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摇摇头,面带不赞:“太过靡费豪奢,不可取,不可取。”
舒窈偏头:“那什么可取”
“夫子说:靡有度,过犹不及。”
舒窈手托下巴望向赵祯:“夫子说过犹不及呀那穷奢极侈岂不是要铸亡国之菜你说是吧,小哥哥”
不知有意无意,赵祯总觉得舒窈这最后三个字拖长了腔调,唤得婉转悠远,让他瞬间囧迫得红脸:真是个记仇的小丫头,他都不计较他被她咬的事,她倒好,竟还惦记之前他诓她,自称他是柴家小哥哥的事呢。
明明一个小人儿,记性倒是牢固,灵怪心思一点儿也不输人。
...
☆、窈有闺友名宁秀
;舒窈跟赵祯相处还算愉快,明仁殿里的大人们谈了什么,她也不想多追问。从皇宫出来,老天爷就飘悠悠地往地上撒雪花。夏氏抱她坐上车驾,一路无话赶回府中。
到家才落脚,她和母亲就被祖母身前的大丫鬟迎去了中堂。可巧,大伯母李氏也在。几个长辈关切非常地听舒窈讲完在宫里的情形,不由长舒口气。
“好说太子是个仁和温厚人,不然我们囡囡可怎么办”大伯母世家出身,对皇室跟门阀间的微妙关系了然于心。自古权门多祸患,最易召人君忌讳。这次若上头有心追究,郭家便是百年望族,一样要风雨飘零,艰难求全。
舒窈敛着眉,挨挨蹭蹭到老祖母榻前,仰了梨涡笑容:“奶奶,阿瑶害您担心了。”
“你呀。”祖母伸出一指点在她脑门,叹口气莫名怅然:囡囡总是乖觉,知道何时撒娇讨喜,知道何时卖乖淘气。可这样
“三岁看老。将来我囡囡若是受了委屈怎么办”
“母亲这是说的哪里话”李氏反应奇快,见婆母脸色黯然,立刻上前两步搂过舒窈宽慰柴氏说,“有父兄庇佑,囡囡将来自然是个有福的。”
“借你吉言。”说完,老祖母意味深长地转看了眼小儿媳,呵笑两下,似告诫似敲打:“老身不求囡囡会是个多福多贵的人儿,老身只求她能平安顺遂。将来老身九泉之下也好瞑目。”
夏氏面色骤白,呼吸促然,不敢出声。
这时,就听一道温纯清朗的男声毫无征兆插话进来:“祖母当真偏心,只偏疼阿瑶多福多贵,怎也不顾全下您的九孙儿”
音落,一个白皙修瘦的年轻人噙着笑踱步进入房中。他还未及而立,穿身天青罩衣,头戴嵌玉文生巾。鬓若裁,眉如画。生得俊逸秀武,星眸朗目。举手投足皆是股风流意态。
“老九”夏氏见儿子进来,不由愕然发问,“今日太学无课”
郭审点点头,随后来到几位长辈身前,恭敬问礼。
礼毕起身,郭审才对柴氏正色道:“祖母,孙儿有几句话想说与阿瑶。不知现在可能带她出门”
他进来时笑嘻嘻一副没正形模样,这会儿却如此郑重,倒把在座长辈唬了一跳。柴氏不知他有何打算,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将兄妹二人放行。
屋里人但听二人边走边说:“你倒好大的胆子几日不见,居然学会了闯祸着实该打”
“九哥,你怎又敲我脑袋再敲会变笨了”
“不敲你也笨得稀奇亏九哥从小教你看相识人,你怎一点记性也没有”
“我”舒窈张张嘴,看着利口灵舌的郭审,最终放弃争辩,嘟嘴不去理他。
郭审见此一改“凶神恶煞”表情,弯腰抱起舒窈,摸着她的发,柔和问道:“跟母亲去宫里了害怕没有”
舒窈低头闷闷答:“开始有一点,等到暖阁才不害怕。宫里规矩好多,阿瑶不喜欢。”
郭审温柔地拍拍她后背,桃花眼角轻挑,笑哄她:“是啊,宫里是这世间最不好玩的地方。阿瑶即不喜欢咱们就再不想了。走,九哥带你压惊,去樊楼吃好吃的。”
