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爱便无妒。虚怀心易有,绝情人难做。消磨许久,她不过是做到将碍眼人熟视无睹。若是阿瑶或许有朝一日,她会比她做得更好,然而这更好背后的磨难却只能比她所历更多。
这场相见会面结束,似乎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郭家人好像依旧很沉得住气,矜持无比,带着世家门阀特有的骄傲在京师巍然不动。
然而敏锐之人却发现郭府中的女眷逐渐活跃,归宁次数也明显增多。
再一看归宁的府邸,有心者瞬间冷汗直冒。是哪家浑人说郭府也是要倒了名门望族的看看这些女眷的归宁的人家枢密使钱惟演府邸、太子少傅李迪府邸、颍川郡王赵德彝府邸、大将军刘美府邸,尚书曹利用府邸这一个个,一家家,盘根错节,根本无法计算郭氏到底分属哪家阵营。郭府的姻亲关系网似乎在这一刻显示出空前的复杂性。之前他们家族标志明显的皇后派示似乎也被逐渐淡化,眼看就要不复存在。
就在所有人为郭府突然转了风向而一头雾水,默然旁观时。宫中一道懿旨突然传来。皇后娘娘谕,着外命妇夏氏携女入宫,于明仁殿赏菊品茗。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陛下龙体欠安的时节,皇后竟然还有心邀人赏花品茗她是当真到了胆大包天,欺君罔上的程度还是说陛下其实并无大碍,她这么做有恃无恐,另有所谋
...
☆、与君再逢明仁殿(下)
;舒窈记得,第一次进明仁殿时是在一个深秋的清晨,风杂寒霜,秋叶秫秫。她被母亲抱坐在绣帘香车里,眼睛一刻不停张望着车外。凡经一处,她都如看新景般流连不已。东华门昼夜不息的灯火、任店前蹴鞠的孩童、待漏院蜜甜的香糖果子,影影绰绰交织在她脑海中,形成她对皇宫之行的初次记忆。
那时,被大人拘来赔罪的她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惊慌气氛,直到车驻皇宫,停在应门前。一个手握拂尘的淄衣宫监对她面无表情宣读见驾宫规时,她才心头发紧,惴惴不安。
如今,故地重来。应门前,宫台城楼高耸依旧,深红宫墙巍然依旧。连青厚地砖上站立的引领内侍,都如舒窈首次进宫时一样。照旧袖手抱着拂尘,身穿灰黑宫衣,吊张万年不变的蚂蚱脸,尖声细嗓地跟她们母女强调森严规矩。
随着内侍嗓音入耳,多年前入宫场景一星一点浮现在脑海。舒窈手握成拳,合上眼睛,深吸口气,才跟随在母亲身后,垂眸敛手前往明仁殿。
如今的明仁殿已与几年前不同。高堂凤座上的女主人手握生杀,掌国摄政,所居寝宫陈设早已不复后妃寝殿的端庄婉约,反如崇政殿般威严方正。才一踏足,就觉得自四面八方铺面涌来一股威慑感,让人不由压抑,心里暗惧。
舒窈手藏在袖中,暗绞成团。借着披帛绣袍的掩饰,她颔首低头,与她母亲一道恭恭敬敬地对上首皇后行礼问安。
“免礼,赐座。”
刘娥的声音清冷空阔,在大殿中显得格外肃然。话落,她便似忘记宣母女二人为何而来一般,头都不抬,从小榻砚台旁拿起朱笔,安之若素地批阅起手中奏章。
一刻钟时间,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辨。
舒窈安安静静陪立在夏氏身旁,看着夏氏额前渐渐泛起的冷汗,心中不由生疼不已。皇后是君,他们是臣。她要冷落,她要立势,他们也只能承受。
“郭夫人,本宫这里的花开得可好”
皇后的发问毫无征兆,口气淡淡,携威而至,让夏氏一下绷起了神经,长身起立,低头回道:“臣妇惶恐,娘娘宫中繁花自是最堪怜赏。”
“是吗”刘皇后闻言转过头,嘴角带着一丝浅冷笑意,声音无怒无喜:“那本宫这里的茶如何”
夏氏冷汗浸背,咬着牙,勉强回答:“臣妇,臣妇浅薄,不敢断识。”
“嗯”一声带着不愉的反问出口,刘皇后凤眸骤利,如刀剑般钉向夏氏,“郭夫人这几年是品得太多,忘了本宫这里茶味”
夏氏瞬间浑身僵直。话已至此,皇后的弦外之音昭然若揭。有些事一旦开始,是否停止已由不得她。
夏氏深吸口气,侧目看了眼舒窈,耳畔重新翻涌起郭审的劝言。那个孩子在仲秋夜曾近乎哀求地告诫她:“母亲放过阿瑶,别再做让儿子恨您的事。”
那个傻孩子,他不知道,有时候她亦是身不由己,为人所胁。
“想来夫人确实健忘。本宫还记得,几年前夫人饮过明仁殿的茶呢。”皇后声音不变,谈家常般将言辞机锋娓娓道来。
夏氏似不知危机将近,舒窈却已经“噗通”叩跪在地,俯身伏拜。
“娘娘恕罪。家母这几年金城丁忧,外事不理,每日粗食淡饭。娘娘宫中龙凤团茶乃天下贡品,母亲骤然再饮,一时反应不及,恳请皇后娘娘原宥。”
她说得急促,跪得匆忙,惶然紧张有之,话中意思却清晰可辨。
