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俊美尊贵的少爷姑娘,镇上常来常往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再接着,也知晓他们住在天岩山山脚下的扶摇山庄了。
说起扶摇山庄名声远扬,程默意当然高兴,嘴角越发勾了上来,眼中也散发着动人的光彩,她小脸一翘,自豪道:“那是了,我们几个都是以扶摇人自居的。”
姜从清被她这副娇俏模样看住了,目光不由带了两分痴意,若不是于霁在身后叫他喝两口茶,暖暖身子,他还呆着不曾醒来呢。
跟程默意说了两句话,他便从头暖到了脚,哪里还用得着喝什么热茶?
可他这话又怎么能说的出口呢?这会程默意已是撇了他往众人那里去了,他也只好跟了过去。
分了心神,他才得空将扶摇山庄的学堂正正经经看了一遍。
这是三间屋子完全打通,做出来的厅堂。
正中间,还是规矩地摆放着待客的桌椅板凳,清一色的红木雕花,端庄大气。东侧间是学堂模样,整整齐齐摆了六张书案,书案前俱都放了栗色蒲团,最东边是先生的讲案,后边的墙壁上挂了一副四君子的水墨写意,似是邓大家早年的手笔。
他方才与程默意说话的地方,是西侧间。这一间,就要随意很多了。紧西头临窗砌了炕,炕上还摆着没下完的双陆棋,姜从清猜,定是程默意刚刚玩着的。
西侧间的墙壁上零零散散,不拘一格地挂了不少书画,南边的墙边置了一个没有边框的橱窗,安安静静地放了五张琴。
他手中捧着,描了好似祁连山的巍峨大山的茶盅,赞叹不已。
“你们这儿简直仙境。”
他这话引得众人大笑,于霁回他道:“仙境谈不上,不过不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子,倒也别有趣味。”
他说着,点了姜从清手里的茶盅:“这个茶盅上的画便是表妹作的,她与此道颇有灵性,先生也是夸赞的。”
一听说手里的茶盅是程默意画的纹案,姜从清立即来了兴致,又看了几眼,便要和程默意,就着这个茶盅套近乎。
他这边话不停,徐泮却是比他安静多了,约莫是和于霁并不熟识的缘故,他只端坐了一旁,静静饮茶。
于小灵看着,觉得这般有些冷落了他,便坐过来与他说话。
“你们是从固原过来的?看这样子,瓦剌人彻底消停了?”于小灵笑着问他。
徐泮见她专门过来与自己说话,心里暖融融的,就跟小时候,她拿了糖人劝自己别跟旁人走,一样让他心暖。自他伯父祖父和母亲接连去世之后,他好久都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暖意了。
“是从固原来的,来的时候并没下雪。”徐泮说道,见于小灵还蛮有兴致地听,又道:“瓦剌人也不算真的消停了,只这回元气大伤,他们也要休养。”
于小灵点点头,想起他是随着他父亲忠勤伯出征的,问他:“你上过战场了吗?”
徐泮见她眨巴着大眼睛,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笑道:“自是要上的,并不似从清那般,只过来长见识而已。”
姜从清本来和程默意聊的热火,可一听见徐泮言语里有诋毁他的意思,立即炸了毛:“什么长见识,小爷也是做了实事,行吗?”
“押运粮草么?”徐泮瞥了他一眼。
姜从清立即正色道:“你不不起押运粮草,自古兵马未到,粮草先行!”
“那倒也是。”徐泮点头道,眼角瞥见姜从清得意起来,又补了一句:“不知姜六爷,为何没跟着押运粮草的车马回去?”
“你……”姜从清被他堵了回去,转头瞧见程默意捂了嘴笑,倒也不在意了,丢了徐泮,又和程默意说话。
几人说了一会,外间的天就黑了起来,于霆一看天沉了,连忙道:“正该吃饭啦!”
“就你吃的最要紧!”于小灵笑着嚷了他。
于霁笑道:“即是有客从远方来,合该设宴吃酒才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谁知徐泮却连忙站起来拦了他:“有孝在身,宴饮却是不行了。”
姜从清也过来道:“正是,咱们随便吃着便是了,不必拘礼。”
于小灵也不太晓得忠勤伯府的事体,既然人家都这般说了,定是不能勉强的,不过她忽的想起来,他们来的时候,是带了新鲜羊肉过来的,便起身道:“咱们烤羊腿吧,那不算正经宴饮,还吃得乐呵!”
她话音刚落,于霆就欢呼了一声,表示了坚决的拥护。众人也跟着哈哈大笑,于小灵便同程默意和程默慧一道,往厨上吩咐去了。
这一会儿功夫,徐泮和于霁也热络了起来,二人说些大宁和瓦剌的战事,倒是越聊越投契。姜从清先也说了一会,后来瞥见西侧间的墙上,挂的几幅不似大家手笔的画,心中一动,借机脱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他把这几幅画瞧了一遍,每幅画都有落款,约莫是他们兄弟姊妹几人,一人画的一幅最好的,挂在上头,连于霆这刚入门的画作都有。
他仔细瞧了几幅画的落款,将于家的三人踢出了,便犹豫起来,程家姐妹各自叫什么名字呢。看画作,两幅画不相上下,名字起的也差不多,到底谁是意,谁又是慧呢?