“去樊楼你太学当真没课”舒窈怀疑地看他。
郭审满无所谓:“学监不在,今日不去了。”
“你又逃课,仔细爹爹知道骂你。”
“噤声噤声。”郭审慌忙四下望望,见无人注意才抬手刮了舒窈鼻梁,佯怒斥她,“你个小没良心的。九哥请你吃东西,你倒想父亲骂我”
舒窈睨他一眼,见他不为所动后抬手环上他脖子,下巴抵着他肩膀,声音微小:“九哥你真好。”
“现在知道九哥好了”郭审瘪瘪嘴,一本正经道,“下次没事儿可别再吓唬九哥了。九哥胆小,不经吓。”
他说得揶揄跳脱,没一点正型。可抱她的手臂却安稳牢固,仿佛风雨不透。
舒窈不说话,安静静窝在他怀里,由他喋喋不休“说教”她。
说来也奇,在她所拥有的那么多兄长中,九哥郭审在汴京是有最乱七八糟风评的一个,连太子都说他是“行检不羁”。旁人眼里,她九哥是个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又流连花丛,贪美好色的纨绔。可舒窈却独独与九哥亲厚投缘。她喜他性情磊落,喜他不拘礼法,喜他心有急智,喜他待人至诚。生于望门,功名显贵与郭审如浮云。他在舒窈眼中不过是个听说妹妹犯错就挂念非常,急忙忙逃课回家就为看一眼她是否安好的普通兄长而已。
这回兄长带她去压惊的地方是有“开封第一楼”美誉的樊楼。就坐落东华门景明坊那块儿,离他们家不远。舒窈打小没少进出此楼。不过,能在汴京城大小二百余所酒楼中折桂业界,樊楼自然也有它的厉害之处。像舒窈这样从小来此间吃东西,吃到六岁,还没有吃遍樊楼菜式的大有人在。它家菜式好像随时都在更新,光挂牌写谱的大菜就有四百余道,而那些不够资格列入堂内菜谱的小食点心更是数不胜数。
与旁家二层酒楼不同,樊楼上下三层。一楼厅堂人气最旺,有说话人讲书、有优怜人唱戏。还有倩姝斟酒,佳人陪坐。二三楼是为雅间,罗幔偎软,有轩窗临水,珠帘映灯,甚是清静。
郭审是个爱热闹的人,逛酒楼不怎么玩风雅。尤其带舒窈一起来时,更是哪里人多往哪里凑。估计是这人比较奇葩,并不觉得一个大男人带个小丫头片子在樊楼散厅坐着有什么不对劲。不过只要身边有舒窈,郭审倒从不叫酒娘佳丽。他就揽着舒窈,边听戏边指着汴河上往来货船教她数数计算。
可以说舒窈这辈子数算启蒙和美食素养都该归功于他。
这次郭审也一样,把舒窈安置好,就头头是道跟堂倌交代等会儿要上的菜式:什么口味咸淡、佐料多少,他都跟人点到说到,好像唯恐厨房做得不合适,宝贝妹妹不爱吃。舒窈对此司空见惯,安静坐着,小手托腮饶有兴致听木台说话人讲书。
正当郭审交代到蜜汁烧鹅不要做太甜时,楼梯处一个清脆脆的声音冲舒窈喊了声:“阿瑶,是你吗”
舒窈闻声扭头。
“秀秀”
一看来人,舒窈立马站起身,惊喜万分地看向唤她的姑娘:“你何时回的京怎没提前告诉我一声”
被问的女孩儿提着裙裾飞速下楼。她身形单薄,眉目清丽却略带不足之症。这一番跑动来到舒窈跟前小脸已泛出扑扑红晕,才站定她就握住舒窈的手:“昨日才到。还没来得及呢,本想明天递花笺邀你过府。”
舒窈由她握着,目光上下端详着她,好像唯有如此才能确定她是真实实在眼前的。
算起来,她们俩都有三个月不见了。三个月,秀秀就比离京前高了那么一点儿,人还是很清瘦,弱弱柔柔的。眼睛倒是一如既往明澈,像一泓碧波,泛着水光,盛满久别重逢的欣然。
