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笑了笑,一点不见着急。安之若素地将书卷合上:“大姐久不见我,本就想念居多。便是迟了约,她也是牵挂非常,责备倒未必见得。”
双成嘟起嘴,心头对封道事犹似有怨。这丫头是在金城时候被调到舒窈身边的,人从小生在代北,天高皇帝远的,没见过汴京的尊贵人,加上主子也不是一板一眼的苛刻人。所以她的忠心只在护主上。对于天家皇子,她并无多少畏惧。
舒窈见她如此,不由托腮失笑:她当年不惧太子,是因为她有底气,觉得太子没什么可畏惧。双成这个嘛或许可称得上,无知者无畏
“你知道太子为什么选今日去玉清昭应宫”舒窈曲肘放于车窗,以手支额,眉目弯弯笑看着双成。她的侍女可以娇憨,但不能真憨,该明白的事她还是要尽心点拨于她知道。
双成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问:“难道不是去求神明保佑他长命百岁”
舒窈摇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官家染病卧床,至今百日有余。期间纵然良药良医不断,但龙体依旧未见起色。你说太子这时身为人子能做什么”
双成转过身,摇头晃脑思索一阵,忽然大睁眼睛,似了悟般道了句:“奴婢明白了太子是去玉清昭应宫求天帝,保佑他平安继位。”
舒窈听后哭笑不得,以手做杖,“啪”一声拍在双成的脑门上,佯嗔她:“胡说八道什么呢当心被人听去,告你个欺君罔上。”
双成毫不在意吐吐舌头:“错就错了嘛。二娘子您不用吓唬奴婢。在大宋,奴婢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哪个人因说错话被官府拘走的。您快跟奴婢说说,太子着急忙慌出行去玉清昭应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呀”舒窈收回手,眼望向皇宫所在,轻轻开口,“他是去斋戒沐浴,祈上苍保佑,让官家早日康复。”
药石久不见效,哪怕是从未经历过死亡的赵祯此时都已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父皇,大宋土地上最尊贵的男人,即便称谓天子,人颂万岁。可此年此季,他生命也依旧同凡夫俗子一样,进入倒计时。
只是身为人子,眼见父亲一天天虚弱,除了奉药侍疾,他能做的屈指可数。太医院处,有国手国医,不用他枉费精神。军国大事,有皇后辅臣,不用他费心劳神。年岁稚幼,资善堂里他只听议就可,所有政务还都是由母后决断。
偌大一个皇宫,偌大一个朝廷,满朝文武,泱泱卿臣,他竟找不到一丝存在感人至茫途,贵为一国储君的他,却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天帝。其无助孤怜,也是让人悟之心酸。
“二娘子,二娘子您在想什么呢”双成伸胳膊在舒窈脸前晃了晃,完全搞不懂,她家娘子怎么说着说着,突然就走神了
舒窈将她手臂拨开,轻轻吸了口气,坐回小几前,不紧不慢地将书翻开,继续翻阅起来。
双成可没她这份涵养耐心,眼看封道解禁还早,不由没话找话。
“二娘子。”
小侍女喊了一声,吸引过舒窈的注意力后,两只眼睛满是好奇之光地望着舒窈:“您是不是见过太子”
舒窈翻书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初。
“是见过。”
双成脸上瞬间泛出崇拜之色,仰看着舒窈:“那太子他长什么样”
舒窈听言愣了愣,握着笔记的手指静静停驻。她低下头,垂眸望着书页边角处一排欧体小楷的注解,沉吟良久,才真假莫辨地回答道:“时日太久,我忘却了。”
她见他时,他们还都是不识愁滋味的孩子。记忆中的太子是那个样貌清俊的小郎君,不爱吃酸,喜欢赤脚,性情温润,待人和善。她不畏惧他,他也纵容她,正是两小无猜,倾心相交时,毫无功利可言。可是,祖母亡故,一切成空。她对他冷落警惕,不惜竖起坚甲对他戒备疏离。在那之后,岁月辗转,两处相隔,她在金城看边塞沧桑,他在皇宫看政事风云。不一样的成长环境,不一样的成长轨迹,注定有不一样的成长体悟。
她不知道现在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她也不知道现在他眼里的她又是什么样。时光如刀,能把无数过往统统割裂。稚子之交,到现在她能回得也不过就是一句苍白无力的:“我忘了。”
忘了怎么可能忘了
她话出口,双成便一下呆怔住:我的天呐,她家娘子心可真宽,居然给忘了这要是换作她,能见太子一回,她肯定一辈子都记在心里,时不时还得拎出来跟小姐妹们炫耀得瑟下。肯定不像她家娘子,这几年来压根儿不提不说,这会儿说起,她还给忘了
双成很忧虑,苦恼无比地看舒窈,心里还一个劲儿打鼓:忘性太大是不是有点不妥我到底要不要给二娘子她提个醒二娘子如今好歹是在京城,不是在金城。把太子忘了岂不是大不妙
...
