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潭法师微微颔首。
他们几人在院里站了,不知是不是青潭法师太过德高望重,周身佛气鼎盛的缘故,连一向混天混地的姜从清,都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敢喧哗。
反倒是于小灵,还如平日一般,跟他们笑了两声,劝他们莫要太过拘束。
青潭法师简单地与那几位僧人轻声低语了两句,便让浮禾小师傅送客去了,转过身走过来,对他们念了句佛。
于小灵轻盈地走上前去,喊了一声“法师”,又指了他们几人,笼统说道:“这几位都是我的兄弟姐妹。”
在法师眼里,他们这些俗世众人的所谓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值一提。
众人连忙向青潭法师合十行礼,青潭法师目光又变得淡淡地,似在看他们,又似不在看,回了声佛,转身往禅房去了。
众人皆不知法师这是何意,只见于小灵已是步履轻盈的跟了上去,而那浮禾师傅却走了过来,请了他们往另一间禅房吃茶。
徐泮有些意外,可看着旁人都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能远远地见上青潭法师一面,已是荣幸之至了,何况法师还与他们念了佛,是不该再过多奢求。
可于小灵竟那般熟稔地,似一只轻盈的蝴蝶般,跟了上去,让徐泮总觉得心里有些奇怪之感。
他摇了摇头,听到程默意小声嘀咕道:“法师看着比我爹爹年轻多了!”
不过程默慧却摇了头,轻声道:“也确实比爹爹年轻。今岁,似乎不过二十七八……”
程默慧吃了一惊:“这般年轻,我一直以为法师少说也得不惑之年了呢……”
几人道着的青潭法师,正轻轻地推开了窗子,让风吹进禅房中来,驱散房中混浊的气息。
☆、第八十二章 熊瞎子
门窗大开,山风滚着清冽的凉意,在禅房内闯荡一周,便将方才诸多人口中的浊气洗涤了干净。
于小灵捡了炕边坐了,手上摸着土炕的可有可无的温度,说道:“到底是山间小庙,可还住的惯?”
骨节分明的一双手,迎着闯荡的山风,将门窗关好,青潭才悠悠回道:“尚好。”
于小灵轻轻撇了嘴:“还好呢,你看这什么都没有。”她说着,眼睛又在禅房内巡视了一周,最后将目光落到了青潭身上,叹气道:“一贫如洗,当真成贫僧了!”
青潭止不住勾了嘴角,清瘦的身躯轻轻颤动了一下,眼下一颗朱砂痣,越发红的深沉。他转身打开一只松木匣子,稳稳托出一盘紫砂茶具,慢慢说道:“茶水还请得起。”
于小灵笑着瞥了他一眼,见他十指灵动地煮起茶来,问他道:“怎地想起来云游了?来此处也不同我说一声?”
“无他,宣扬佛法而已。”青潭没有抬头,继续优雅地伺弄着茶水。
于小灵点了点头:“也是呢,连年征战,此处杀戮之气太重,是该劝了他们一心向佛。”
她说到此处,似有想起什么,连忙嘱咐道:“不过你可万不能往那瓦剌人的地方去。如今瓦剌人都杀红了眼,你又身份特殊,千万要小心!”
青潭见她嘱咐地十分认真,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甚是严肃,眸中不住染上一丝暖色,点头应了。
于小灵知他应了便会做到,放下心来,絮絮叨叨地与他说起这两年的事体。
一旁禅房里的众人,可没有好茶好水的待遇,过了一会儿,大家将心头见到青潭法师的激动与兴奋都消去了,便觉得无聊起来。
要说出去耍玩,也没得同法师打声招呼,干坐着又是无趣。程默意连着打了两个哈欠,靠着程默慧,眼睛一眯一眯地。
姜从清看在眼里,可这禅房虽说烧了些火,可要论暖和,还有些差距,程默意此时睡了,说不定便要冻着。
他没了办法,只把自己最不在行的连句,掏了出来。于程两家的子弟当然对这个事感兴趣,徐泮也并不怵,当下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连起来。
连道姜从清,还时常闹了笑话,惹得众人发笑。有一回笑得猛了,笑声翻过石墙,传到了于小灵耳朵里边。
“八成又是那姜六闹了什么笑事。”于小灵琢磨着跟青潭说道。
青潭不知她说的姜六是哪个,只笑而不答,又听她说道:“他对我家表姐颇有意思,那心思,半分不藏的。他二人若能喜结连理,倒是一桩佳话。”
她说到这个,青潭便禁不住朝她打量了去。
这才瞧见她,乌黑顺滑的青丝盘成倾斜着的云髻,头上簪了两朵水灵粉嫩的梅花,眉若远山,小巧的鼻尖下,粉唇若瓣,笑起来眉眼弯弯,似天边清亮的月牙,一举一动行云流水,透着大家闺秀的气度和优雅。俨然已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了。
青潭连忙将目光收回,捏起手中的紫砂茶碗,轻轻啄了一口,茶水带着滚烫的热意侵入肺腑,青潭轻吐出一口浊气。