她是她第一个也是最好的朋友故骁骑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集英殿值张培之女张宁秀。
她们结缘时,舒窈还是个三四岁娃娃,尚没有回忆起很多前辈子的事,但也开始朦朦胧胧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孩子的不同。这种不同的外化表现出来就是她格外的不合群。
孩子们不明原委,只当舒窈家室显赫,人不好接近。私底下,他们渐渐抱团,排斥这个“骄纵高傲,目下无人”的郭家二娘子。宁秀也曾是其中一个。
后来有一回,舒窈被个小丫头诬蔑,向来不怎么爱搭理人的舒窈当真恼火,一把扯住那孩子衣襟,愤愤然要求:“道歉。”
小丫头哪里依她梗着脖子与她当仁不让得对峙。舒窈被挑衅得火气上涌,手下使力一推一带,小丫头就被摔倒在地,哇哇大哭。一群熊孩子这才傻然惊呆,全没了看戏心思,转身跑向大人告状。当那帮贵妇家长们赶来问询时,舒窈依旧倔强无比地站在原处。冷冷听那丫头颠倒黑白,恶人告状,她就是不愿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
她强颈傲然,丝毫不肯低头妥协,让有心维护她的母亲都不知如何是好。
其他孩子个个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他们觉得让素来凌然于众的郭家小娘子跌落尘埃,遭受申斥,对他们来说一件极其快慰的事儿。他们之中没人肯为她出头,证她清白。
那会儿的舒窈,茕茕孑立,孤身无援。
也是在那时,宁秀从人堆里走出,走到她跟前,像个大姐姐一样,将她严实实挡住,隔绝了外界的所有恶意视线。
舒窈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在她身后听她对一干大人缓缓开口:“这事怪不得郭二娘子。她原本只是好好坐着”
她把自己所见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有她作证,又有夏氏和其他大人有意维护,舒窈的“暴力行径”最终被轻轻放过。
就是在那一次,舒窈尚是稚嫩的大脑里印刻下一方瘦弱文静的背影。再见面,她对她已端不起那副“生人勿进”高冷脸色,她像个寻常孩童一样,睁大眼睛望着宁秀,友善真诚,“那天,谢谢你。”
被道谢的那位一下局促地红了脸,好久才不好意思地解释:“其实,我本来也觉得你骄纵讨厌呢。可是看你被他们那样冤枉欺负,还都不哭不闹。我就想既不是你的错,他们这般待你,是不对的。”
一个善良姑娘。文弱外壳下还带着点侠义之心。舒窈懵懵懂懂,也不知道自己那会儿怎么想的,反正是走过去,拉起她跟她一道玩儿了。
或许,孩提时友谊总来得莫名其妙又简单单纯。
等到舒窈这两年随着梦境,零零碎碎回忆起一些前尘往事,知道自己可能跟其他人不同时,她也没有丢下自己的手帕交。反而因为年纪增长,她与早慧的宁秀愈发投缘起来。
前几月,宁秀随母亲归宁余杭。一别仨月,再聚首,两姑娘可不有满肚子话要叙说
“你赶路回来怎么也不在家好好休息”舒窈拦下郭审的帮助,踮脚给宁秀斟上茶水。
宁秀指着楼上:“母亲在上面与姑母叙话。我从窗户里看见你跟九公子进来,就赶紧下楼。你今天出来,不用听先生讲课”
舒窈也不瞒她,把这段时间的事情详详细细告诉了她。
