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门前,卫程忍不住对卫金和道。卫金和实在不知为何今天女儿老是死呀死呀的,但这话着实触动了他。他张了张嘴,含糊道:“我心里有数。”
半日后,卫程再次踏进了卫家的大门。
卫谢一如她记忆中那样,年轻鲜活。卫程眼圈又红了,她忙别过头,用手帕擦着眼泪。
卫谢怔了一下,只当卫程是想爹了,揽过她的肩柔声道:“好妹妹,别哭。”
卫谢房里丫鬟的哥哥就在门房,她之后曾和卫程提过,想写信收信的话就托那人去办,没人会拦的。只是卫程那时还以为卫金和已经忘了她娘,正在赌气,所以没有给卫金和写过一封信。她哪想着,爹会那么快就没了。
卫程勉强笑了下,道:“让姐姐见笑了。”
“乖,咱们现在去见奶奶。”卫谢道,她此时倒不敢多说什么了,万一来了个水做的妹妹,喜欢多心闹脾气的,她说多就错多。
那个名叫小翠的丫鬟也没说什么,只是她看卫程的眼神,让卫程颇有些不舒服。她已经不是十三岁的小姑娘了,瞅得明白这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小翠是大老爷的通房丫头,刚怀了身孕,正得意着呢。卫谢不想和小翠起冲突,一来是嫌弃掉价,二来是怕被疑心多的卫金奇怀疑自己是替母出头,加上和小翠见面的次数也不多,所以能忍就都忍着。
小翠是家生子,尤其看不上外头买进来的奴才。卫程这个打乡下来的小姐,不知怎的也上了她的鄙视名单,这还是卫程过了好久才弄明白的事。她和卫谢一样,嫌和小翠计较掉价,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幸都是些娴熟文静的类型,这本是老太太特异挑的,怕把两个小姐带坏了,谁想着挑出来两窝子和稀泥的。
卫家两位大小姐身边伺候的这几个丫鬟,说得最过的一句骂人话,约莫就是臭不要脸了。
“奶奶身子还好吗?”卫程问道,“爹一直挂念她老人家的身子呢,叮嘱我回了家,要听奶奶的话,万不能淘气气她。”
卫谢眼睛一亮,欣喜道:“二叔果然还是惦记奶奶的。”
☆、第七世
进屋后,卫谢拉着卫程拜过老太太与大太太,推着卫程坐到老太太榻边,忙不迭地说道:“奶奶,妹妹替二叔来您膝头尽孝了。”
大太太眉头一跳,忙看向老太太,怕她被这话勾起了新仇旧恨。
老太太果然脸色一沉,冷冷道:“又提那个畜生做什么?”
卫谢道:“奶奶您这气话,可把咱们满屋子人都骂进去了。”
老太太绷不住笑了,拍了拍卫程的手道:“你可不能学你爹,干些有辱门楣的事!”
卫程道:“爹都是为了二房的香火,他说,算命的说了,那赵氏专克他命中无子的命。”
老太太脸色顿时有些尴尬起来,什么命中无子,都是她伙同别人乱诹的,哪想就诹这么准,这么多年了,老二竟真的就无子了。老太太悔得不行,又不愿承认,对卫金和的火是越来越盛。
大太太讶然道:“他不是不信这个的吗?”
卫程叹气道:“爹就是嘴硬,奶奶的话,他能不信吗?这些年他一直想回来,就是拉不下脸,只能没事和我念叨念叨。”
卫谢配合道:“真的吗?”
卫程点头道:“对,我临走时,他还和我说,奶奶这什么都有,不用我带,奶奶肯定都准备好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卫程见她态度有些软化,继续道:“说来,这算命先生算得还真准,赵氏已有了身孕了,也许,我真要添个弟弟了。”
老太太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怒,但是惊是肯定的。她直起身,追问道:“真的有了?”
卫程仿佛才发现自己失口般,捂嘴道:“啊呀,爹说没满三个月,不能说的,我给忘了。”
老太太神色阴晴不定半响,冷冷道:“也不知是谁的孽种。”
卫程小声道:“孙女也提醒过爹,他说,他说他也防着呢。”
“他防着?他都让那狐狸精迷了眼了!”老太太骂道,到底还是不想在小辈跟前说太多儿子的坏话,只说累了,让大太太带着两姐妹出去了。
刚才大太太和卫谢一直不好插话,等出了门,大太太才摇头看着卫程:“你呀,和二叔一样,说话都直白得很。我和你姐姐,可从来不敢这么跟老太太说话。”
卫谢笑道:“妹妹这样,倒很对我的胃口。”
大太太嗔了女儿一声,领着她们进了雕花门,指着屋里两个丫鬟对卫程道:“这是百香和百果,是老太太亲自挑来伺候你的。我还有事,让你姐姐带你熟悉熟悉吧。”
“是,大伯母。”卫程道,“大伯母忙去吧,我和姐姐还有悄悄话说。”
大太太好笑道:“刚见面就有悄悄话说啦!”