于小灵也捏了茶杯喝了一口,目光有些悠远,说道:“说起来,我转世凡间也有六年了,再过四年,待我十五岁,便也到了十年之期。”
她的手轻轻叩在炕桌上,一下一下地,好似在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道:“这样看来,传宗接代到成了一桩大事。我总得在去见阎王之前办了,不然岂不白费力气……”
约莫这桩事颇为前路不明,于小灵思绪有些飘远。
青潭听她说到这一桩事,眉间微现山峦起伏,想了一会儿才道:“凡人寿数总有五六十年,不必急于一时。”
他这话说得似有几分道理,于小灵顺着点了点头,又听隔壁禅房里一阵笑声传来,这才想起自己已在青潭处,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了,便道:“委实不早了,也该回去了。你这儿离我家山庄极近,改日我再来探你。”
青潭有意留她,可见她说完话便起了身,去意已决,便没再言语,只点了点头,也起身送她去了。
众人见她回来了,皆道是否可以回去了。于小灵暗笑自己把他们晒在一旁多时,估计把他们闷得不清。
“嗯,该回了,正好能赶上午膳。”于小灵笑道。
众人都起了身,徐泮也跟着用了口气,抬眼打量了于小灵一下,见她眉目舒展,弯着嘴角替于霆理了理衣裳,好似甚是心情舒畅。
徐泮跟在于霁身后出了屋子,转头又瞧见青潭法师缓步从禅房走出,手上托了一只小匣子,走到于小灵身后念了声佛。
于小灵连忙转过身去,低声说了句什么,双手接过匣子,又朝青潭法师行了个礼。青潭法师面色和缓比来时甚之,也朝于小灵点头回礼。
徐泮隐隐听见他薄唇轻起,说道:“快回吧。”
众人拜别了青潭法师,出了尧悟寺的大门,都纷纷对于小灵手里的匣子感兴趣起来。
“是法师赠的药。”于小灵说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便打开了匣子与众人看。
确实没什么特别之处,一匣子六只白瓷瓶贴了小纸条,规规矩矩地放在匣子里。
“法师说我自小伤了神魂,需定期服用这药安神,所以每每赠予我些许。”于小灵扯道,这样神乎其神的事,凡人都愿意相信,却都不敢过多探问。
几人果然收回了目光不再探看,又嘻嘻笑笑地说起方才连句的趣事。
寒风光秃秃的枝丫间穿梭,将山路上的行人吹得似一只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几个姑娘少年不惧寒风,在寂静的林间洒下一串串欢声笑语。
众人边笑边走,却突然听见落后他们几步的程默慧,突然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众人齐齐转了身,往她身上看去,只见程默慧眼中满是惊惧之意,一只手掩了口,一只手哆嗦着指着山下的树林里。
“你……你们看,那是不是有只熊瞎子?!”
☆、第八十三章 瓦剌人
众人皆神色凛然,程默意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姜从清当即一步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徐泮也往前走了两步,微微侧头目光定定地打量那树下漆黑之物。
那物好似背对着众人,因着在背光处,只隐隐可见身形不小,不知有没有听见方才程默慧的惊叫,倒是未及动弹。
徐泮并姜从清左右探看,不得要领,对了个眼神,要往那处走近些。
“别……别去!”姜从清才刚迈开步子,就听程默意压着声音,急急喊道。
姜从清顿了步伐,回头朝她看去,见她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心头一阵喜意,朝她微微颔首道:“别怕!”
他这个说话的空当,徐泮已是拾了两颗石子在手上,言语道:“先试他一试。”
姜从清点头会意,将其他众人往一旁撵了撵。这边徐泮看着差不多了,手指一弹,一颗石子穿过树丛往那黑物身畔的空地射去。
石子“砰”地一声落了地,接着顺着地势往下跳了两下,骨碌碌滚了一会儿才停下来。
众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黑物,可石子都停了下来,也未见他动弹一二。徐泮见状,又投了一颗石子过去,这次专门往那物体倚靠着的树上投去。
他使了大力,将那树震的微微颤动,也未见那物有何动作。
众人面面相觑。
“莫不是死了?”姜从清疑惑道,侧着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就在程默意急得又要喊了他的时候,却听他道:“徐大,这是个人!”
