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女官相视一眼,低垂了头,小步迈入内室。
内室垂帘幽晃,听到脚步响动,准皇后于菱花铜镜前款款回转过身,目若星子,晏晏含笑地望向众人。
这女子还真生了一幅极好的颜色,粉黛不施时亦能姿容如画。
如今盛装,眉梢潜藏着待嫁的羞喜,在赤珠花冠,朱衣绯裳映衬下,她发间凤簪流苏轻摇,袖底凰鸾振翅欲飞,冕服煌煌,越发显得她仪态丰雅,翩然绝尘。
这般端庄,举手投足确实有堪母仪天下的小君之范。也难怪在圣上有心他人时,她还能卓而超群,于诸多贵女中脱颖而出,得太后娘娘青眼喜爱,摘下皇后桂冠。
尚衣女官有些失神地端详了舒窈片刻,最后静静请示道:“娘子,可有觉得尺寸不适之处?”
舒窈来回走动几步,摇摇头,含笑回答:“很是合身,并无尺寸不适。”
女官们微微松口气,见舒窈满意冕服不由心头畅然,口中也自然流露出颂赞舒窈美貌的言语。
舒窈听着只是淡笑沉吟,转眸微不可查地向身畔玉娘使了眼色。
玉娘顷刻会意,趋步上前,将打赏荷包暗递于诸女官。
女官们先是一愣,继而眉目舒展地道谢,借着此间事毕,时辰不早的由头以礼告辞而去。
双成跟在其后送人离开,刚回转来就困惑不解地开了腔:“真是奇怪,这些人明明在前院有老爷他们的打赏,为什么娘子还要让玉娘多给一次?”
舒窈不曾作答,倒是玉娘面无表情地扫了双成一眼,似恨铁不成钢般简单解释:“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双成瘪瘪嘴,冲玉娘做了个鬼脸,快步迈到舒窈跟前,另起话头道:“娘子,早间九公子派廖远来送信,说是丰月楼来了位怪人。本来是个将要成婚之人,该忙得不可开交呢,结果偏偏最近在一月之间又抽出闲暇,三次往来丰月楼。也不像是为饭食,倒像是为等人。九公子说,他对这个人是打不得骂不得赶不得,一点辙都没有。可是他又觉得这人碍眼,所以想看看娘子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那人老实回家待着,不要前来丰月楼逛荡。”
舒窈听罢微转了头,侧目望向窗外,浅浅笑道:“九哥要求好没道理。明明是他的客人,却要我来当这个坏人?”
“对啊对啊,奴婢也觉得九公子这回糊涂了。娘子你是要备嫁的,每天要应付一批一批的宫里来人,您哪有功夫理会其他人?”
舒窈悠悠扬起黛眉,眸底隐笑地轻喃道:“恐怕让九哥棘手的那位,算不得是其他人。”
怎可说做是其他人呢?他是她不久后,将与之共赴此生的良人。
此去丰月楼,自然多半是为她的生辰事。
今年的八月廿六,正是婚程忙碌时,礼部与尚仪局总会不定时地拿着各种规章流程来到郭府,与她分说各种细碎事项。她的身边人也个个谨小慎微,每每与她说事都瞪大眼睛,提着心肝,小意伺候着,好似唯恐她有什么闪失一样。
想来赵祯身边也是如此。即将大婚的天子,当被宫人及大臣们当做精致的瓷娃娃一般供奉着,每日灌输各种大婚礼节,哪里还有多少自娱闲暇?
说来也是,自她从常州回京以来,这段时日竟是空前难熬。分隔两地时,月月通信,并不觉时光漫漫。到如今尘埃落定,恋热情浓,他们反倒是要相牵相念不相见了。
“娘子,这个也是廖远送来的。听说是那人留在丰月楼的,九公子只看了一眼,就让廖远送转来。”
双成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匣呈给舒窈。
舒窈伸手接过,在匣壁上静静摩挲片刻后,悠然打开。
匣中安宁地躺着一枝灼然绽放的丹桂,芳香馥郁,一如往昔。
“天呐,居然是……”双成探着脑袋看到匣中物后,咂舌恍悟道:“那么看来,九公子所说之人难道是当今圣上?”
