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多久,于桑就被无情地遣送回了魏家。夫君不在身边,没有孩子傍身,三个妯娌得罪得一干二净,婆婆分身乏术,于桑就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透明的人,默默地自顾自地过日子。
便是这样,那也是不错的,至少她吃穿不愁,生活安逸。无牵无挂的于桑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却越过日子越差了。
魏家的中馈握在大房手里,二房的人在朝为官,二嫂付氏娘家地位极高,三房打理着份额不少的庶物,在这样的情形下,魏博良不回来,也不来信提及于桑,送到于桑手里的东西,一天差似一天了。
更加上魏夫人身体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哪里还有人还记得起于桑这个人。家里的下人都是看菜下饭的,有一回,一更鼓都响了,于桑还没等来她的晚膳,待追云她们去要,要回来的却是厨房剩下来的凉菜凉饭。
虽则大嫂白氏因为这个,处罚了厨房的人,可厨房的管事,本就是她的陪房,处罚又能罚到哪里去呢?于桑日渐轻待的生活,只是越演越烈罢了。
于桑回过味来了,没有魏博良的日子,她不好过。
可是对于这个两年形同陌路的丈夫,她怎么肯弯得下腰?
这一犹豫,又蹉跎了两年。
终于,待于桑鼓起勇气,要去重拾丈夫的欢心时,也正好迎来了远道而来的魏博良。
魏博良来的那日,春日的魏府又飘着桃花的香气了,于桑换了身柳黄色绣缠枝莲纹的杭绸褙子,挽了个堕云髻,坠了珍珠耳环,看起来和刚嫁人那会儿没什么不同。
她让追云帮她把眉毛往低处,画成了低垂眉,让她看起来,处处透着温软的气质。她觉得魏博良定然会喜欢,她如今这副模样的。
她带着丫鬟往魏夫人院里去了,魏夫人虽病着,却还是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末了,还朝她赞赏地笑了笑。
于桑很高兴,觉得自己前几年当真是被任性糊了眼,如今她醒过来了,还不算晚。
她翘首盼着,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魏博良才匆匆赶了过来。
也许是,在外风里来雨里去地求学的缘故,及冠了的魏博良,已没了往日弱不经风的气质,尽管他依然文质彬彬,身上却带着几分成熟男子的风采。
于桑看着,有一息失神。
她给他行礼,魏博良的目光在她身上掠过,只微微颔首,轻轻应了一声,便大步往魏夫人房里去了。
于桑有些失望,却也知道百善孝为先,魏夫人病着,做儿子的,自然心里记挂着母亲。
她转身也跟了进去。
魏博良因着他先生突然辞世,过年的时候没回来,一直在曲阜忙碌不停,一年多未曾回家。
魏夫人握着儿子的手,眼泪都落了下来,母子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有千言万语要说个痛快,于桑在一旁干站着,也只能干站着。
好歹魏夫人还记着她,眼泪收了,便笑着拍了拍魏博良的手,道:“你媳妇儿可没少替你,在我身前尽孝,若不是她时常过来陪我凑个趣,这病只怕更厉害了。如今你回来了,也该好好待她才是。况且,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有个子嗣了。”
她说完这话,于桑立即红了眼,她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听到了魏博良的答复。
☆、第一二五章 魏博良
魏博良听见母亲的话,顿了一下,微微低了头,轻声道:“让娘操心了,儿子身边的孙氏,已是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孙氏?身孕?
!
于桑花容失色,面上血色褪尽,张口结舌。
魏夫人闻言也吃了一惊,愣了一下,才道:“你是说去岁你收下的那个姑娘?”
魏博良点头称是:“她一直帮儿子打点身边的事,自愿委身给儿子作了妾室,本想过年待她回来给于氏敬茶的,不想出了些事情。”
于桑听他温声细语地回着话,一颗心向被人双手反向拧住一样,滴下来的全是酸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还以为他,如今还为自己守身如玉呢!
