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侥幸成了,事情败露了呢?太后会把他怎样?朝廷会把他怎样?千刀万剐,剐完,也是个死,就是死得没那么痛快。
“别怕,能成。”程婉将手放在祝融的右肩上,轻轻地按了按。
这声音与重量,压下了祝融心底升腾而起的恐惧,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浸入热水中。这一刻,他模糊想起先帝对他的期许----做一个男子汉。
可以没本事,没野心,但是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而不是一味的退让、妥协,雌伏于暴力、权势的身下。
祝融不再每日缩在阴暗的室内,而是日日在操练场上练剑、跑步,这曾经如同摆设一般的地方,如今成了康王府最热闹的一处。
程婉不想让皇帝以为祝融的改变与自己有关,她依然扮演着一个怯懦的小媳妇,与祝融的接触越发的少了。
宫里太子病得半死不活,皇帝一时也没心思管康王,等到三个月后,太子痊愈,皇帝想起来这个不听话的弟弟,召他来见时,不由吃了一惊。
日头最足的三个月,祝融天天在太阳底下晒着,晒成了一块黑炭。白皙的皮肤也都变糙了,一次次爆皮脱皮,让它的手感与之前相差甚远。
祝融最开始,依然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诺诺低着头。皇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似乎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
等了半响,祝融尚在做天人斗争,皇帝略带不耐的轻哼一声,吓得祝融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咬咬牙,终于挺直了腰板,直视着皇帝的脸,颤道:“臣弟见过皇兄。”
“你可真是出息了。”皇帝轻声赞道,抚了抚下摆的褶皱,指了下榻上小桌对面的坐垫,“坐。”
祝融谢了恩,坐到皇帝对面,挤出一丝笑来:“谢皇兄夸奖。”
“听说你开始练骑马了?小时候被摔得还不够惨?”皇帝道。
祝融回答道:“那时胆小,现在不胆小了。”
两兄弟默默地对视了半响,祝融忍不住先移开了视线,盯着桌子上的茶碗,紧张得全身都在出汗。
皇帝得意地微微一笑,抬手接过内侍呈上的马鞭,笑眯眯道:“那朕就送你此物,祝你早日学会骑马。”
祝融一见那马鞭,身体就条件反射地开始发疼、发冷,下意识地回忆起这东西落在自己身上时的感觉。
皇帝轻哼一声,道:“朕说过,你乖乖的,朕会收敛些,不闹太狠。娶了媳妇,自以为是个男人了,就敢反抗朕了?”
祝融咬牙道:“臣弟,臣弟皮糙肉厚,当不起皇兄垂爱。”
皇帝大笑起来,一挥手,下人退了个干干净净。
“朕不挑嘴。”
☆、第五世
祝融这次是被人抬着回来的,程婉早就料到了。
可惜祝融似乎没料到第一战就败得如此之惨,他死死抓着褥子,不肯让程婉给他上药,仿佛就像这么死掉。
“殿下,您要顺着皇帝,不要逆着他。”程婉劝道,硬碰硬只会激起皇帝的脾气,一个不好就会送命。
康王府总管吉祥也阴阳怪气道:“是呀,王爷,和陛下拧着来,讨不着好,还要连累身边人遭殃,何苦呢。”
祝融冷冷地看着吉祥,道:“你是皇兄的人,可你的命,不光攥在皇兄一个人手上。”
吉祥被看得后背一凉,低头飞快地走了。
程婉皱眉看了一眼吉祥的背影,这人怎么这么蠢?不过,聪明的,遇到这种事早躲了。
“殿下,皇帝不会允许你死的,你要等着别人把你绑起来,给你上药吗?”程婉道。
祝融手一颤,终于松开了被褥,让程婉给他擦洗伤口了。
说也奇怪,一看到程婉的双眼,他满肚子的话,就无从出口了。他知道程太傅家教严,程家的女儿不会好过,可也不该教出程婉这样的人啊!
看着程婉,就仿佛看到自己一般,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秘密,谁也无法宣口,只能自己忍耐。程婉的那些话,是在劝他,也是在劝她自己。
“你都经历过什么?”祝融忍不住问道。
“所有,你曾经历过的。”程婉沉默良久,才慢慢道。
年轻皇帝强加于康王的,康王都原封不动地强加给了自己。
祝融愣了下,道:“程太傅?”