玉娘淡淡地瞥了双成一眼,点点头,惜字如金赞了句:“官家好生有心。”
舒窈但笑不答,只把木匣合起,递给玉娘:“和原先那些放在一起。”
玉娘应声而下,双成则扣拢了手指,望着舒窈神秘无比地说:“娘子,奴婢今天出去时候,看到街上人都在议论党项人的仪仗大队。他们说这次被西平王派来参加您和官家婚典的西平世子赵元昊是个非常英武凛然之人。”(作者注:党项首领李德明被大宋封西平王,赐赵姓。后德明薨逝,其子元昊承嗣,舍弃赵姓,称帝建夏,与大宋反目。)
“党项人?赵元昊?”舒窈微微挑了挑眉,“不是说近日率先入城者是北朝辽国使者的人马?”
双成点点头,“是有北朝的。不过党项的使者也来了。两队使者在城外相遇,为谁人率先入城起了争执。辽国来使说他们与大宋素来盟好,自然是由辽人入城为先。不过西平世子说参加大宋天子的婚典乃党项人荣耀,需郑重其事,断不能落于人后。两边互不相让,在城外耗了许久,最后还是由开封府出面协调,让北朝辽人先入,党项倒是越过他国使者,紧随辽使之后了。”
“紧随辽使之后啊?”舒窈垂下眼睛,不知想到何事,嗤笑一声,“这般积极,西平王子倒是有一副忠君心肝。”
双成挺了挺腰,昂首自豪道:“那是自然。我大宋天子治下有方,得诸国来使,四方夷服。如今天子婚典,他们可不是得上赶着前来恭贺?”
舒窈抿唇失笑,沉声不语。
太平日久,中原的百姓们大多数已和双成一样忘却了当年的干戈之事,他们中很多人相信了持续数十年表象的安宁,也相信了大宋的军力能威服四夷。在面对北朝来使时,他们已渐渐生出卓越之感,而在看待党项、高句丽等外族时,他们亦是带了天生的睥睨傲然。
大宋如今富庶安定,海晏河清,子民有此想法实在不足为奇。
然而可怕的是,此想法所触碰的并非真相。
童年时代的金城经历仍如挥之不去的梦魇,在舒窈心头时不时就要浮现一番。而眼下,她大喜当前,偏偏就有人来她跟前,以道贺的名义提醒她去回忆起那些不详的刀兵之事。
舒窈眸色微凝,袖手走到窗边,眼望着使者驿馆方向,目光明灭闪烁。
赵元昊,这是一个刚刚赢得了与回鹘之战的党项王子,正该是意气风发,受人道贺的时段。可他却偏偏在兵马征战荣耀后,不及休整,鞍马辛劳前来大宋。若当真只为天子封后庆典,那自然一切好说,若他心怀叵测,另有所图,此次想要以有心算无心,那大宋的脸面在册立大典上恐怕要狠狠栽个跟头了。
双成不知娘子因何忧虑,看舒窈面有不愉,便也识趣噤声。
玉娘收拾妥帖后,转身出来,怀中抱了只窝靠在她肩头的狸奴。
狸奴踏雪早已是一只壮硕的成年女猫,皮毛乌亮,碧眼有神。此时看到舒窈在窗边独立,踏雪瞬间从玉娘怀中跃出,轻盈灵巧地跳到舒窈面前。
舒窈手抚着踏雪背毛,低下头,目光柔柔地望着它。
踏雪的归属是她与赵祯之间最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再过半月,就是她的出嫁日,届时踏雪会随着她一起入宫,依旧与她相依相伴。
想到顾全此事的自然是赵祯。那日选后,他特意在玉如意下暗暗碰触了她,并偷偷将一张字条递于她指间。对于踏雪,他的字条上清晰地写着:“明仁殿悉备狸奴所用之物。”
宫中枯闷,他是知她素喜洒脱明快,为免她咋然入宫,新婚不适,他已将她能带入宫中的旧物悉数安排。