☆、与君再逢明仁殿(上)
;御街的封道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解禁,御林军撤走,大街上又恢复熙熙攘攘的常态。车水马龙重新流动,宝驹雕车,红幔软轿各自启程,赶往各自目的地。
舒窈他们的车到钱府,门房早已被知会。她和伯母才落脚,就被两顶软轿抬着去往舒宜的院落了。舒宜现在有孕在身,不便出门迎接娘家来人。但是等到了院门,才从软轿中步下,舒窈一抬头就看到正堂汉白玉阶上,自己的姐姐带着仆妇正对门外翘首以盼。
她好似已等待了很久,见到人来,温柔眉目一下舒展开。藕色银绣罗裙被她一把提起,她都像忘了自己身怀六甲一样,从台阶上快速步下,到李氏与舒窈,一手牵起一人,将两只手握在掌中怎么也不肯放开。
“阿璇。”
李氏由她握着,一声乳名脱口,慈爱目光一寸不落笼罩在女儿身上,娘儿几个瞬间都红了眼睛。
三年丁忧,骨肉亲缘只能隔着书信交流。舒宜在汴京,夫宠人敬,看似风光无限,可也只有她们自己人才知道,没有娘家在身后时,她需要多大的智慧与手段才能撑起钱家少夫人的体面荣耀。
“这几年,苦了你了。”
李氏手抚上女儿的脸颊,声音柔和轻缓宣布:“咱们郭氏回来了。孩子,以后,你都不会再是孤零零一个。”
舒宜眼泛泪花,狠狠点了点头,把目光转向自进门开始就脉脉凝望她的幺妹。这小丫头也长大了呢。记得幼时她逗她玩耍,姐妹俩总窝在一处调皮嬉闹,呜呜喳喳。现在她将为人母,小幺妹也学得如娴淑闺秀一样,内宁安静。
“阿瑶。”
舒宜伸出手,宠溺地揉揉妹妹的顶发,微微感慨:“几年不见,你都长高了呢。”
可不是嘛,当年北上时,她印象里的妹妹还是玩九连环的小娃娃,笑涡浅浅,脸蛋圆圆,每逢说话,声音都软软糯糯。像喂人吃了一块什锦桂花糕,甜丝丝舒心无比。
如今,小娃娃都学会了收敛情绪。不言不语,静静伫立地望着人,用一双秋水寒潭般的眼睛,无声地传递着她对她的思念与牵挂。
时间还真是奇怪的东西,一晃眼,就能改变一个人。
舒宜似有不甘,微笑着捏捏妹妹的脸腮,像未出阁时那样挠着她下巴逗她:“见到阿姐怎么也不说话,是害羞了吗”
舒窈这才皱皱鼻子,一把捉住舒宜的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溜溜圆地瞪着她控诉:“阿姐,你都有孕了。”
她这声喊含嗔带怨。明明是不满的提醒,却让舒宜瞬间弯起了眉目,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来。很久以前,她曾担心,自幼的娇宠,妹妹会不会被养成一个骄纵刁蛮的世家女子。可今日得见,她才缓松口气。尽管她不知阿瑶因何沉淀了一副清雅静谧的性子,可在她面前,她仍旧能做回那个娇软可爱的幺妹呢。
这样真好,这样足够。
舒宜收回神思,将娘家亲人引入内堂。几番寒暄闲聊后,舒宜将钱府大人的意思委婉传达:郭府且莫再做犹豫。尽快活动,动用一切可利用的力量,在陛下龙驭宾天前,速速回归权力中枢吧。
“这”盛情面前,李氏似有踟蹰色。
“郭府的情状,枢密使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舒宜一怔:“母亲可是家里有了什么难处”
李氏摇摇头,斟酌开口:“如今不同以往。你父亲他们担心贸然活动,即便被起复,也只是更快遭贬谪。”
“所以家里的意思是当前朝局未稳,先静观其变”舒宜接下话,微微蹙起眉。
李氏轻轻颔首:“阿璇,娘不瞒你。这两年,所有世家的日子其实过得都不甚舒坦。郭家虽在金城丁忧,波及较小未被牵连。然你外祖家却是”
她语未尽,意已显。
这世间哪有长久不变的富贵舒窈外祖一脉,何尝不是赫赫威名的名门望族上党李氏又出过多少英伟人物人们好似忘了,她的父亲也是随圣朝祖宗马背开国的功臣元勋,她的兄长曾是威震四方的镇安节度使,连她的胞姐都是太宗爱重的明德皇后。
可是如今呢一门之中,各自飘零。自兄姊故去,官家哪里重用过李氏族人
不是他们不想为国效力,而是当今天子不允他们重掌朝纲。
舒宜抿了抿唇,牵起住李氏的手,重重握住,压低声音提醒:“母亲,切莫忧虑。官家身体日薄西山。朝中局势微妙无比,此时不正是家中重返朝廷的机会”
李氏不为所动,袖着手,不肯松口回应。她已年老,不再有年轻人的锐意,她只担心郭氏是否因为她一个决议而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母亲。”见她默然,舒宜按捺不住,摇摇她胳膊,蹙眉问她,“您到底在顾忌什么”
