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嫂这娘俩,正是打了这位老婆婆的远房亲戚的旗号,才住过来安下身的。
小院儿浅陋,高就等人出了屋子也只能在院里的一颗病歪歪的老槐树下立着说话。
风吹的高就鬓发飞起,略一着意,倒可以瞧见那鬓发中夹杂的几根银丝。
高就自是并无在意此处,只朝五柳嫂子问道:“孩子的病可好了几成了?老吴念着你们,让我问问什么时候能回去?”
上回船上下来三五大汉接人回去的时候,她看着那些病好的差不多的孩子妇人,回去得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当时还暗自称奇,又心道他们被官府这点小恩小惠迷了眼睛。
可如今轮到她被问及回去的问题了,心中却也对这个不冷不热的小院产生了留恋之情。
五柳嫂子这里略一踌躇,高就便明眼看了出来,不过他也不说破,只道:“孩子如今病的害,下不来床也就罢了,过几日好些了,见天儿被困在这院子里,定然要烦厌的。”
五柳嫂子见他又说丈夫,又说孩子,也知他言下敲打又劝告的意思,略一思索,便开口道:“待这孩子好些能下床了,自然是要回去的。”
高就点了点头,又问道:“不知一同来的其他几位嫂子弟妹,俱如何作想?”
五柳嫂子又听他问起旁人,心中不由的便是一阵苦笑。自己在这群人里还算是有些胆识的,经了官府这份恩惠都免不得心生犹豫,更不消说旁人了。
那些妇人大多都是被迫跟着自家男人上的船,眷恋这岸上的一亩三分地,早不是一日两日了。到底在海上漂泊,靠天吃饭,又或者被迫做贼多行不义,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这辈子做了水匪倭贼也就罢了,难道还让自己的子子孙孙,都去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五柳嫂子不敢替旁人作答,叹了口气,不想再来回兜圈子,说道:“我与先生明人不说暗话,我不说旁人如何,只说我自己。在岸上过了这些日子,便好似又回到了往前没有上船的时候,若说一点儿不恋着这土这地,您也不信不是?”
高就闻言挑了挑眉,又正经打量了五柳嫂子一眼,点头说道:“弟妹说的不错,人之常情么。可你有没有想过,官府往年是何等的嘴脸,今年突然这般大变模样,当真是怜惜百姓?果真又没有旁的打算吗?”
五柳嫂子听他这般一说,面色当即有些泛白。她也不是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总觉得官府没有必要用这样的法子,又花这般大的功夫迷惑他们。况且,不论如何,受惠的总是百姓就是了。
因而五柳嫂子想了想,说道:“咱是妇道人家并不比先生谋略万千,官府那些真真假假咱们是分不清楚,可拿到手里的粮食、棉衣和药,却是实实在在的。”
她说的高就经不住笑了笑:“是,拿到手里的才是真的,只不过,若你们当真留了下来,被官府的人发现你们这些年在海上的作为,你说他们会装聋作哑吗?你这些邻居亲友也能视而不见吗?”
一日为匪,终身为贼,高先生不再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安稳过日子的旗子,反而一把将它撕开,露出了事情本来的面目。
这赤裸而丑陋的现实,让五柳嫂子神色一凛。
“果真不会放过吗……?”她皱着眉头问道。
藏在墙角下的徐泮,倒也跟着二人的话,认真的思索了一番。他想利用这群人是真的,施恩施惠确实是手段,可如今被高就一针见血说道要处,徐泮也明白过来,只给些棉衣米粮的好处,是远远不够的。
这都是些亡命之徒,若是能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他们才敢放心的交出性命,挣脱秦九那群丧心病狂的倭匪。
院内院外俱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高就忽地笑了,说道:“其实九爷那里,也非是没有你们不可。只是这般关头,大家都又是一条船上的人,再不好做那背信弃义的事。再过上半年吧,待到这海上风平浪静了,你们若想下船从良,我想九爷也是不会强留的。”
这话说得很有些意思,不管从道义上还是情理上,都甚是说得通。五柳嫂子没想到事情还有这番转机,连忙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着问道:“先生说的可是真的?”