她其实不知道皇后和母亲协约过什么,也不知道郭氏与皇后间存在着怎样的合作。她只是靠着自己推断,今时的皇后已不同往日。皇后是要定郭氏,不允许郭氏有丝毫其他选择。郭氏一举一动,一吸一瞬的迟疑都会引起皇后无边的猜疑和戒心。
舒窈话落,皇后目光淡淡扫到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上首的刘娥不言不语,只是眯起眼睛,静静地打量着刚才说话的小女孩儿:她跪在凤座前,小小身形在大殿中显得娇软可欺。但这个看似娇柔的人儿刚才却有胆在她面前为母亲解围。也是近一年都未曾遇见的事。
“你过来。”
皇后让宫女将舒窈扶起,抬起手,冲她招了招。
舒窈不敢迟疑,趋步向前,在距刘娥几步处停下:“皇后娘娘”
“抬起头来。”
刘娥话落后,左右端详着舒窈,好一会儿才失笑说:“模样倒是变了些,胆子可一点不小。本宫记得,几年前,你曾咬过太子”
舒窈瞬间窘迫,脸色泛红地说道:“臣女彼时年幼无知,冒犯太子,望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摆摆手,似不耐听她道罪的话。她眼看着窗外,对舒窈意味不明道:“太子这孩子,是从小被他父皇宠纵,真有个人让他碰壁一次,也不是什么坏事。”
舒窈心脏瞬间提起,还不等她思索皇后这话是何用意,刘娥就转过头来,凤目微微挑起,笑得慈和安静对舒窈说:“等会儿太子来请安,你猜他还记不记得你咬过他”
舒窈不甚自然地笑了笑,欠身斟酌,小心地恭谨回答:“娘娘揶揄了,太子殿下国之储君,臣女不过绣楼闲人。云泥之别,太子又怎会记得臣女”
刘娥听后扬起修眉,目光如炬望着舒窈,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舒窈安静静低着头,任她打量探究。身处上位,刘皇后疑心颇重,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被她思虑出千重可能,万种动机。她适才的话,不知被皇后娘娘揣摩出了几种味道。
果然,刘皇后在沉默片刻后,笑微微地指指身边空地,对舒窈嘱咐一句:“你站这里”。随后,她侧转身,眼望着舒窈的母亲:“令爱被你教导的很好。”
夏氏惴惴,忐忑不安地回答:“皇后娘娘谬赞了。”
“本宫从不轻赞旁人。”刘皇后似看不出夏氏余悸,放下奏章,手搭凤座扶手,与夏氏一言一语地话起家常。
夏氏欠着身,恭谨以待。
舒窈被安置地站在凤座旁,看似娴静,目光却屡次落于殿外:她不喜欢这明仁殿的气氛,机锋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快些结束,尽早回府。
可是,天总是不遂人意。就在她走神的档口,守殿侍女一声通报:“太子殿下驾到”,便拉回她所有深思。她都还来不及低头回避,赵祯便已出现在门口,直直撞入她的眼中。
他身量长高不少,少年颀修,白皙温润。一身银绣紫纹的太子常服穿在身上,行动间步履沉稳,已成储君风范。
舒窈抿了抿嘴,低头暗暗叹了口气。初识他时,他们还都是一团孩气。如今再逢,各自成长,她对他,几乎都不能一眼认出。
然而与她相对,赵祯反应却迥然不同。
自入门时候,他看到的就是明仁殿里难得的其乐融融场景。赵祯印象中,自父皇病倒,母后近一年都冷然严厉,再难有温蔼面容。此时见她柔和,赵祯连请安的声音都带了三分畅然,对能殿中逗皇后舒心的母女二人也不由暗赞,多看一眼。
就是落于凤座旁的这一眼让太子脸色骤变。惊诧、意外、愤然、恼羞,漠然,轮番情绪上阵,
独独没有欢喜愉悦。
最后,他垂下眸,看着对他施礼的舒窈,神色淡淡,似压抑心中翻涌般低声道:“平身吧。”
三个字,无波无澜,与对陌生臣卿无异。
若非刚才那一瞬的举止异样,连皇后几乎要怀疑他已忘却了眼前的小姑娘。
太子的养气功夫越发见长,连她这做母后的都要被哄骗过去。
“谢太子殿下。”舒窈的反应很是自然。她对他形容平静,好像并不在意太子对她这昔日故友的冷落。颔首敛衽,垂眸谢恩时,舒窈密长的睫毛斜斜投映下影子,像墨色蝴蝶栖停在脸上。
墨色蝴蝶微微扇动,她人依旧乖觉安静。侯立在凤座旁,她仿佛与身后的华伞羽盖化作一体。
皇后暗暗诧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挑了挑秀眉,最终安之若素地询问起太子功课与膳食。
赵祯如往日一般,态度认真,对答如流。只是在回话的间歇时,会将目光有意无意地落于凤座另一侧,等刘后一唤他,他顷刻转向,宁可去瞧侍立的阿映姑姑,也不去看被他母后叫在身边的舒窈。
这般别扭,可着实让皇后意外不已。她的太子不是斤斤计较之人。这样举止,不是在怨谁恼谁,倒像是在与谁赌气。
“太子可还认得她”
闲絮完毕,刘娥话锋忽然一转,手指着舒窈,笑盈盈望向赵祯。
赵祯愣了愣,一言不发望过去,恰与抬头的舒窈目光相接。甫一看她,他就抿唇绷脸。收回视线,转盯着地面,声无起伏淡淡道:“只是看着眼熟,记不得了。”