谁曾想,他身边早已有了妾室,如今,还有了孩子。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扒了衣裳,扔出二门一样羞耻,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魏博良背对着她,什么也看不了,可魏夫人却看的清楚。
“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朝着于桑道:“此事说来是我不对,良儿跟我提起这个孙氏,我本想着跟你好生提一句的,谁曾想我那几日连着生了几场病,竟忘了。”
于桑听着,心里酸涩的难受,可婆婆一向待她极公正,此时耐着性子给她解释,她还有什么可说的。说来说去,也是她自己作孽罢了。
“娘,没事的,您替媳妇做主也是一样的。”于桑按下心底翻涌的波涛,强笑着说道。
魏夫人哪里看不出她心中所想,刚想张口再说什么,却见魏博良点了点头,仍旧背对着于桑,说道:“于氏向来贤惠,娘也不必多操心了,好生养病要紧。”
向来贤惠……
于桑知道,他说的是那时候她要将追云开脸一事。他当时说的这话,她不以为意,奈何时过境迁,此时这句“贤惠”,就像是一把刀,刺进了于桑的胸膛。
偏偏,她还得受宠若惊地接下这个评语。
真是讽刺。
见过魏夫人,魏博良这才回了自家的小院,于桑跟在他身后,第一次发现他的身量那般高大,大到挡住了她眼前的一切。
一进院子,她就看到了站在院子中央,穿了桃红色褙子的孙氏。
孙氏小腹微微隆起,娇小的身材,清秀的面庞,显得很是小鸟依人。见魏博良和于桑前后而至,很是规矩地给二人行礼,一分都不错。
于桑失望极了。
一路上,她都暗自祈祷孙氏是个恃宠而骄,嚣张跋扈的女人,这样,她至少还能在道义上站稳脚步,甚至不排除必要的时候,出手整治她,来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
然而,她失望透顶,孙氏一言一行都透着规矩本分,她无从下手。
喝了她敬上来的茶,于桑觉得比药还要苦,来不及细细品尝这苦涩的滋味,就连忙让追云扶了她起身,毕竟,那是有身孕的人。
魏博良颇为满意,看了于桑一眼,道:“往后孙氏全靠你照料了,你多费些心吧。”
于桑见他一双眸子平静地似无风的水面,便是对孙氏也并无太多的关注,吩咐完事体,便去了书房。
于桑心里五味杂陈,从此开始扮演起了贤良淑德的正室模样。
她不敢,也没有傻到去为难孙氏和她的孩子,尽管这孩子,是魏博良的长子,因为她知道,魏博良始终对她心存芥蒂。
她这样尽职尽责,反倒让魏夫人对她赞不绝口。在魏夫人三番五次地撮合小儿子和小儿媳妇重归于好,再加上于桑一直任劳任怨,过了一年多,魏博良才终于去了她的房里。
可惜于桑福薄,一直到那孙氏又生下了长女,她也还是没有怀上孩子。
这样的日子,慢慢磨平了于桑的棱角,她微微笑着,在众人纷纷退出屋子时,喊住了于小灵。
“灵儿,好久没跟姑姑说话了,到姑姑这来。”
于小灵虽惊讶,却也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
屋子里只剩下她和于桑,还有昏睡过去的廖氏。
“刚才吓着你了吧?你祖母,怕是好不了了……”于桑悲伤地说着,又捏过帕子拭了泪。
于小灵不知道还说什么,干巴巴地劝了句:“祖母好好养着,慢慢会好的。”
于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却也没再说起此事,只道:“你别怪你大姐姐,她小小年纪便丧了父,难免有些神志恍惚,你多体谅她,让着她,你大伯在天之灵,也保佑着你们。”
听了这话,于小灵在心里却禁不住冷笑了。于桑说的没错,于小霏是不容易,可这就成了她可以肆意妄为的资本了吗?
体谅她?让着她?她闯进北小院要污她名声的时候,她以为廖氏身死朝她兴致问罪的时候,是不是也想着她做什么都会被原谅,所以这般肆无忌惮呢?
她知道因为崔氏是于桑姨姐的关系,于小霏和她,在于桑眼里是不一样的,正如同廖氏对她们也是不一样的,可她如此有失偏颇地劝自己“懂事体谅”,于小灵还是太意外了。
不过她也不想和于桑多说什么,只顺着她,点了点头。
于桑的脸上显出了悲悯又慈爱的表情,拍拍于小灵的肩膀道:“凡事多忍让两分,对你也是好处,况你们也大了,做姑娘的时日过一日少一日了,好好珍惜才是。”
劝人“忍让”的于桑,于小灵不大识得,可是于家乱七八糟的忙碌,让她抽不出空来细想,直到她看到了多年不见的姑父。
魏博良在灵堂外见到她,也有些意外,略一思索,才笑道:“是灵儿吧,我是你姑父。”
于小灵这才认出他来。
“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姑父都识不得了。”他道。
于小灵暗自打量了一番魏博良,觉得他比往日更加沉稳了,说话也中气十足,倒像是和于桑二人掉了个个一样。
于小灵装作腼腆笑了笑,见他脚步往内院去,指了指敬莲园的方向:“姑父是去找姑姑的吧,姑姑在祖母那里。”
魏博良闻言微微颔首,脚步却停下没动,只指了路边的一个小丫鬟,说道:“去通禀一声,说我在二门处等着。”
☆、第一二六章 漏花窗
“你姑姑,她并不需要我。”
想起那年春日,魏博良那句略带感伤的话,和如今这句公事公办一般的通报,于小灵错愕。
原来几年的时光,于桑和魏博良的姿态早已天翻地覆了。
于桑不再任性骄傲,魏博良也不再为她伤心落寞,时过境迁,他们反而走向了各自的对立面,一个温柔忍让,一个冷面无情。
八年前,于桑趾高气昂地嫁给这个若不经风的魏家幺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呢?