“我自不会说假话的。”高就见她这番模样,心知自己给出的这个说辞,正是击中了他们的心思,不由也松下口气来。
他又说道:“我在此处还有旁的事情,倒也不好多留。你不妨把我的话也转给旁人,想来他们也能同你这般通透。”
他这话音落了,心头忽的警声大作,多年同官府兵将打交道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妙了。
☆、第二二五章 刀下鬼
这事情自然是不妙了的,因为徐泮已是完完全全的盯上了高就,今日说什么都要将他先行虏走了的。此人惯会煽动人心,再不能留他为非作歹。
徐泮以为,秦九少了他,就如同少了一双眼。目不能视物的秦九等贼人,徐泮觉得自己更有把握将其绞杀殆尽。
若不是碍于五柳嫂子这位船上的妇人在此,怕献了身抓人,便扼杀了好不容易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的仁慈形象,徐泮此时早已动手了。
可惜他这般投鼠忌器,正是给了高就一丝希望。
因而此时高就捋了两把他那浓密的胡须,眼睛将四周扫了一遍,鼻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倒也罢了,不如将她们俱叫来,我亲自说吧。”
墙外,徐泮一听立即就瞪了眼,他心里烦厌高就出尔反尔,却也不得不耐下性子来,等了他。
不过他注定是等不到了,高就心里觉得危险,言谈举止立马谨慎起来。他惯会权衡利益,站在旁人的角度上看待问题,如此,他自然知道若是官府军在此,他只要同这群妇人孩子在一处,那些人定然不敢冒冒然下手。
徐泮一直等到他同这群人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从这家的孩子爱玩儿蹴鞠,到那家的孩子头上长了个疙瘩。慢慢的,徐泮也品出些味道来了。他虽然仍是不敢当即动了手去,却想着早晚高就还是要离了这群人上岸。只要他略微一落单,那便由不得他了。
直到快到了中午头,一群妇人聚在此处还是太过打眼,高就便道:“孩子们大多还病着,各回各处去吧。九爷的心意,我也就传的这么多了,我还有些事要去做,改日再来看大家。”
徐泮听他遣了这群人要走,心道,终于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接着,又听他指使身边一个壮汉,嘀嘀咕咕说了些听不清楚的话。那壮汉一出了门,徐泮朝傅平使了个眼色。让他跟过去瞧瞧,再便是那些妇人孩子,三三两两地,前后出了门,各回各处去。
徐泮带着邵班掩了身形,不敢露出马脚,一心注意着院子里,高就好像还同那年逾古稀的老婆婆说些什么,说完又去找了五柳嫂说话。
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声音压的颇低。徐泮不耐地,等了一会儿,却是越等越听不清高就的声音了。
他忽地心中一动,眼睛瞬间张大。
高就莫不是……金蝉脱壳了?!
手指突然攥得噼啪作响,他一个纵身跃上墙头,往院里看去。粗浅的小院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眼睛里,老槐树枯叶凋零,院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高就的身影?
他咬紧了牙关,又拉过邵班,往那两间房里探了探,果然是什么都没了,只屋门口还站了两个壮汉,搂着肩低声说话。
徐泮暗恨自己大意失荆州,中了高就的诡计,心中火气翻天,却不敢有丝毫的发作。
这会儿工夫,已经足够高就泥牛入海了,徐泮勉励沉下心来,盯着这条淮口街看了良久,之后便带着邵班回了营。
是日,所有的口岸都戒了严,兵丁在沙滩上来回行走,所有来往海岸的人员都一律经过严苛检查。
徐泮不能将高就当即绳之以法,却可以让他一时上不了船。只要他无法同秦九等人接触,徐泮还可以趁此机会,火速击破这伙贼人。
徐泮虽是恨自己大意轻敌,可此补救之法一出,吕千户、周千户他们还是拍手称好,毕竟趁此机会击破秦九一伙,才是最最要紧的。
翌日,官府便下了通告,说是朝廷已经大体掌握了秦九这伙伪倭贼的行踪,不日便将开战。百姓中,但凡能劝了船上的人投诚的,一律赏银百两;身上负罪的,罪行减等一半;而若是劝了两人,无罪的自然是赏银二百两不说,有罪的却可以再次降等一半,而被劝投诚之人,亦可立功降罪。
此通告一出,百姓哗然,淮口街上,立时掀起轩然大波,在有意推波助澜之下,越发地波涛汹涌。
然而,只抛出这些拉拢手段,官府还嫌不够,隔了半日又贴出一张通告,说是已抓住匪首的头号幕僚高就,收押在衙门,待后问斩。
若是说先前的那张通告,让急于投诚之人方寸大乱,摇摆不定。那么后边这一张通告,便好似一记响亮的鞭声,即便鞭子没有落到他们身上,这响声却也催促他们要尽快决定下来。
岸上热闹非凡,船上却冷静肃杀。
秦九沉着脸在铺了木地砖的屋里来回走动,心中按捺不住,又一遍问道:“果真还没有高先生的音信吗?
回应他的还是没有,这已经是秦九第六遍问话了。
高就下落不明,船上人心涣散,若不是杀鸡儆猴的鲜血,还醒目地在甲板上流淌着,此时一条船早就不受控了去。
秦九自开船以来还没受过这般磋磨,其他匪贼被一网打尽,只他勉强独善其身不说,而如今船上人心涣散,他在心中也经不住疑问,高就是真的被官兵捉了去,还是自己趁机逃了,扔下一船的烂摊子不闻不问。
秦九想起以前,他试图给高就找一房妻室,让他将家就此安在船上,却几次三番的被高就岔开了去。
高就那般孑然一身,自是想走就走的。
秦九突然彻底明白过来,一掌拍在了椅背臂上,将好端端的檀木,震出裂缝。
秦九一想到以前被高就蒙蔽,就恨得牙口痒痒。他忽的起身出了屋子,一步到了甲板之上。
大船开浪之声在耳中激荡,可下面的人嘀嘀咕咕说的丧气话,更是刺穿秦九的耳膜。
秦九突然怒了,一跃站上高处,砰砰砰的砸了三下桅杆,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厉声说道:“高就小儿!撇下我等在此不仁不义!我秦九却不是那般人等!今夜我等再次上岸,将药材棉衣补齐,便离了这片海!有我秦九一口,便有大家一口!可若是,有人要背叛于我,倒也休怪要做了我刀下之鬼!”