这回答真是奇妙。当日在御街,舒窈也曾回过双成:“时日太久,我忘却了。”如今类似话,换个人问,赵祯答复竟与她雷同。
也是天作巧合。
刘娥听罢轻轻笑了笑,抬手抚下额角,并不戳穿赵祯的掩饰,只是指指舒窈一本正经地介绍:“不记得了这是故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今日随她母亲入宫,来陪母后赏花聊天的。”
她也丝毫不提他们幼时见过的事,只把舒窈当做陪母来宫的臣子女儿。照着尽寻常的礼节,为儿子提及一下。
赵祯颔了首,不做其他回应。
这也是个硬颈倔强人儿,看刘后将错就错,他也由着性子,不辨不说佯装糊涂:他可记仇呢。谁让她当初提防戒备的谁让她当初招呼不打就离开的谁让她当初要疏离划线的不是他。凭什么现在她回来,他就得一眼认出她
这还讲不讲道理了
太子的矜持端得理直气壮。他扫看眼舒窈,见她静静站着,安然淡然,并无就前事特别解释之意:“母后,儿子今日上午还要在资善堂听政”
他话未完,刘后已经转问舒窈:“阿瑶丁忧,在代北待了有些年,来,跟本宫说说,在代北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太子动作一下顿住,本欲起身的他又重新坐回座椅,若无其事地端起了茶。
刘娥也不在意他说走未走,只回转头来看着舒窈,饶有兴致地发问:“代北风物如何”
舒窈沉吟片刻,尚未回答,就觉旁侧一道目光“唰”得一下笼罩在她身上,还不等她启首回应,那目光又攸然转开。这般若即若离,捉摸不定,不用猜也知道来自何人。
“回娘娘的话,丁忧之人在何处生活皆一般。不过,身处边塞,能看到的跟汴京自然不同。”舒窈声音轻缓,将代北人文娓娓道来。话至辽人寇边时,她才微微顿了顿,转而说道:“金城太守孙大人天带牧民,尽职尽责。代北百姓感沐皇恩,即便有流寇滋事,也未曾撼动边塞太平。”
“哼。”
她话落,皇后尚未反馈,赵祯就已撂下茶盏,颇似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阖殿上下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知他对她窝火的舒窈都惊诧莫名,摸不准是否是因自己刚才哪句话说错,惹了他心烦,还是因为她前事未解,惹他积怨。
“太子殿下”
舒窈微转了头,眼含疑问地看向赵祯。
赵祯一下起身,侧对舒窈,面带愤然,语有质询。他看她,仿佛“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硬邦邦诘问一句:“你在金城待得倒是舒心”
这一声端得阴阳怪气,让所有熟悉他性情的人都讶然回望,惊愕不已。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太子怎与郭小娘子针尖麦芒的刚才他还说要去资善堂,怎么坐下来,忽然就闹起了脾气太子一向宽以待人,今日反常,又是对着刚刚见面郭二娘子发火,难道这二人天生不对付还是说他适才其实撒谎,他还记得她,只是因为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他不想承认自己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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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章 不堪风波宁
;明仁殿里安静无比。秋日微风袭袭,吹入殿中,荡起明黄纱帐。帐角掀动如层层叠叠的池水,一泓泛波。太阳金黄的晨光透过碧纱窗,静静投注于当庭人座间,留下一堂温柔。
然而殿中宫人却似感受不到眼前安逸一般,一个个都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把身形缩在原地,不敢舒一口大气。
饶是如此,赵祯的目光依旧定定落在他问话的人身上。他撑案而立,好整以暇等她回答。
舒窈站在凤座旁的玉阶上,面色不变。平平静静与他对视。
他比她高出许多,即使她现在华盖下,也依旧不减他步步紧逼的气势他与印象中那个温柔温润的小郎君天差地别。经年不见,她送九连环的那个小家伙儿已经成长至此。可以对着她以势压人,故意刁难了。
“劳太子殿下挂念。”
答话时,舒窈轻咬了咬下唇,借着裙衫绣带的遮掩,她微微踮起脚,似不肯轻易认输般与赵祯平视着,一字字清楚说道:“臣女丁忧之人,不敢忧甚毁哀。在金城一切不过是安守本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