女儿家的闺名到底不敢直接问出口,可他瞧见于霆在一旁无聊地摆弄双陆的时候,灵机一动。
☆、第七十八章 山水画
“方才谁在玩双陆呀,我瞧着玩的很是不错。”姜从清几步走到于霆身前,捏了那玲珑骰子把玩,看似随口地问道。
于霆哪知他别有用心,张口便道:“是我二姐和三表姐。”
姜从清一听他说三表姐,精神一震,知道说的是程默意,笑眯着眼睛,又问道:“你三表姐方才让我评一评她做的画,不晓得是哪一幅呢!”
他说完,紧盯了于霆看,于霆自然察觉不到,伸手指了中间一副山水泼墨的,道:“就是那幅,三表姐年前作的,先生还夸了好几句呢,都没夸我……”
姜从清达到了目的,心花怒放,摸了摸于霆的小脑袋,顺口夸了他一句:“我瞧见你画的了。你这个年纪,能画成那般,已然不错了。”
他笑着说完,大步便走到了于霆指的山水画前,一眼就瞧见了层峦叠嶂下,“程默意”三个字。
“原来是意……意……”姜从清喃喃自语,将这一字反复念了,印在心上。
学堂里当然不能吃东西了,修先生再是不拘俗礼,也不能这般随意。因而他们几人,俱都跑到了于霁和于霆住的院子里耍玩起来。
于小灵跑前跑后得指挥着,见徐泮几个过来了,连忙嚷道:“别光看着不动手,快去拿了帐幔将廊下围起来,羊腿总不好在屋里烤。”
她这话说着,正好朝了徐泮,徐泮见她毫不客气地指使自己,心里反而似大热天喝了杯凉茶一般熨帖,口中答着好,大步就迈了出去。
于小灵正在和一箱子帐幔撕掠不清,这帐幔用了厚茧绸料子缝制的,就是为了他们寒冬腊月在外边耍玩做的。
徐泮几步过来了,于小灵便直接将那帐幔的一头塞到他手中,头也不抬便道:“你将它俱都扯出来,我瞧瞧怎么围上好。”
徐泮俱都照着她的话做了,姜从清一看此处活计有人做了,便奔着屋里去了,程默意正在屋里忙活锅子呢。
帐幔一寸一寸地扯了出来,徐泮还没跟这般多的料子打过交道,当下便有些找不清头脑,抱在怀里裹成一团,甚是好笑。
于小灵见状又笑又摇头:“你不必抱得这般结实,快让我瞧瞧头尾在哪。”
徐泮被她指挥的团团转,两人手忙脚乱地扯白清楚帐幔,终于要往廊下围了。
于小灵这个个头,在同龄的姑娘里,也是偏下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地回事,明明程氏和于清杨都算得高挑,怎么到了她这里,就成小矮子了呢。
程氏也帮她找原因,最后找来找去,找到了她外祖母吴氏身上,吴氏白白胖胖地个头不高,似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一般惹人喜爱。
于小灵很是庆幸自己瘦了下来,不然这样的体态年龄大了,倒是显得慈祥,可年纪轻,却不大俊俏了。世人还是以匀称为美。
当下,于小灵脚抬得老高,能够的的地方也是有限,徐泮不用她说,便低声说道:“给我吧。”
于小灵连忙递给了他,不过她却不走,跟他指这廊下的雕花,说道道:“就系在那蝙蝠的翅膀下边。”
徐泮抬手就够到了,帐幔一扯开,就被这妖风呼地一下裹了起来,下边缘也顺势而起,嗖地一声,抽到了于小灵的右手上。
于小灵瞬间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痛意,立即倒抽了一口冷气,抬起手来看去。手背惨白一片,不过一息又开始泛红了。
徐泮没想到竟出了状况,扑通一下跳了下来,眼睛一下就瞧见了于小灵红彤彤的手背,他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英眉倒竖,问道:“怎么抽到手了?”
回答他的,是又一股强劲的寒风,夹带着刺骨的凉意和飘飞的雪花,扬起那帐幔边缘,又朝于小灵抽了过来。
于小灵低着头没有瞧见,只觉得头上黑影掠过,再抬头上看,竟是徐泮忽的抬起手来,挡下了什么。
“此处风太大,快进屋去吧,剩下的我来做便是。”徐泮沉声道,眼睛盯着于小灵红肿起来的手背,心里突然变得又酸又紧。
于小灵点了点头,觉得自己这般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便从善如流地回了屋中。回头瞧见徐泮一人出了屋子,顶着寒风与那帐幔撕扯,高声喊了于霁:“哥哥,你去帮一下世子。”
话音传到厢房的雕花廊下,徐泮的眼角眉梢泛起了点点喜意。
一群人忙活了大半天,得亏灶上的人也跑过来帮忙,才能好好吃上饭,似他们这般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说什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其实披荆斩棘,困难重重。
一群人里做的最好的,反而是身份地位最高的忠勤伯世子徐泮了。
于霆撒了些白盐,将一整块羊肉塞进嘴里,大口嚼了,问他:“世子,你烤的羊肉怎地这般好吃?”