卫程性子直白爽快,让大太太放心许多,她最怕的就是再来个和小翠一样惹事的刺头,还打不得骂不得。
“奶奶是不是刚病过?”卫程问道。
卫谢让百香奉上茶,拉着卫程坐了,才道:“是,不过已无大碍了。”
卫程道:“要么我给爹写信,说奶奶被他气得重病了,让他回来一趟?”
一旁正往桌上放糕点的百果手一哆嗦,差点把盘子打了。她和姐姐百香震惊地看着卫程,这新来的主子,可真是语出惊人啊!
卫谢倒吸一口气,道:“你,你怎么能这么咒奶奶?呸呸呸!都不算数的!”
卫程耸肩道:“我爹和奶奶这都十几年的僵局了,总要有个人来打破它嘛!就让我这个不孝女当这个恶人吧,只要爹和奶奶能重修旧好,我什么都不怕!”
卫谢无语半响,才憋出一句:“重修旧好,不是这么用的吧?”
卫程没有理她,还在认真思考该如何撺掇卫金和回来看老太太。卫谢生怕她不知轻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惹了麻烦,忙不迭劝道:“你还没吃饭吧?奶奶和娘那都有事,今天晚上咱们俩一起吃。等到明天早晨,咱们再同奶奶一起吃。嗯,你喜欢吃什么呢,我还不知道你的口味呢。”
“对了,大伯什么时候回来,我是不是还该去见见他?”卫程想到什么,问道。
卫谢就笑了笑道:“他若要见你,自然会遣人来。”
若是不见,那就是不见了。虽说亲女儿一年都见不了一次,但卫程才刚来,按理怎么也要见一次吧。真是,不去大老爷那溜达一圈,哪去抓内贼去?
真要和上辈子一样,接触大老爷及他身边人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就遭了!
不成,还是要把爹给忽悠回来,他查什么,总比自己方便。卫程就不信了,卫家真遭了灾出了事,爹还能坐视不管!而且,卫金和住回来,也方便自己盯着他的身子,别那么快那么莫名其妙地病死了。
在卫家平淡地过了三天,卫谢和几个丫鬟发现卫程适应得非常好,路走过一次就不会忘,且再没出什么惊人之语,不由都松了口气。她们不知,卫程刚想出了一个绝妙的馊主意,即将在卫家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妹妹,写什么呢?”
卫程把信纸折好,放到信封里,印上了封泥,笑道:“给我爹写信呢。”
卫谢哦了一声,进门时一瞅,只见一页纸上满满都是字。想来卫程年少丧母,和卫金和的关系比寻常父女更深,第一次离开父亲,想说的话定是许多。
卫程侧身绕过书桌,借着身子的遮挡,飞快地把手中与袖中藏着的两封信调了包,袖中那封信封里放了一张印着黑掌印的信纸。
“姐姐,这信什么时候能送到我爹手上?”卫程问道。
“半日就可到了,骑马去,肯定比你坐车时快。”卫谢接过信看了一眼,道,“信封上怎么也不写名字?”
“写不写的,他也知道是我。”卫程嘟囔道,还是坐回去填好了信封,重又递给了卫谢。她递的时候没注意,手指在未干的墨迹上蹭了下,“卫”字的左上角便脏了一小块。
卫谢责怪地看了她一眼:“重写!”
卫程道:“没事,我爹注意不到的!”
卫谢无奈,只得收下,让人赶紧送到门房,嘱咐那个名叫小景的下人赶紧骑马送去白岭村。
之后姐妹俩就跟着女先生练琴去了,中午和老太太吃过饭后,便一起歇在了老太太屋里。
她们午睡起来,见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卫谢自言自语道:“看来这雨今天是停不了了。”
“还想着把书翻出来晒晒呢,都阴了好几天了,今儿难得出了太阳,这又晴转雨了。”卫程抱怨道。
她们对坐着下起了棋,老太太精神挺好,坐在一旁看着,一会替卫程下两步,一会替卫谢下两步,本该早就分出胜负的一局棋,足足下到晚饭前都没下完。
三人正说说笑笑,就见外面突然喧哗起来,一个长得很像卫金和的中年男人领着披着蓑衣的卫金和快步走了进来。
“娘,老二回来了。”卫金奇板着脸道。
老太太吃惊不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卫程站了起来,讶然地看着卫金和道:“爹,您怎么冒雨来了?有什么急事吗?”