舒窈抱起踏雪,额头深抵在踏雪下颌皮毛处,眷恋地蹭了蹭以后,才抬首看着远方。
圣旨下,嫁衣成。不论如何,她的余生都要与他一同捆绑相依。
半月后的册立大典上,辽使是衷心恭贺也好,党项有暗怀居心也罢。总归,她是站在他身旁的;总归,她不会让他孤身无援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说说北宋赌博的那些事。 北宋市井繁荣,文化氛围宽松,各种娱乐也应用而生。其中赌博业就万分兴盛。最流行的一种赌法,莫过于赌球了。当然,人家赌的不是足球,是蹴鞠。形式跟现在赌球差不多,不过是合法的,政府不禁止。除了赌球,还有赌棋。这个棋不光是围棋,还有象棋,弹棋等等。北宋那位著名的画家皇帝就是个象棋迷,据说老爷子被逮,押解到北边时,身边还念念不忘带着象棋,想想也是醉了。
另外,宋代的赌博不光是流行在男人中间,女人里也是很流行。尤其年节时候,开封府的关赌简直就是后院闺秀的嘉年华。那位名垂青史的李清照大大,就是一个极具代表的女中豪杰。这位姐姐不光能赌,会赌,人家还写了赌。
有兴趣的妹纸可以去看看李大大写的两篇文章《打马赋》和《打马图经》。前者那就是以四六骈文的形式对古往今来的赌中豪杰各点了32个赞,后者更绝,干脆就是一部北宋版赌博技巧说明书。
以上。
说完了小花边的事,阿舒要来说说最近懈怠更新的事了。首先,我是要自我检讨一下,其次,要感谢所有尽管着急,但依旧耐着性子等我回来的妹妹们。或许你们不知道,这样无声的支持,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安慰。
最后,我希望我能尽我所能的对我的读者补偿前一段时间的怠工。至于补偿方式,由你们说了算。是要日更,要送分,还是要其他?
PS:下一章,和阿瑶大婚,洞房。
☆、红锦翻做鸳鸯梦
十月初八日,秋高气爽,朗穹如碧。
大宋的天子神都汴京洒扫披红,结彩迎喜。
这一日是圣明迎娶皇后的大婚之日。辰时一过,宫中便响起了震彻万民的号角鼓乐之声。
鼓乐落定,行抬法驾卤簿,旌旗华盖的凤鸾仪仗自东华门徐徐而出,庄严威赫,至安德军节度使府邸。
恭候多时的礼部官员早已备好宝案册案,待迎婚使宣读过册后制文,吉乐再奏,奉金宝金册于案中。
尚仪女官引皇后跪于拜位。宗正卿恭颂册文,宣诏使颂宝文,女史捧金册金宝奉于皇后,皇后三跪三扣而受。
礼成于巳时,司天监再报吉时,鼓乐三通。皇后着五彩翚翟纹袆服,朱佩紫绶,凤冠翠翘,在二十八名朱衣女官的引领下登銮升舆,起驾入皇宫。
一路由鸾仪卫开道,御林军拱卫,修武郎相随。彩乐齐鸣,红锦蔽日。
画轮撵车自宣德门而入,走大庆门,停驻于大庆殿前。
大庆殿的丹御上,金丝绣毯席铺道,缠纹牡丹列步屏,持节礼官高唱颂语,迎天子出大庆殿。
天子着玄衣纁裳十二章冕服,佩六色双绶,戴十二旒平天冠出殿升座,面南而向。御下执宰百官,亲王宗室分作两班,依序陪位。
凤舆降鸾,女史捧玺于前,引皇后北向而立。
