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琬听孟阶说完,笑看了他一眼,才慢悠悠的道,“我记得去年秋月,咱们两个还没有定亲?你和夏次辅说了什么,人家非要见我不成?”
“难道那时候你就传播我和你的谣言了?”宋琬瞪大了眼看向孟阶。
孟阶却也不否认,厚脸皮的道,“反正你早晚都会嫁给我,提前说又能如何?”他挑了挑眉,“难不成你还想嫁给别人?”
宋琬见他脸色冷了下来,连忙摇头,“我倒没想过这个,我当时想的是这一辈子都不嫁了……还有怎么抱你的大腿。”
她自个说着都笑了起来。
孟阶闻言定定的看向宋琬,许久才道,“你倒是蛮有志向的。”他想起那一日,宋琬抱着紫檀木的文具匣去‘听雨堂’找他。
“那现在呢?”
“现在?”宋琬怔愣了一下。她见孟阶问的认真,低头抿了抿嘴唇,仿佛下了决心一样,挥了挥手让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全都出去了。
孟阶没有出声,他看着宋琬慢慢朝他走来,到了他跟前站定,迅速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一瞬间的柔软,他愣了一下,嘴角却是扬了起来。
宋琬低着头搓手,脸颊更红了。孟阶伸手将她捞到怀里,附在她耳边小声的说,“勉强过关。”
用过早膳,宋琬便将花房里的婆子丫鬟叫来了,嘱咐她们,“今儿晚上记得把花盆搬进花房,明儿早上再搬出来。还有,要将它们摆在阴凉的地方,只在叶子上洒点水就好。”
兰草喜阴不喜阳,土壤也不能太过湿润。平常的时候都是宋琬在一旁看着她们做,这一走倒有些不放心。
孟阶让刘保善开了库房,备了两份表礼,搁在了马车后厢。宋琬扶着孟阶的手进了车厢,见里铺了一层厚厚的棉毡,坐在上面很是软和。
因着她有孕,马车走得极慢,巳初三刻才到了京城。夏府在内城里,从外城东直门进去,道路便宽敞了起来。一个胡同连着一个胡同,都是高门大户,从外面看去,里面极近欣荣。
能住在这里的,都是皇帝的亲信大臣,哪里不欣荣呢?夏府在进去的第三个胡同东面,是永隆帝赐的居所。门前蹲了两个石狮子,刷了红漆的金柱大门,两旁又有两个小门。
门口站了几个身穿长袍的男子,一见马车来了,便凑上前来。孟阶扶着宋琬下来,那领头的便拱手说,“公子,阁老大人可是久侯你了,快进去吧。”
他说话的时候瞟了一眼宋琬,又看向孟阶,“这是尊夫人吧?”
孟阶点头,握着宋琬的手紧了紧。宋琬朝那人淡淡一笑,微微福了一下身子。那人连忙虚手请了一下,笑着道,“夫人的礼,我们做小的可受不起,快些进去吧。”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夏冕和夏元璃两个主子,不免空洞了一些,仆从们也很少。夏冕住在正房大院里,过了垂花门便是一条十字甬道,没走多远便到了那里。
夏冕正在书房里,听说孟阶来了,连忙让人将他们请了进来。这一路,孟阶都拉着宋琬的手,一刻都没有松开过。有些见到他们的仆从,倒有些好奇这新科状元的妻子,都多打量了几眼。
夏元璃正在厢房里练字,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小丫头窃窃私语的声音,她倒没放在心上,直到听到‘新科状元’四字,手里的狼毫毛笔顿了一顿。
洁白的宣纸上已经写了半首诗,这一顿墨汁便染了黑黑的一团。不知怎的,她竟觉着胸口前闷了一团火气,随手将狼毫毛笔一扔,‘啪’的一声,却是落在了地上,地毡上也沾染上了墨迹。
在一旁磨墨的柳叶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捡毛笔。夏元璃扫了她一眼,转身坐到临床的罗汉床上,深吸了两口气,才觉着好了一些。
“去沏茶来。”夏元璃看了一眼窗外,冷冷的道,“要大叶冬青。”
柳叶将毛笔小心翼翼的放回桌上,便连忙转身去了。过了一会,她才捧了小茶盘进来。夏元璃闭着眼,脸色看上去有些不好。
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去岁秋天以来,小姐的口味和喜好大变。以前小姐最喜欢喝雨前龙井,可现在却整日离不开大叶冬青。
大叶冬青泡的茶水极苦涩,小姐却说甘甜。柳叶心里疑惑,却不敢开口相问。
茶水凉到七八分,夏元璃才端着喝了。满嘴都是又苦又涩的茶水,夏元璃闭了闭眼,咽了下去。与此同时,她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水。
她一直以为她可以将孟阶忘掉的,回来后的这半年多里,她不仅没有将孟阶忘记,反而对他的记忆越来越深。尤其是半夜醒来,她看着黑漆漆的夜,就会想起前世的点点滴滴。
“柳叶。”夏元璃将茶钟放到桌子上,轻轻叫了柳叶一声。
柳叶看到夏元璃眼角的晶莹,却不敢吱声。她抬头看向夏元璃,小声的问,“小姐,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夏元璃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问道,“柳叶,我刚刚听外面的小丫鬟说,今年的新科状元来拜访父亲,是真的吗?”