或者七年前,于桑仗着自己父兄在朝中得力,将三个嫂子得罪的一干二净,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呢?
或者那年暮春,魏博良最后流连地到归芜院来看她,而被她的冷漠无情赶走的时候,她有没有想到呢?
于桑想不到,这世上自然也没有后悔的药。
所以窘迫无子的于桑,低下了她骄傲的头颅,向魏博良,更向生活低头。
于小灵觉得讽刺极了。
于桑一点都不聪明,反而很笨。该俯首称臣的时候,她趾高气昂,以至于如今她地位岌岌可危,只能低声下气。
说到底,还是这个凡间的女子,太受束缚了。生计上依附还能算得上被迫,可是连一颗心都扑上去,那可就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了……
于小灵庆幸自己不是那个真正的,在《女训》、《女戒》里长大的于小灵,她还有一个历经百年的灵魂,还能站得高,看的远。
她叹了两口气,暗自决定自己还得保持几分清醒,不然指不定哪一日,就要重蹈低头的于桑或者疯掉的廖氏的覆辙。
于小灵恍惚了一阵,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想起于霁于霆他们兄弟几个,还要彻夜守灵,便往灵堂去了。
于家孙子辈的男丁都在,于小灵先恭恭敬敬地给于秉祖叩了头,才移至一旁和众人言语。
一天下来,于霁已然哑喉破嗓,见着妹妹过来,还问:“可是娘有什么事吩咐?”
“没什么,只让我过来看看,可曾用膳了?”于小灵说着,摸了摸蔫头巴脑的于霆的肩膀。
于霆朝她摇了摇头,很是惜字地道:“没吃,等爹。”
于小灵禁不住抿了嘴,轻声道:“我去让人上些小点心过来,你们先垫垫。”
她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认可,连向来规矩老实的于霜都点了头。
于小灵转身去了。于家处处挂着丧幡白布,寒风一吹,四下浮动,颇有几分鬼影重重的意味。
于小灵自是不怕的,可府里的下人却怕得紧,这会儿天色已晚,非是得了差事,不得不出来的下人,等闲并不出来游荡,于家忽然萧条空当起来。
自灵堂往灶上去,还有一段路程,于小灵快步走在开了漏花窗的院墙下,忽然觉得墙外的树丛下,好似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于小灵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听起来,那声音又不见了。
“莫不是听错了?”于小灵暗道,摇了摇头,又继续往前走。可她刚走到那漏花窗下方,就听见“喵”地一声叫。
于小灵一个激灵,转头就往那声音源头看去,正见一只黑猫,“噌”地一下,挤过那漏花窗,正要从墙外跳了进来。
夜幕四合,那猫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犹如荒郊野外墓地里的鬼火。于小灵大惊失色,连忙向后退去,可那猫却忽的张开嘴,拉着长腔地向她叫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喵”地这一声没叫完,那猫竟纵身一跃,直直向于小灵的头脸扑了过来。
于小灵惊慌失措,连忙举手去挡,那猫转瞬而至。于小灵忽觉手背一痛,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抬眼再看时,却见那猫已经飞速跃进了花丛里,瞬间消失了。
惊魂甫定,手背火辣辣的疼,于小灵大口喘着粗气,几步走到一处气死风灯下,抬手一看,扫到长印斜切手背,红的扎眼,还有一处,渗出了血珠。
于小灵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今日不知也没,竟与猫杠上了,两次遭遇也就罢了,竟还伤了手。
“唉……”她叹了口气,心里默念三遍“我早已非是鱼了,不必怕猫”,扑通乱跳的心,才缓和下来。
三步并两步往灶房去了。
魏嬷嬷正好在灶上吩咐事体,见着于小灵来了,连忙道:“姑娘怎么过来了,可是饿了?”
于小灵摆了摆手,刚道了句“没有”,就见魏嬷嬷满脸惊诧,“哎呦”了一声,拉过了于小灵的胳膊。
“姑娘怎地被猫抓伤了?!”
她拉住的太不是地方,正经就是于小灵被于小霏掐过的那一处,于小灵疼得抖了一下,魏嬷嬷还以为是她手背上这三道伤痕,疼得厉害,连忙松了手,又捧住于小灵的手。
“竟还出血了?这可怎么了得?”魏嬷嬷急得不行,又看着于小灵道:“姑娘且忍忍,这是毒血,嬷嬷得给你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