程婉失笑了下,摇了摇头,不待祝融继续问,就捧着药盒离开了。
祝融趴在床上,被程婉身上的秘密,暂时牵扯去了大部分精力,没有再纠结悲愤自己大败收场的初战了。
这一年,祝融长高长壮了许多,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和病态,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男人了。
皇帝没有再反对祝融习武晒黑,他似乎觉得这样更有趣,更经折腾,默许了此事。
吉祥被调走了,新换来的总管名叫岳静,据说曾经是个读书人,家里太穷,过不下去,自阉入了宫。他看着也是一副书卷气,见着谁都和和气气的,管事能力一般,不过他也不是来这管事的,府里的事他大都不插手,都是其他几个大太监管。
“陛下让奴才来,殿下可知是为了什么?”岳静温声问道,他的笑里总带着丝暖意,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祝融擦拭着宝剑,头也不抬道:“直说吧,懒得猜。”
岳静指着自己道:“陛下宠幸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奴才。”
这句话成功地吸引了祝融的注意力,他终于认真地打量了下岳静,脸上是难忍的屈辱:“他让你来教我如何取悦他?”
“不,陛下让奴才教殿下,如何保命。”
岳静慢悠悠地走到祝融跟前,脱去身上的衣服。祝融不自在地别过头,听到衣服扑落落落地的声音。
“陛下说,想瞧瞧阉了一刀的身体,是什么样。”岳静轻轻摸着自己赤、裸的胸膛,回忆着那个阴雨绵绵的午后,“那年,他才十三岁,刚宠幸了太后赐给他的一个小宫女。”
“奴才很害怕,陛下不说话,奴才就没话找话地同他聊,说奴才小时候的事,说进宫后的事,说到了陛下身边,看到听到的那些事。陛下一开始,是想看了新奇后,就灭了奴才的口的,不然,他完全可以看从下伺候他长大的那几个太监的身体,没必要找个负责殿外扫洒的下等内监。他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不会允许有任何一点抹黑皇家的话传出去。”
祝融道:“他没杀你,是因为你媚上惑主?”
他这话一半是嘲讽,一半是好奇。
岳静轻柔一笑,看着祝融道:“殿下瞧奴才有那个媚上的资本吗?”
祝融忍着不耐看了他一眼,骨肉匀称、肌理分明,许是因为干了几年粗活,所以不太像瘦鸡仔般的文弱书生。
岳静待他看过了,才捡起衣服,慢慢地穿了起来:“陛下喜欢听奴才说话,不拘什么话,只要他听得高兴就好。后面的几个,都没有奴才会说话,所以都丢了命。”
“还有别人?”祝融不由吃了一惊。
“在奴才之后,殿下之前,有过七个,三个死在了床上,另外四个,宠幸后就灌了药。”岳静平静道,“当一个让皇室、大臣们都满意的皇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陛下总要寻些渠道发泄出去。”
祝融冷笑一声,突然意识到什么,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找我,是因为我是他的同母弟弟?他恨母后,恨我,所以才,才要毁了我?”
岳静眼中带了丝哀色,点点头道:“他只比你大一岁,却从小就没过过一天轻松日子。当皇子的时候,为了让先帝、太后满意,一直在逼迫自己。当了皇帝,依然为了让别人满意,坐稳位子保住命,不停地逼迫自己。可是康王殿下,却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您是小儿子,谁都不希望您太出息。”
祝融后退两步,仰头长叹道:“就为这?就为这?他自己过得不顺心了,就要毁了我?”
“太后和陛下说,您日后只会当个闲散王爷,让他留您一命。”岳静叹了口气,“太后这步棋,走得太遭了。陛下本没打算把您怎样,太后却这样防着他,把他往坏里想。就好像他无论怎么做,太后都能挑出毛病。有些明明是陛下自己的意思,太后一插手,就成了陛下任性、狭隘、无情,是她老人家教导有方,才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祝融激动道:“那他怎么不去找母后算账?”
“因为他胆小。”岳静赶在祝融之前,将这句话说了出来,“每一次陛下做错了事,太后都会用竹板杖责他,打他记事起,太后就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瞧。太后是指着陛下日后能登大典,她好母凭子贵、苦尽甘来,所以不停地鞭策、督促陛下。陛下对谁都狠得下心,独对着太后,他不敢、不能,他怕,十几年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掉的。”
“母后是过得太苦了,生我的时候,先皇后拖着不给请太医,她差一点就死了。我长到七岁,才第一次见父皇,要不是皇兄文章做得好,他都要忘了我们母子三人了。”祝融无力地坐回椅子上,泪流满面道。
“这宫里,所有人都过得很苦,很压抑,很无奈。”岳静笑了笑,拿帕子给祝融擦了擦脸,“我在宫外长大,虽然吃的苦也不少,但也只是吃了些苦而已。陛下喜欢的,大概就是我这点吧。”
“你怎么不自称奴才了?”祝融的关注点稍微偏了下。
岳静呀了一声,歉然道:“和陛下说习惯了,康王殿下不爱听,奴才以后不这样说了。”
祝融愣了愣,半响才道:“皇兄真的很宠你。”
他犹豫不定地看着岳静,岳静猜到他心里所想,遗憾道:“奴才不才,只有哄陛下开心的本事,没有求陛下改主意的本事。”
祝融叹了口气,忍不住嘲了他一句:“人都怕死,我不怪你。”
岳静等祝融平静下来,才道:“以后陛下再传召殿下进宫,您就多顺着他些,说些你们小时候的事,转移他的注意力,别让他的心思都放在您身上。”
祝融冷冷道:“说什么?说他该如何嫉妒我?他悬梁刺股时,我还在床上睡懒觉?”