宗正卿立于东方,手展册后诏书,恭声宣读:“帝王承天立极,作民父母,抚育群生,使四方教化,万民同伦。皇后之尊,与帝齐体,助隆孝养,供奉天地,承宗庙之重,敦风化之源。兹者圣母应天齐圣显功崇德慈仁皇太后深惟婚礼为天秩之源,王化之始,特秉贤媛之懿,河山之仪惠,遴其淑嘉。作配朕躬,正位中宫,母仪天下。钦尊慈命,虔告天地宗庙,册太傅郭允恭之女郭氏为皇后,朕躬暨后,共愗敬勤,善保克迪,允修厥德。庶其上绍徽音,泽被仁恩,恰协伦常,以贻子孙臣民天禄无垠之福祉,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颂诏毕,皇后向天子款款下拜,口称臣妾。天子还礼下拜。
帝后间,天子后拜而先起,虚扶皇后。皇后再拜而后起。
宗室中尊长亲王命妇跪拜皇后,自女史手中捧中宫玺绂,奉于天子。天子授玺绂于皇后。
皇后受之,伏地三拜。礼毕,宣德门鼓乐启奏,六宫喜钟长鸣。
乐礼完毕,金轮朗照,已是如日中天之时。
帝后携手登陛,面南俱坐,接受百官跪拜及诸国来使朝贺。
至申时,朝贺结束,皇后再升鸾舆,由亲王命妇引领,转往明仁殿。
凤驾从天阙至高的大庆殿而出,华雕雉彩的七望车辚辚有声,似泉水幽鸣。
如火如荼的朱红宫毡一路铺陈,蔓延覆道,直至明仁殿前。
明仁殿暖笼曛然,馥香袅袅。椒房中喜红绣金,垂纱轻扬,数道龙凤屏风半展半开,像极了欲遮还休的新婚嫁娘。
舒窈被近支王公的外命妇引至寝殿,在尚衣女官服侍下沐浴更衣。
身上繁重的三层袆服终于可以褪下,八宝玳瑁鎏金凤冠亦被小心摘取,如鸦羽的云鬓青丝在侍发女史的灵巧手中被一层层叠做明环高髻,戴上赤珠花冠。
龙凤红烛点燃,闪耀光芒映在鸾镜里,倒映出端坐喜床榻沿上,身着金丝绣鸾皇后吉服的宫装丽人。
自晨间醒转起梳妆,到如今册封礼成,在一刻不曾松闲地支持了近八个时辰后,舒窈终于可以稍稍松缓一口气了。
现在的赵祯应该还在前朝。天子大婚,自然不会有臣下让赵祯敬酒之说,更不会有近支族亲敢来闹洞房。不过,天子成婚,家礼亦是国礼。摆开宴席招待百官诸使以及皇后族人却是必不可少。
赵祯身为君父,又是新婚,于情于理,都是要领过第一杯喜酒才能退席归来。
舒窈转了转头,打量向不远处食案上一盘盘红枣、莲子,又看看自己所坐喜床其上铺陈的精绣“麒麟送子”图案衾被。
想到等他回来时,两人要面对的事,舒窈心头不由一阵慌乱。
成婚前,在家中她已经被教授过夫妻房中事。和寻常闺秀遮遮掩掩不同,舒窈在听闻阅看这些东西,倒并不觉得自己生出了多少羞怯之心。甚至拜她风流九哥所赐,对于避火图素.女经之类的东西,她知道的可能远比她母亲教授的还要更繁多,更详尽些。
然而这些繁杂的认识并不能纾解她心中紧绷的琴弦,只要一想到不久后,要与她赤诚相见的是刚才在大庆殿中,握着她手掌,暗暗给她支撑的那人,舒窈耳际就止不住的发热发烫。
想来,不管是性情多么率真豪放的女子,一旦面对自己的心上人,恐怕都会有局促拘谨时候。
在大庆殿中,赵祯衣冠堂皇,帝相庄严。她犹自记得听诏之前,他肃然南面,她北向而立。两人相隔整个大殿,遥遥相对一霎,目光碰触,他看她的柔软让她瞬时恍惚,连镇日来的疲惫困乏都悉数忘却。
可他依旧能够一眼堪破。在后来他与她携手受拜时,他借着冕服宽大的缘袖,不着痕迹地扶上她的手肘,尽可能多的分担着她的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