“嗯。”刚刚出去泡茶的时候,柳叶也听说了,她点了点头,又加了一句,“状元郎带了他夫人一起过来的……”
夏元璃正低头摩挲着炕几的角边,闻言猛然抬起了头,“你说孟阶带谁过来的?”
柳叶被吓了一跳,她看着夏元璃因为惊诧而变形的脸庞,支吾着道,“他……他夫人……”
柳叶说完就觉着不对劲。她看着夏元璃突然像被抽离了所有气力一般瘫倒在床上,才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曾听荷香姐姐说过,小姐喜欢老爷的一个学生。难不成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柳叶瞪大了眼。她虽没亲眼见过状元郎,但听别人说状元郎似乎长得很是俊朗。可他有妻子了,而且好像是怀孕了?
“小姐……”柳叶咬了咬嘴唇,皱着眉看向一脸哀伤的夏元璃。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出去吧。”夏元璃用尽力气撑着小炕几坐起来,面无表情的和柳叶道。
柳叶有些担心,她踌躇了一会,还是出去了。
门被掩上,传来一声‘吱吖’的声音。她扶着小炕几,大口大口的喘气,也不觉得哪里难受,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顺着脸颊落下来。
她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可泪水不停地掉,心里头便也开始蔓延了一股痛意,先是胸口,再往下,痛的她几乎不能呼吸。
夏元璃捂着脸,还是哭出了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
她到底哪里比不上宋琬?为什么孟阶心里从头到尾就只有她一个人?即使重来一次,他还是选择了她?
夏元璃哭的像个孩子一般,不能自已,就好像这么多年的委屈终于发泄了出来一样。
明明前一世是宋琬头一步嫁给了神宗,是她不要孟阶的。为什么孟阶心里面还全都是她,就是一点点的空隙都不曾给她?
她让父亲逼迫孟阶娶她,她以为一点点的,孟阶就可以喜欢上她,爱上她。可不管她怎么做怎么努力,孟阶从未给过她一分回应。
还在新婚那一夜,就告诉她,“我可以娶你,可以给你我夫人的名号,但也仅限于此。”
他真的说到做到,她嫁给了他两年,独守空房了两年。
第一百零八章
书童进屋禀报, 不一会又出来和孟阶拱手道, “孟公子, 阁老让你进去呢。”
书房的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孟阶点了点头, 拉着宋琬走了进去。
屋里燃了檀香, 闻起来很让人心静。靠近窗前的地方摆了一张桌案,夏冕就坐在那里,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白鹇图案补子服的男子。
孟阶俯身给夏冕作揖, 宋琬也跟着恭敬的行了一礼。夏冕朝他们摆了摆手,道, “你们来了。”他打量了两眼孟阶身后的宋琬,温和的笑了笑。
“这是翰林院的赵侍读。”夏冕指着一旁的男子给孟阶介绍。
赵熙之是前科探花, 在翰林院做了一年的编修, 如今已升任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他也是夏冕的学生,学问不错。
早在保和殿唱名那一日,赵熙之就见过了孟阶。当时孟阶还要游街,他还没来得及给孟阶打招呼。
“恭喜啊师弟。”赵熙之笑着和孟阶拱了拱手。
孟阶也和他颔首一笑,“师兄。”
“你先过去吧。”夏冕看向赵熙之, 顿了一顿, 又说, “等明儿下午,你再抽空过来一趟。”
“是,老师。”赵熙之点了点头,拱手退了出去。他走到宋琬身边时, 不免多打量了两眼。
宋琬也看了看他,眼神里一时有些复杂。
夏冕入狱后,赵熙之便被众人推为清流派之首。他口口声称要讨伐谢光那些鼠狼之辈,暗地里却投靠了他们,还置孟阶于不仁不义之地。
那些骂孟阶的文人学子,大都是他指使的。
后来,孟阶早他一步入阁,他还愤愤不平,煽动民众在大街上将孟阶的撵轿堵住。其中一个卖肉的还拿了刀扔向撵轿,要不是寇怀及时出手,恐怕就要出了人命。谢光倒台后,赵熙之才露出了真面目。
他逃到浙江一带,又勾结倭寇,残害百姓。李崇庸派了孟阶去捉他,最后在一艘小渔船上找到了他,原来他是要偷渡到倭国去。
他自知坏事做近,被捉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条,便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跳下了船。后来,有渔民在岸边打捞了一具尸体上来,正是赵熙之。
他全身都泡的浮肿,已是分不清面目了,众人是根据他身上的箭伤才辨别出来的。这个伤口是他趁乱逃走的那一夜,孟阶射出来的,就偏了心脏有半公分的距离,还能活下来也算他命大。
宋琬还听人说过,被打捞上来的赵熙之右手紧紧攥着,怎么掰都掰不开,很是奇怪。便有人将他的手指一一锯开,才发现他手里竟攥着一个玉佩。
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后面刻了一个岚字。
赵熙之一生都未曾娶妻,众人都猜这个叫‘岚’的定是他的红颜。没想到他无恶不作,竟是个重情的,倒令人唏嘘起来。
宋琬怔愣,孟阶拉着他坐到下首的玫瑰椅上她都没有察觉。
“琬琬。”孟阶见宋琬出神,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老师问你这一路可累?”