岳静笑道:“就说你们两个人相处时的事,殿下愿意讲些给奴才听吗?”
祝融没吭声,岳静就坐到他身边,歪头想了会,道:“奴才家门口,有条小河,附近的孩子都会去里面游水。可奴才不会水,就趴在一个木桶里,被其他人推着飘来飘去……”
岳静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渲染出一副乡村戏水图,让祝融仿佛身临其境般。他听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岳静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教他如何与皇帝交谈。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情景,的确会让人被吸引住,再无暇去想别的事,做别的事。
“我不想学媚主的把戏!”祝融打断了岳静的话,无比抗拒道。
岳静住了口,静静地看着祝融,轻声道:“陛下不想您死。”
那就让他不要再找我!祝融强忍着没说出这句话,废话一句,说了只会显得自己无能。冲一个奴才发火,又有什么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给皇帝洗白的,只是想说明为啥皇帝这么BT的。兄弟俩其实是一样的,在反抗不了的人身上受了刺激,不敢报复对方,找更无辜的人下手。
☆、第五世
程婉立在窗口,看到新来的管家在不远处的藏书楼外盯着下人在那晒书。
这人,怎么这么眼熟?程婉疑惑地想着,岳静,岳静,她怎么不记得陛下身边有过这么一个人?
宫里说,是皇帝特地拨来照顾弟弟的,这个时候,皇帝不从自己身边找个心腹,难道还要在内务府挑吗?
内务府?
程婉眼角一抽,她记起来了。皇帝失踪前那次出游,她前去送,站在皇帝身边的,可不就是这个岳静吗?因是第一次见,程婉特意多瞧了几眼。她本想着回头去内务府查查,这个看起来新得宠的是个什么人,结果皇帝一出事,她震惊慌乱之下,把这人彻底丢到脑后了。
一个念头在程婉心里升起,再压不下去了。
她第一次在陛下身边见着这个岳静,然后陛下就出事了。泄密、勾结歹人的,会不会就是这个岳静?
能不能想法子把人拉拢过来?不,不可贸然行事,万一坏了这些人的局,没人去绑架皇帝了呢?
还没等程婉琢磨出个章程,岳静在康王府待了短短半个月后,就被召回宫里,调回到了御前。程婉按捺不住,去问了祝融:“岳总管很得圣宠吗?”
祝融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程婉又道:“他跟陛下,多久了?”
祝融狐疑地看了程婉一眼,反应过来后,小声道:“你想让他做间者吗?”
程婉心道,怕他早就是间者了,只是不知谁是他的主谋。
祝融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思索片刻,摇头道:“万一他就是等着我们去找他呢?”
祝融怕岳静是皇帝丢给他的饵,程婉却倾向于岳静不是皇帝的人。两人虽出了分歧,但都因为惧怕事情不成败露的后果,所以只匆匆数语,就各自分开了。
这一年,祝融接受了岳静的建议,皇帝似是觉得这样的祝融很无趣,招他的次数少了起来。岳静悄悄告诉祝融,皇帝身边,又开始死小太监了。
祝融哦了一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岳静看着他,道:“康王这模样,和陛下真像,真不愧是亲兄弟。”
祝融冷笑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我不像你,假模假样掉几滴猫尿,就仿佛你与皇兄不是一伙的了般。”
岳静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祝融这才意识到,岳静不是在悲悯那些丢命的小太监,或者说,不全是在悲悯。他是有别的话想说,只是不敢,或者不能,而祝融又无法从他的语气表情中,推测出他意欲传达的信息。
“你……”祝融张了张口,却见有人来寻岳静,岳静急忙忙跟那人走了,留给他一个匆匆的背影。
祝融回了府,下意识去找了程婉。程婉的身上有很多迷,其中一个,就是她对陛下、对宫里某些人事超出常人的熟稔程度。
按理说,她不该知道这些。可是,按理说,皇兄还不该这样对他呢。理这东西,该它在的时候它不在,也是个欺软怕硬、不顾是非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