☆、第二二六章 三进院
徐泮想到那秦九没了高就,一定要沉不住气的,却没想到那秦九倒有些孤注一掷的胆识,得了消息的当夜,便扬了帆直奔岸边来了。
黑漆漆的大船,趁着夜色,鼓帆涌入近海。一个浪头的功夫,大船周便边有小船迭出。那小船划得极快,再一个浪扑过来,便冲出了四五丈去。待岸边高塔守卫的官兵打眼瞧来之时,那小船便已火速扑向岸边了。
“倭贼来了!倭贼来了!”
喊声一落,战鼓便猛地扬起,鼓声激荡在每个人的耳朵里,营帐一时喊号喧天。
不消多时,官兵们火速赶来,两方便战一处。倭匪强劲嗜血有备而来,朝廷的兵马临危上阵,强撑着仍是抵挡不住倭匪逼近村庄的势头。此处驻扎的官兵一方面派人去大将驻扎的地方求援,一边通知身后镇上的百姓撤退。
徐泮快马加鞭带人赶到之时,已是血光冲天。来不及撤退的百姓,被绞进了这场无情的恶战,哭号之声,响彻云霄。
有当地将领来报:“大人,这群匪贼又拿百姓当挡箭牌,如今,倭匪于百姓混在一处,已是分不清楚了!”
徐泮闻言,眯了眼睛,眼中寒光闪过,不及细思,当即传令下去:“让百姓都往西边山坳跑去,跑出村庄必须丢下手中抵挡之器具,如不遵行者,一律按倭寇格杀!”
他说完,那将领便转身跑去传令,而后面跑来的周千户,却气喘吁吁的提醒道:“伯爷,那群匪贼很可能混入百姓当中,然后趁机逃脱啊!”
徐泮闻言当即一声冷笑:“所以我让他们往西边山坳跑去!到时届时不论是百姓还是倭贼,只要进了山坳,全都跑不出我们的掌控!”
周千户一听,当即没有了二话,看向徐泮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位战无不胜的大将。
而厮杀中,官兵的喊话声传来,秦九等人却红了眼。
有誓死效忠的小弟急着问道:“九爷,咱们怎么办?是跑还是杀?!”
若是杀,百姓已经跑了,杀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个死;可若是跑,手中没了武器,一样还是自投罗网。
秦九撕红了眼,目眦尽裂,恨声说道:“边跑边杀!专门逮了那些放下武器的人,要杀得他们四处逃窜,咱们才有机会!”
朝廷的兵在喊话百姓,秦九等人便在喊话自己手下的贼。
然而,百姓一听他们专门击杀放弃抵挡的人,当即又乱作一团。
徐泮心中暗恨,耳朵竖起听道喊号子人,眼光射了过去,寒渊出鞘,刀剑嗜血,飞身扑入混战。
他瞬间扑入,却不知有两个黑影一同飞扑过去。徐泮一门心思要击杀喊话之贼人,哪里注意有两道身影与他一同而来,直到寒光乍现逼眼之时,他才意识到已是命悬一线了。
寒渊猛地提起,堪堪抵住迎面而来的冷冽刀锋,抵挡之间,徐泮虎口被震得生疼。来不及细思,另一黑影已达身后。
这二人武功甚是高强,徐泮七八招下来已现颓势,那二人却仍旧步步紧逼。
昏暗又混乱的战场掩住了三人缠斗的身形,刀刀致命,徐泮心中大呼不好,可未及有任何动作,一人杀招已是直奔胸前而来。
刀尖未至,杀气已近,寒渊无力抵挡,徐泮目眦尽裂,生死一线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当下却见一人挥大刀纵身跃至,他手起刀落,只听砰的一声,将逼近徐泮之刀胸口猛地震开,一场生死之祸,瞬间消弥。
紧接着,傅平、邵班已是飞身抵达,那两黑影一见再无机会,眼神对过,转身没入人潮之中。
“伯爷!”傅平、邵班连忙近前查看,可徐泮却大手一挥,朝那方才一刀救下他性命之人看去。
月光火光交错之下,他看见了那人雄壮的身形,刚毅的面孔,徐泮微讶:“是你?
那人回过头来,朝他咧嘴一笑,拱了拱手:“伯爷深明大义,下官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