徐泮低声笑了一句,姜从清已是替他答道:“他们家的规矩,男孩子要扔到军营里历练的。”
徐泮点点头,确实是这么个情形,刚想再补上一句什么,就见于霆正撕扯一块,一口塞不进嘴里的大肉,撕扯得太过用力,手一滑,小胳膊肘,就捣到了于小灵伤了的右手上。
“小心!”他急急道。
不过于霆的小胳膊也不会因为他这一句就停下来,于小灵也不会因此就瞬间躲开。
“哎呦!”于小灵疼地叫了一声,清秀的眉眼皱成了一团。一下疼过,她缓了过来,便伸手左手拍打于霆:“你可真是!给我小心点!”
她说着,还笑了,一副心里完全不和幼弟计较的模样。
可徐泮看着,心中却一抽一抽的。他很诧异,自己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从小到大,大伤小伤不断,怎地一个手背上的红印子,就让他记挂心间了呢?
他想起儿时,母亲看着他舞刀弄枪,受了伤时的样子了。
彼时,母亲红着眼眶搂他在怀里,嘴上斥责了父亲,手上却轻柔地替他上药包扎。
他舍不得父母争吵,说道:“娘,孩儿不疼的。”
一句话,反而催落了母亲的眼泪。
那时候他知道,母亲满心满眼都是他,是疼他,是爱他……
☆、第七十九章 世子爷
翌日天晴了,雪停了,天空一碧如洗,寒风虽然刺骨,却轻巧灵动了些许,好似换了个性情一般,温柔起来。
徐泮昨日睡得尤其好,窗外天寒地冻,室内温暖如春,他真的好久好久都没睡过这般安稳的觉了。
忠勤伯府本就是一代一代人马革裹尸,堆砌起来的富贵门楣,从他生下来,手上握着的就是刀枪棍棒,不管母亲多么疼爱他,都抵不过父亲一句“你想让他战死沙场么”。
除了三叔生下自带弱症,一双臂膀提不起刀枪,才被祖父应允拿起了笔,其他的人,都不能逃过,尤其是他,孙子辈的第一个男儿。
那时候,看着徐家祠堂香火供奉的牌位,他就想,也许有一天,等不到他寿终正寝,便早早就要与这些牌位同在了,那是他的宿命,也是徐家男儿的宿命。
或许曾经,他觉得那样也不错,至少他走了祖辈们走过的光辉之路,也对得起那块上百年的丹书铁券。
直到那一日,伯父的死讯和祖父最后的手书传来,他终于透透彻彻地体会了,什么叫战死疆场,什么叫生离死别。
因为伯父去得比祖父早,父亲便顺位继承了忠勤伯的爵位。瞬间,一座大山压在了头顶,徐泮连呼吸都艰难起来,他害怕,父亲会不会也有那样一天,留给他的,只有那个万丈光芒的名号。
可是没等瓦剌人再大肆来犯,不知道是不是日夜忧思忧虑的缘故,母亲竟一病不起,没过半载便撒手人寰了。
从此以后,人间每日都是严寒。
瓦剌人又来了,带着无数的仇恨和报复压到了边境,皇上连想都不用想,直接点了忠勤伯做那上阵杀敌的大将。
忠勤伯,永远是瓦剌人的克星,而从黎民百姓到龙椅上的皇帝,都不需要知道,忠勤伯到底是谁。
他求了父亲,哪怕给他一个兵丁的身份,他都不要翘首等在京城了,他要上战场,跟随父亲鞍前马后……
徐泮看着室内摆放的一株腊梅,冷厉的眉眼舒展开来,他几乎忘了,原来日子也可以过得这般舒畅明媚。
那样银铃般的笑声好像在耳畔响起,唤醒了他每一滴渐渐冷却的血。徐泮笑了,他知道也许他活不成于小灵那般的恣意洒脱,可是靠近她,就能感到春风的暖意。那样的暖意,他梦寐以求。
有人跑过来了,是于霆。
“世子,姜六哥,睡醒了么?吃饭啦!”于霆在天井里大喊,徐泮估摸着姜从清还没醒,便推开窗子,朝他招手。
穿衣翻身下床一气呵成,于霆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系好长袄了。
于霆昂了头看他,眨巴着大眼睛,不由赞叹:“你长得真高。”
徐泮哈哈大笑,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放在怀里颠了两下,笑道:“倒是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