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
她声音细弱微小,仿似没了刚才的疯癫力气。符嬷嬷一时反应不及,竟没有立马松手。
舒窈骤然厉色,端起主人架子喝令:“放开我”
符嬷嬷赶紧收手,手背无意擦过舒窈脸颊,蹭来一抹湿热。她将她放在地上,心中犹自忐忑,盯着舒窈不肯让她踏足帘内一步。
舒窈在那声喝令以后,就低下头,安安静静,不声不息,泪珠儿却顺着眼角,一滴滴砸在领口,砸在前襟。
“二娘子”
舒窈应了声,却看都不曾看符嬷嬷一眼。只默默后退,一步步远离内室,最后出了中堂,一语不发离开伤逝地。
她来时赤脚散发,走时背影萧条。沉沉夜幕压在小姑娘身上,就像择人而噬的兽,将她一口口渐次吞没。
那天之后,符嬷嬷就发现,跪灵时,所有人不管真心假意,都哭得嚎啕大声。唯独她,至始至终不肯出声。
老封君的西去好像带走了原本那个调皮活泼的二娘子。现在的她,灵气虽在,却更像是凭借一股意气强撑。她消瘦清减许多,安静跪灵时,没人能知道这个小姑娘极限到何时,也不知不会在下一刻她就混然倒下。
柴老封君的身后事极尽哀荣。作为后周最后一位郡主,历经五代帝王的她终于在天禧二年走完跌宕一生。她的葬礼,吸引了无数官宦显贵,世家望族前来吊唁,尽表哀思。
其中包括当今天子。
官家并没有亲自出席柴氏的葬礼,却遣昭宣使周怀政前往郭府,诵读了祭文。祭文出自礼部,放眼古今,能得如此殊遇者,也算诰命封君中的无尚尊荣了。
祭文诵读完,周怀政将祭文丝轴合起,捧给听祭的长子郭守璘:“郭大人,逝者已矣,万望节哀。”
郭守璘拭把眼泪,哑着声回他:“劳烦周公公。若公公不弃,请到后厅用茶。”
周怀政微笑着摇手推辞,四下望望,在郭府众人中巡视良久后问道,“咱家受人所托,还有一桩要事。郭大人,贵府二娘子可在”
郭守璘一愣:“公公敢问公公寻小从女何事”
周怀政将拂尘收起,不急不慢道:“咱家奉太子之命,带几句话给二娘子。烦请郭大人唤她出来。”
郭守璘惊怔。好一会儿才转身对仆从吩咐:“速叫姆妈将二娘子领来。”
仆从领命而去,片刻后舒窈被领到周怀政面前。
周怀政微垂着眸,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人。与初见时相比,女孩儿形容清减不少。想是遭逢生死,悲忧过度。不过,她眼睛还是很清亮,只是这份明澈,还露出一些让周怀政费解的情绪:似无助,似恐慌,似困惑,似茫然。
她年幼娇宠,就算失去祖母,也尚有父母兄长庇佑,何来无助恐慌,困惑茫然
“周公公。”最先出声的是郭守璘,“小从女已到。有什么话,公公说吧。”
周怀政不冷不热,扫他一眼后,弯腰到舒窈跟前。
“郭小娘子,太子有话带予姑娘。”
舒窈仰脸看他,动动唇,嗓音喑哑:“公公请讲。”
“太子说:周哥哥此去若得见孤的小友,便告诉她逝者已矣,生者犹存。且莫忧甚毁哀。”
舒窈抿抿唇,对周怀政扯出一抹强笑,屈膝向皇宫方向:“臣女惶恐,谢太子殿下惦念。”
周怀政眉头一蹙,目光幽深望向舒窈。上次见面,她还与太子凑一处窃窃私语。这时转述,话中他已明说是太子殿下安慰小友,她又何必这般郑重庄严
太子不在,她却毫不放松地对太子竖起防备盾牌,实为哪般
“郭小娘子。”周怀政见她礼毕,开口时声音已无波无澜。他刚才转述太子说话,口吻有溢于言表的关切。现如今公事完,他恢复昭宣使平淡古则的做派,不紧不慢从袖中抽出一折书帖,递与舒窈。
“小娘子不日将回乡丁忧,太子说自己无别物可赠。一方书帖,或能解你舟车劳乏。”
舒窈错愕,凝神盯着书帖,久久不见动作。
周怀政将东西往前送了一寸:“郭小娘子”
“阿瑶”郭守璘急忙出声,“尊者赐,还不速速谢恩”
舒窈这才伸出双手,捧接书帖,垂着眸,轻声细语:“谢太子恩赏。”
多日守灵,她声音已是黯哑。此时这句,不管真心假意,在周怀政听来都格外刺耳。
周怀政颇为不满地摇了摇头,郭守璘忙错步驱前,将已备好的荷包递送与周怀政:“有劳公公。”
周怀政看眼舒窈,淡淡“嗯”了一声,婉拒郭府打点。也不多留,转身告辞离去。
郭守璘立在原地,看看远走的周怀政,又望望母亲素白的灵堂。终于长叹一声,拂袖蹲在舒窈跟前,抚着舒窈的肩头问:“囡囡,你与太子他”
舒窈低下头,一语不发地望向大伯的眼睛。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舒窈笑了笑,摇摇头:“阿瑶与他虽有数面之缘,不过点水之交。”
他送她的书帖还握在手里。回话时,她只觉得掌心一阵阵灼热,烫得她几乎拿捏不住。
人至脆弱,便下意识竖起所有坚甲护己周全。为此,她甚至不惜在祖母灵前对着大伯撒谎。想想也是,那么违心的话,她是怎么轻易讲出口的呢
数面之缘中:
第一次,他隐瞒身份欺骗她,她也毫不留情咬了他。
第二次,她入宫请罪与他话市井,他太子之尊偷受九连环。
第三次,她眼见踏雪欢门遇困,他着军巡铺解她烦忧。
樊楼共席,他对耳边议论忧愤难当,她却心思灵巧妙语点人。
点水之交里,她竟然从不知道:原来,身为太子,对着其他人,他本是称“孤”的。
那个男孩儿从一开始认识她,就以“我”的身份出现着。后来熟悉,他在她面前越发“我”来“我”去。以至于她自己都快忘记,哪怕是个孩童,他也仍旧是万众簇拥的储君,是未来荣登九五的天下共主。
他不出现时,她无所谓。他一出现,有了对比。她才发觉,论缘论份,赵家太子都超出柴家世子多矣。
只可惜,他不是世子。她也不愿踏足深宫。与其这样两小纠葛,不如尽早一刀了断。郭柴两家才是婚姻约口,只欠信物的秦晋。柴家小哥哥才是她丁忧后,要认真以待的少年。
然而此番考量,舒窈有心思虑,却无人可诉。
当她看到大伯父听完她回答,脸上闪过一丝明显失落时,舒窈只觉得自己心脏如飘忽在外的三秋落叶,荡悠悠无所依凭。
晚春风疏,拂动起灵前白幔。大伯父已然迈去堂中。舒窈恍惚侧身,望向沉黑肃穆的大大“奠”字。
它对她那么陌生,那么冰冷,全无祖母的温暖慈爱。
它不是护佑她的祖母。
从今以后,府中再没有庇佑她的祖母。
舒窈静静合上眼睛,缓缓俯下身,蹲缩成团。书帖已被她放下,空出来的双手用来抱掩自己双肩,她把头埋在臂弯里,方寸黑暗中,她得无边勇气。唯有此刻,自己拥住自己,她才愿褪下所有外壳放声大哭一回。
声音初时只是啜泣,渐成噎嘤,最后终于似普通孩童般嚎啕难止。诸般委屈,万种忧虑掩藏在撕心裂肺中。她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连带着接受下这个事实带来的变故祖母的死,不只是她失去至亲的奶奶。还意味着她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将成为昨日黄花,永难寻回。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老人,疼她护她,知她懂她。不计功利,不计得失,一心从她喜好考虑,为她费尽心思安排终身事。
眼泪难抑,悲思难收。浑浑噩噩间舒窈觉得自己被一双大掌揽起。身后人的气味带着清兰之香,让人无端心安。
“九哥”舒窈把脸埋在他怀里,声音发颤,眼泪将他前襟涂抹得一塌糊涂,“祖母祖母没了。”
郭审扶撑着她的身体,用脸颊抵住她额头,轻拍着她的后背:“九哥还在。”
说着,郭审便转了脚跟,带着舒窈在众目睽睽中离开灵堂,直往后院休息处。
人离开,心里的大悲大哀仍在。丧葬期间,诸事繁杂,下人的伺候难免有一二疏漏。守灵第四天,舒窈人幼体弱,到底经受不住心中郁结,当晚便病起高热。
郭府之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封君七日停灵尚未过去,小娘子如今又突发急症,猝然病倒。
二夫人夏氏恨不得将自己一劈做二,一半盯在灵堂,一半守护女儿。
“嬷嬷,你说囡囡这是怎么了好端端怎么说病就病了呢”夏氏坐在舒窈榻边,看着女儿烧红的小脸,疼惜地将女儿汗湿的鬓发拢在她耳后。
孩子还在昏睡,对她这番动作毫无反应。
“这是报应吗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吗”夏氏猛然转过头,眼盯向符嬷嬷,黑沉沉似有万语千言,“若真有阴司报应,那也该在我身上和阿瑶无关”
符嬷嬷身形一颤。眼前人的目光,疯狂偏执,和那一晚极其相似,皆如被欺压到极点的猛然爆发。
记忆中最不堪回首的一幕涌上心头,惊惧之下,符嬷嬷双膝瘫软,“咕咚”一声伏跪在夏氏面前:“二夫人,老太君已经故去,老婆子也已年迈,再不能为府上效力。夫人若不弃,老婆子请捐残身,甘入庙庵,余生侍奉天帝,为二娘子落发祈福。”
“落发祈福”夏氏恍若未闻,转看向榻上女儿,一下红了眼睛,语气哀哀哽咽:“阿瑶娘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哪怕下地狱也在所不惜娘只求你好好的,不要吓娘”
“二夫人”
“你走吧。”夏氏头都不转,依旧不错一眼地看护着病中昏睡的舒窈,“离开郭府,你女儿女婿在等你。”
符嬷嬷瞬间错愕,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她伏在地上扣头不止:“谢二夫人厚恩,谢二夫人厚恩”
“不必谢我。”
夏氏抬起手,力道温柔,轻轻摩挲着女儿的脸颊。小女孩儿不见丝毫苏醒征兆,夏氏眸色染痛,缓缓道:“我只是给阿瑶积福,盼她,早日康复。”
...