“官家”
李氏抬起头,看了一眼女儿,缓缓说道:“阿璇,你要清楚,不管朝局如何,不管寇准和丁谓泛出多大的浪花,当政的都是官家。别看有时官家会办些糊涂事,可他心里明镜一样。谁入谁出,谁高谁低,他都看在眼里。有他一日,郭家没人敢轻举妄动。”
龙椅上的那个人,脉管流着天子赵家的血,最是擅长无声无息,消祸无形。
舒宜垂眸抿唇,将丝帕握在手中,来回翻绞。
堂中气氛渐渐沉闷。舒宜屡次抬头,望着李氏欲言又止。
“阿姐,枢密使大人如此心急,是否是因为”舒窈将目光自窗外花圃收回,手指皇宫,意有所指。
舒宜听后先是一愣,随即深看舒窈一眼,点点头,面色谨慎。
她小心翼翼地摆了摆手,最终以口型示意:“公爹与太医院李院正私交匪浅。”
一句话,惊呆座中人。想是一回事,真正遭遇时却是另一回事。
李氏白着脸,一把握住女儿的手,使劲捏住喝止她:“阿璇,你可莫要胡说。”
舒宜合上眼睛,摇摇头,无比郑重说道:“最多还有半年。母亲,我们观望不起。再不出手,下一个被贬谪出汴京的恐怕就是我郭氏了。”
天子驾崩,必然变天。到时候朝中各方势力重新洗牌,谁能预料笑傲到最后的会是哪家阵营
李氏似乎一下意识到事关重大。也来不及再继续和女儿絮叨其他,叫上舒窈告辞,草草离开了钱府,匆忙忙赶往自己府宅。
她心怀急事,自然眼无旁骛。未曾注意到带着舒窈离开时,小从女的目光竟微微错愕地落在了女儿身后一个仆妇身上。那仆妇也是一副下人打扮,衣着俭朴,样貌也不出挑,站在人堆里,几乎看不出什么光彩来。
然而这个人却能在随从的队伍里安之若素地做出与舒宜一般无二的动作手扶后腰,臂护小腹。即便并未显怀,也不阻拦舒窈判断她亦是身怀六甲的事实。
“你的侍女”
舒窈一下顿住脚步,目光粼粼望定舒宜:“她有孕了。”
舒宜并不以为意,笑了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后,淡淡道:“我知道。是你姐夫的。”
她回得轻描淡写,仿佛在陈述一个毫不关己的身外事。
这般态度,让舒窈瞬时愣怔。坊间皆传,姐姐姐夫伉俪情深,结果怎么会
这惹人艳羡的钱府少夫人之位内里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夫郎妾室就在眼前,她的阿姐是以何种心态看同样身怀六甲的侍儿
舒窈眼睛一下合上,袖中所藏手掌暗暗攥握成拳,声音轻细关切,似怕惊动舒宜般小心翼翼:“他待你可好”
“挺好的。”舒宜轻轻笑了笑,上前两步将妹妹的衣襟理正,趁着李氏回头的功夫,她俯身在舒窈耳畔曼声细语,对她悄悄说道:“阿瑶,不要看太多话本。那里写红拂夜走,文君私奔都是会教坏小孩子的。”
舒窈豁然抬头,抿起唇,眼波盈盈,一语不发望向舒宜。
在她还没有回忆起前世零碎时,这个女孩儿曾偷偷藏起话本,小小声地告诉并不知事的她:“阿瑶,你知道吗阿姐最喜欢的便是卓文君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如今,同样的人,同样的事,言犹在耳,情若隔世。她依旧是那个温柔和婉的阿姐,可她说与她听的话,已与当初内容南辕北辙,相距甚远。
这到底是谁的错
“小丫头,不要这么看着阿姐。”舒宜已为她理好衣裙,直立起身,脸带笑意问,“文君下场何如”
舒窈愣了愣,缓缓讼道:“一别之后,两地相思”
“非是这句,而是锦水汤汤,与君长绝。”
舒宜未听完便打断她,像幼时一样,她揉着舒窈的发,温声温语地说:“阿瑶,能为你姐夫生儿育女的女人从来不止姐姐一个。拦是拦不住的。姐姐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他所有孩子中最出色,最得宠的那个。”
舒窈定定地看着她,翕唇缄口,不言不声。
“若无虚怀心,莫做世家妇。等到你将来长大了,嫁人了,自然也就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了。”舒宜捏捏她的腮,笑得温柔婉约。
话落,她也不再等舒窈反应,直接拉起舒窈的手,将她带到了李氏身边。由李氏拉着她告辞而去。
二人所乘软轿自院门启程,颤颤颠颠消失在舒宜的视线中。直到连背影都完全看不见了,舒宜才手抚着隆起的小腹,轻声喃喃了句:“傻丫头。其实,姐姐宁愿你不明白的。最好一辈子不曾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