宋琬才回过神来,她抬头看到一脸笑眯眯的夏冕,红着脸摇了摇头,“宛平离京城不远,又都是平坦的大道,只看路边的风景还不够呢,怎么会累。况且又是拜访老师,琬儿自当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小丫头倒是嘴齿伶俐。”夏冕出声笑了笑,又说,“我听说你兄长是今科探花?”
今科探花郎是状元郎大舅子的事情早就被那一群人传了出来。这可是个大新闻,一夜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就连夏冕都略有耳闻。
宋琬也没想到宋珩会是今科探花,明月告诉她时,她还以为自己听岔了,问了好几遍才确认宋珩确实是第一甲第三名,新科探花。
夫君是状元郎,兄长是探花郎。外面都说,宋琬一定是福星转世,要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福气?就状元夫人这一名号,都是旁人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
夏冕似乎很喜欢宋琬,竟打趣她,“小丫头行情不错,等明儿看看老夫能不能沾上你一点福气?”
说的宋琬也笑了起来,她抿了抿嘴唇,笑说,“老师也相信外面的流言?什么福气不福气的,又不是我自个中了探花状元。他们两个,干我何事?!”
“看看,看看。我就说她伶牙俐齿的,果真没错。”夏冕指着宋琬和孟阶道,“你娶了个好妻子啊。”
孟阶看着宋琬,淡淡的笑了笑,“老师夸她,怕就要骄傲了。”
“唉。”夏冕看着宋琬叹了口气,“要是我家岚岚也能和小丫头这般,老师倒也放心了。”
夏冕一想到夏元璃,眼眸不由低了低。因着胎里不足,夏元璃自生下来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年纪小小的,便就要整日里吃汤药。他一心扑在学问上,很少管她的事,倒让她的性子比小时候还要孤僻。
宋琬听到夏冕说‘岚岚’,不由睁大了眼睛。她记得夏冕就只有一个女儿夏元璃,怎么又跑出来一个岚岚?
这个‘岚’可又是那玉佩上的‘岚’字?
她心里惊诧,却不动声色的问夏冕,“老师说的‘岚岚’,可是元璃小姐?”
夏冕笑道,“岚岚是元璃的乳名,你知道她?”
“嗯。”宋琬见夏冕点头,很是震惊。她怕夏冕瞧出端倪,连忙低头看向地毡,缓了缓才又笑道,“元璃小姐小小年纪便以才气闻名天下,琬儿在闺中的时候,曾听过她的名号。”
夏元璃身体虽不好,但才情却极是难得。她小小年纪便通读了四书五经,十岁便会写骈俪体。若她生为男子,只怕不比孟阶差哪里去。
“倒也是了,你和她年纪差不多大。”夏冕并没有因为夏元璃才情绝伦而太高兴。作为一个父亲,他最想的,还是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喜乐的长大。
三足炉的檀香静静的燃着,没有人说话,屋子里一时有些沉闷。夏冕吁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喘着气道,“阁……阁老,小……小姐又……”
她还没说完,夏冕便霍地站了起来。他紧皱着眉,大步走出去,又问那小丫鬟,“大夫请了吗?”
小丫鬟连忙点头,“柳叶姐姐去请了,荷香姐姐让奴婢过来给阁老说一声。”
夏冕在朝堂上立足几十年,见过的大风大浪太多了,每次他尚且都能保持镇定。可一听到夏元璃不好,他心里面却是抑制不住的恐慌。
宋琬见夏冕出去,不由得蹙了蹙眉头。
孟阶见她不停地揪衣服,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小手。宋琬一愣,抬头看向孟阶,“她会没事的吧?”
“当然。”孟阶说的很肯定。
不知为何,宋琬总觉着夏元璃这次犯病和她脱不了关系。她咬了咬嘴唇,“要不我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