徐泮很是意外,也走上去查看,离得近了,看了清楚:“果真是人。”
既然是人,他二人也不再怕,朝那黑衣之人喊了两句,可那人只歪着脑袋椅在树上,并不回话。
他二人谨慎地对看一眼,徐泮往后退了一步,姜从清却一个点脚,一跃而起,不过一息就跃到了那人身前。
他这小露身手,一套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看的于霆忘了自己身处何境,径直拍起手来。
姜从清得意的不行,眼角扫到程默意目光闪动地盯着他看,心中更是大乐,就差咧开嘴笑了。
徐泮无奈地用力咳了一声,才把他神思喊了回来。
姜从清收回心思,朝那人看去,只见那人一身黑衣,耷拉这脑袋看不清相貌,黑亮的发间黏糊糊地沾着鲜血。
“哟,受伤了!还有命没?!”姜从清此时再没更多顾及了,两步上前去探那人鼻子。
“还活着!”他一边扶起那人,一边朝徐泮招呼道。
他这样一喊,众人皆慢慢围了上来。徐泮拉过那人的手臂,与他把脉,沉吟了一下道:“伤的不轻,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死在此处了。”
程默意瞧见他满头满脸的血,吓得连连后退,反倒是于小灵大着胆子问道:“是因为失血过多么?”
徐泮点点头,又听姜从清忽然道:“你看此人长相,倒像是瓦剌人!”
众人一听“瓦剌人”三个字,皆惊了一下。若是在天岩山的树林里发现瓦剌人的踪迹,此事却要复杂起来了。
“会不会是瓦剌探子?”姜从清正色问徐泮道。
可徐泮却摇了摇头:“从此人脉象看,并非是习武之人,约莫不是探子。”
“平凉这一带,到底是离着瓦剌比较近,平民百姓里,也不乏有相貌与瓦剌人相似的。”于霁想了想说道,再看此人头破血流地不省人事,又道:“该当是救他一命才好,要不将他带回山庄吧?”
徐泮和姜从清有些迟疑,许是在战场上同瓦剌人打过交道的缘故,面对这个长相与瓦剌人相似的人,他二人总是心生警觉。
可是于程两家的子弟却不这么想,这会程默慧也开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咱们还刚从寺院回来。”
程默意和于霆也跟着点头,于小灵不置可否,徐泮和姜从清便也不再说什么,将那人架起,背了回去。
此人身材倒是颇为魁梧,年龄看似也有十六七岁,徐泮和姜从清轮流背他,累的满身是汗。
好不容易回到了扶摇山庄,连忙叫了下人帮忙抬他,将他抬近了客房。
修先生听到动静过来探看,于霁想着先生略通岐黄之术,便与他说明了原委,引了他过来。
谁知修先生见了那人,却大惊失色:“绍佐?!”
“先生识得此人?”于霁惊问。
修先生再来不及与他说个明白,连忙给此人诊脉看探起来,见他果真尚有气息,才松了口气,指挥着小厮去端了热水来。
“此人姓路,名绍佐。说起来,我与其父还有些师生情谊,他这名字,还是我给取的。去岁他父亲染病去了,我还遣了人与他送些吃食过去……”
修先生陆陆续续地将这路绍佐的情况一一道来。
路绍佐正是山下陇水边萍水镇人,在镇上也算的大户人家的子弟。
不过,路绍佐的父亲是妾室所生,虽一心向学,却不受重用,留在家中打点庶物。后来路绍佐的祖父去了,其父便被家中嫡出兄长撵了出来,凭着手上一些私产开了间书肆,勉强度日。
后经人介绍娶了一妻,本该好好过日子,却好景不长,发妻没多久就染病身亡了。两年之后,恰遇上一瓦剌女子因父兄获罪,只身潜逃进入大宁。
后来这位瓦剌女子便隐姓埋名就在了萍水镇,嫁给了路绍佐的父亲。
去岁,路绍佐父母先后亡故,修先生念及旧年的情谊,还曾接济过他几回,谁知今日,他竟头破血流地昏死在了树林里。
路绍佐受得这伤委实严重,竟同当年真正的于小灵头破身亡,相差无几,约莫是他年富力强,又被众人及时发现,才勉强活了下来。
修先生带着众人,给路绍佐好一通清洗打理,面上血迹一去,山棱一般的五官便显了出来,端地是一副有山有水的好皮相。
“确实和大宁人不大相像。”于小灵来回仔细瞧了两边,叹道。连她这个相来眼力劲儿不大妥当的,也看了出来。
徐泮在一旁听着,想到她两次都识不清自己,将自己同街上的路人混为一谈,一时无语。
忽的又想起她对那青潭法师,倒是认得清楚,还一下子就识了出来,心头浮上一片阴郁。
☆、第八十四章 路绍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