父手里继承的手艺。
继承归继承了,至今没对外接过活。
现在,他要给自己女人打些家具:梳妆台、料理桌、澡盆儿,乃至新房子,都得搞起来。
不办婚宴,是因为打心眼里厌恶闹洞房那种事。深深的厌恶。
但是,男人娶亲该置办的东西哪样他都不想亏待了她。
反正木头多的是。
严锦蹲在院子里给萝卜拔草。一根一根用手揪。
渐渐入了神,便忘记了外界的扰攘。
萝卜长期被主人忽视,在野草丛生的恶劣环境下自生自灭,比她以前实验室里培出来的蹩脚作品还可怜。
世间任何生物缺了爱都是不行的啊。
她下意识摊开手掌,抚触萝卜上方。手心流淌出一丝灵气,滴入了它的根茎里——被吸收了!
果然可以这样玩!
严锦笑了,摸了摸萝卜叶子,小声地说:“使劲儿长吧,长成阿泰那么大个儿!”
阿泰顿住了手中的锯子,瞧着她娇柔的背影,嘴角溢出一丝笑来:长老子这么大个儿,你敢吃吗?
一个穿着藏青小褂的矮小老妪,沿着河岸向东而来。小脚一颠一颠的。手里提着两条鱼。
是四奶奶!严锦认了出来。
此处别无人家,是来她家的吧?
曾受她赠衣之恩,严锦不敢怠慢,连忙迎到栅栏外。
“严娘子,给你送两条乌鱼!”四奶奶老远咧嘴笑开,露出没有几颗牙齿的牙龈。
“一直蒙您照顾,实在过意不去……”
“收下吧。”四奶奶慈祥得近乎谄媚,挤眉弄眼道,“烧给你男人吃。”
严锦瞥了阿泰一眼,见他还和上回一样受之坦然,便伸手接了下来:“请稍等一下。家里雀子蛋多得吃不完,您带些回去吧。”
四奶奶连连摆手,充满嫌弃地说,“不要不要。千万别拿那种东西,我才不要吃!”
严锦:“……”
四奶奶瘪着嘴,一脸阴森诡秘地说:“知道吧,村里粮食被偷了,二十多户人家被偷得精当光!”
“二十多户!”
四奶奶瞪起一对浑浊的眼,“老鼠精干的!超级大的老鼠精!”她伸出两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我老婆子都瞧见了。”
“老鼠精……”严锦也瞪起了眼。
她从小爱听妖精故事,一听这种就能入戏。
“没错,老鼠精!跟房子一样大,深更半夜跑人家窗口,吸溜一下把粮食卷走了!”
“咦,老鼠又不是青蛙,舌头能卷东西吗?”
四奶奶被她问住,不服气地说,“反正我看到了。老鼠成了精就不一样啦。哪只妖精没法力!”
严锦木怔怔的。
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甚至滑稽透顶,但是一夜之间二十多户人家被偷,这好像是唯一合理的答案呢。
“真的全被偷了吗?四奶奶?”她惊悸得像个孩子。
四奶奶被她甜了一下,咧嘴一笑,“可不!你放心,再大的老鼠精也不敢来你家。你男人是兽神转世,统领三界妖兽的,哪只妖敢不长眼来惹他?”
严锦:“……”
阿泰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喂,你已经够愚昧了,再听这种没脑子的胡说八道,就会彻底无药可救。给我回来!”
声音轰隆隆的,如滚滚的惊雷贯穿了她们。
四奶奶连忙说:“别吼,老婆子不说了。阿泰,你好歹给你媳妇扯两身新衣,年轻媳妇要穿红挂绿才好看!”
“行啦,快回去吧。”阿泰沉着脸,毫不客气地说。
严锦尴尬得无地自容,满脸通红地说:“他脾气太差,您别放心上。中午请留下吃饭,让我招待您一顿吧。”
“啊,不要不要。老婆子忙得很,要走了。”四奶奶一点不生阿泰的气,笑咪咪的,颠着小脚儿走了。
严锦无力地看向丈夫,“都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我看你理直气壮得像个土匪!她是个没牙齿的老人哎!”
这样一说,他的脸变得更加傲慢,一副要怼天怼地的凶残德性,简直叫人无法直视。
午前,村里响起铙钹之声。“咣当咣当”四处回荡,惊得山鸟满天飞。
“全体到村口集合----”村中弓手、壮丁奔走相告。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老远冲到东边来。虎头憨脑,满脸大汗,站在坡下喊着:“阿泰哥,你家粮食丢没丢?”
“没丢。”
“没丢也要去。”少年抹着汗,“我家丢了,我娘闹着要上吊呢。”
“那要看紧点。”阿泰说。
“死不了。”少年拔腿跑了。跑得像一头山猫子。
“谁啊?”
“长贵。”阿泰放下锯子,拍拍腿上的木屑说,“我去看看。”
“嗯。你去吧。”
严锦觉得他肯定不会带自己,索性不开口。蹲在地上继续给萝卜“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