卫金和面色犹豫地看了卫程一眼,摆摆手,让屋里的下人出去。没一个人动,卫金奇不满地哼了一声,那些人才仿佛大梦初醒般,快速地遛了。
卫谢本想跟着遛,但是见着大太太竟也紧随其后来了,便站住不动了。
“怎么回事?”老太太觉出不对,问道。
卫金奇将一个信封丢在桌上,问卫程和卫谢道:“这是你们上午寄出去的信吗?”
两人忐忑地看了看,对视了一眼,道:“是。”
“没被掉包过?”卫金和追问道。
卫谢不解道:“没有,信封上的这个污渍都没变,上面这几个字,还是侄女看着妹妹写的。”
卫程道:“爹,怎么回事,您别吓女儿。”
大太太在卫金奇跟前一向话少,她走到老太太身边,轻轻抚着老太太的后背,一脸担忧。
卫金和摇摇头,将那张印着黑手印的纸放在信封旁:“这东西,不是闺女你弄的吧?”
几个女眷都吓了一跳,卫程忙道:“不是不是,女儿哪有那个胆子!这什么东西呀!”
卫谢也帮腔道:“可不是么,本来是写得满满的一页纸,怎么突然变成这个了?”
老太太怒道:“老二,你又搞什么鬼?”
“儿子是怕,谁要搞我的鬼!”卫金和沉着脸道。
娶了赵一如这个黑寡妇,说一点也不担心,是假的。卫金和最近疑神疑鬼了许多,把女儿送走,也是怕她被影响。
初接到卫程的信时,卫金和是挺开心的,打开一看,心里就是一沉。他自然不信这是女儿做的,这个黑手印怎么看怎么邪门,他生怕女儿出事,不顾雨势,骑马飞奔而来,在大门口和卫金奇碰了个正着。
卫金奇时隔多年见到弟弟,一点也不惊奇,熟门熟路地挑下卫金和头上的斗笠,正要嘲他几句,见着弟弟脸色,忙正色道:“怎么了?吓成这样?黑寡妇发威了?”
卫金和把信给卫金奇一看,卫金奇也唬了一跳,忙带着弟弟去了老太太院里,顺便让人把大太太给喊了过来。
卫金奇把小景喊了过来,小景跪在门外,哆哆嗦嗦道:“奴才,是奴才的妹妹小朵亲自把信交给奴才的,奴才放到怀里,一直到见到二老爷才拿出来,绝对绝对没有弄错!”
小朵也跪了过来,带着哭腔道:“奴才从大小姐手里接过信,就直接送给哥哥了,路上没有碰到人,也没有让信离开过奴才的手和眼睛!”
卫谢站出来道:“爹,小朵是女儿身边最稳妥的丫鬟,不然女儿也不敢派她这个差事。”
屋里几人就都没说话,心里不约而同都在想一个问题。
若不是信被掉包,难道,真是黑寡妇发威了?
☆、第七世
卫程见火候差不多了,端着热茶走到卫金和身边道:“爹,看把你冻的,喝口茶,女儿去打热水给你梳洗吧。”
卫金和嗯了一声,僵硬地冲老太太行了一礼,同卫程走到另一间屋,脱下蓑衣放到一边,匆匆洗了把脸。
卫程小声道:“那位还好吗?”
卫金和瞥了她一眼,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喝了半杯茶,方道:“出来得匆忙,忘记知会她一声了。”
“你们不会是怀疑,此事和她有关吧?”卫程担心道,“你不是说她不克你吗?她肚子里可还怀着我弟弟呢!”
卫金和拿捏不定主意,半响才道:“这信,是不是你搞鬼?”
这是最皆大欢喜的结论,卫金和不怎么抱希望地看着女儿道。
卫程瞥了瞥四周,点点头。卫金和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卫程又点了点头,他才后退几步,想骂又不敢骂,脸都憋红了。
卫程仗着卫金和不敢告诉别人,不敢闹大,肆无忌惮道:“爹,你看奶奶,是不是老多了。”
卫金和气呼呼道:“没注意看,没心情!”
卫程不满道:“爹,你可真不孝顺。”
“你孝顺!”卫金和瞪了她一眼,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圈,才道,“这事不要再和别人说了!”
“爹,你以为我这么大费周章,就是想把你骗回来,看看奶奶?”卫程摇头道,“当年,你和奶奶究竟是怎么闹翻的?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肯回家?”
卫金和皱了皱眉,看着卫程,道:“你是说,有人搞鬼?”
卫程一直在想,为什么赵一如刚生了个儿子,卫金和就病死了?是不是这个儿子促使卫金和做了什么,打破了一直以来所保持的平静?
以她对父亲的了解,卫金和有了儿子,定是要第一时间报给老太太听的,好让她知道,自己才不是命中无子的人。也就是说,这会是自卫金和离开卫家十四年后,头一次主动与卫家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