“天呐”宁秀听罢眼睛瞪圆,抓着舒窈胳膊,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一脸后怕,“官家可有说什么你去宫里请罪可曾被罚娘娘对你高抬贵手了”
舒窈笑弯了眉眼,手摊开,任她打量查看:“我没事,太子他脾性挺好,没跟官家告状。”
宁秀这才松口气,盯着舒窈说:“对了,我家那只冷香奴前阵诞下两只小狸奴,一只已被人索走,另一只我给你留着。回头我派人送你府上去。”
舒窈一怔,随即望着宁秀喜笑开颜:很久以前提过的事,她都要忘了。秀秀竟然还惦记着。
时下的汴京养猫成风。名猫价格几百上千甚至上万钱不等。宁秀家的那只冷香奴乃是地道道一只碧眼金线猫。据说是后唐琼花公主养“昆仑妲己”的后裔,毛皮乌亮尾有点白。身价金贵得很,是张培大人花重金所购。
名品稀罕,所诞小猫自是抢手。舒窈老早就想寄养一只。奈何冷香性格高傲有怪癖,春天来临时从不与公猫往来。张家养了两三年,她一窝小猫也没曾诞下。张家人自己都要死心,冷香奴却在晚秋时节芳心萌动,入冬后生了两只小奶猫。
宁秀记挂前事,听到小猫出世,大老远从余杭写信回家,嘱咐说无论如何给她留一只,等她回来也好送人。
这送的人自然就是舒窈。
“留的是个通体乌亮的小狸奴,四只爪子略有白毛。很好看,你见了肯定喜欢。”她给舒窈比划着那只小猫的形貌,正要细讲养猫之道,楼上她的姆妈下来了。
见到宁秀跟舒窈在一处坐着,姆妈也不多言,弯腰在宁秀耳边说了些什么,宁秀就遗憾地站起身。
“姑母有事唤我,阿瑶,我先走了。”
舒窈点头,目送她离开。
身边一直被忽略无视的郭审终于忍耐不住,重重咳了一声:“阿瑶跟这张家四娘子怎么那么投缘先前九哥没见你跟哪个孩子要好过。”
舒窈眨眨眼睛,不答反问:“九哥既然都说是与她投缘,怎么还问为何投缘”
郭审一怔,摇头失笑,“也是。即是交友,又何必问个子丑寅卯”
世间从无长久不变的富贵。上将军故去,张家败落是迟早的事。可是那跟他家阿瑶与张家四姑娘结交有什么关系呢她们乐意做闺友,就由她们去吧。大不了,待张家式微时,他家顺势拉上一把,也算全了阿瑶与她交情。
郭审想得长远,却不知在他思虑张家是否会颓败时,汴京宫明仁殿中也有人在谈论着他的家族。
宫女阿映此刻正附在刘皇后耳边小声汇报:“娘娘,奴婢已查出那白玉九连环系郭二姑娘临走所遗。”
刘皇后凤眸眯起:“哦竟是那小丫头是为讨好太子”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东西现在何处”
“回娘娘:已经被太子殿下的贴身内侍收起来。想来殿下也明白轻重,不曾将此物暴露人前,也未曾走漏风声。”
太子殿下处不曾走漏的风声依旧能被皇后娘娘打探得清清楚楚
宫里的水是深是浅当真不好判定。
近一年官家怠政,以身体抱恙为托词让皇后代天理政。而以寇准丞相为首的那干人却总是看她不惯,大惊小怪地说什么牝鸡司晨一个个正上蹿下跳想奏报官家请太子监国。
太子监国皇后自不阻拦,但就怕有心人离间,拿太子做由头挑拨他们母子。再有那巧言舌辩的谏官,若用九连环小题大做,一本参到御前,下说太子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上陈储君不思进取,危害社稷。一条条罪状扣将下来,足够让她尚且稚嫩的太子透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