☆、终向扶棺桑梓间
;四月廿日,霏霏细雨洒在汴河两岸的杨柳堤上。众多行脚的僧侣身穿缁衣,头戴斗笠,缓缓步出京都内城,返回各自挂籍的寺庙。他们来自不同的寺所,汴京城周寺观庙痷繁多,大大小小近百所,各个香火延绵,蔚为壮观。今朝官家信侍天帝,修道宫、奉祥瑞、泰山封禅,除丹鼎修仙不管,官家可谓将道祖一脉捧至云端。而他最宠敬的皇后则笃信梵教,对释家之言犹为推崇,空暇时与众命妇交,刘皇后所谈所言亦会时不时有禅机偈语。
所谓上有行,下必效。帝后如此,士族庶民亦对佛道两家敬畏有加。郭府老封君辞世,府中停灵七日,水陆道场也接连唱演了七日。到第八日,郭府众人开始启程丁忧,北上金城。道场所劳僧侣才逐次离开郭府,从容返回。
郭家离京这日,舒窈身体仍旧未愈。她虽然不是之前那般病得混沉昏睡,不省人事,但也不复了平日的活泼灵巧。就像是知道包容自己任意放肆的不复存在一样,舒窈整个人开始变得安静,沉默。
躺在北上的马车里,羁旅颠簸。她在夏氏怀中窝着,不声不吭,仰着头只乖乖巧巧听她讲述家乡代北的故事。
她这番郁郁寡欢,让夏氏看了更加心结难解。在车过卫州门,为哄她抒怀,夏氏有意地撩开车帘,抱她看车外风景。
“咦阿瑶,你快看。”夏氏向城楼根,摇摇怀中女儿,指着一处车驾问,“那是不是张家四娘子的马车”
舒窈强撑起身子,手扒在车窗上,望向夏氏所指。
红木香车,绣额车帘,帘门一角还印拓着张府不起眼的徽记,正是她好友宁秀的车驾。
舒窈鼻头一酸,眼泪攸然涌入眶中。眸底映衬的那方车驾也变得渐渐模糊。
“她到底还是来了呀。”
昨日她们才见了面呢,都说好不要相送。现在宁秀竟也食言
舒窈记得,她来看她时,祖母灵堂的水陆道场刚散,正是府中吵杂鼎沸的空档。宁秀也不知从何处得知她卧病在床的消息,竟然也不管丧事的阴晦,不顾自己羸弱身体,亲自跑来探看。
下人把她引领到她的闺房中。
那时她刚刚苏醒,正被伺候着用药。
一碗黑浓药汁盛在白玉瓷碗中,没有可推拒的理由,也没有能撒娇的人。舒窈就这么自己端起药碗,将药汁全灌进咽喉。良药苦涩,那滋味实在让人难以下咽。等她蹙眉凝神地喝完,人已被呛得泪水连连。
宁秀进来就见到此景,当即僵立门口,呆呆地看着喝药的舒窈,良久不肯动弹。
等舒窈察觉来人转身相看时,她才眨眨眼睛,目光汪汪凑过来,声音颤抖地问她:“阿瑶,苦吗”
舒窈愣了愣,摇摇头,对宁秀轻轻地笑。
“不苦,一点也不哭。”
“你瞎说。那么浓的药,怎么可能不苦”宁秀大眼睛盈盈望着舒窈。听她嗓音沙哑,她眼泪一下涌上眼眶。她就像是丢了东西的小猫儿,绕着舒窈犹有残渣的瓷碗,来回转看。
“蜜饯呢既然吃药,下人怎么可以这般怠慢你的蜜饯碟子呢”
舒窈的嬷嬷赶紧过来,将托盘呈上。里头金丝党梅、离刀紫苏膏、桂圆莲藕酥三碟糕点,皆是这俩姑娘素日爱吃的。
宁秀熟稔地端来一盘,递到舒窈面前:“你快吃一口,压压药味。”
舒窈也不推辞,默默拿起一枚,放在嘴里。
宁秀见她动嘴才微微安心:“就你会逞强。眼泪都出来了,还说不苦”
说完,她还嗔她一眼,从袖子拿出手帕递给舒窈:“赶紧擦擦吧。不然让我记住,回头我可该笑你了。”
舒窈不以为意,用手帕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我明日就要跟爹爹娘亲离开京城,回代北去守丧了。临走得给你留个好的记象。快忘了刚才我哭的模样。以后只记住我高兴我欢喜的样子就行了。”
宁秀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丁忧吗”
舒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