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每年是缴一半,这个量不少,换做是大晋一些贫瘠的地方,一半的粮食交出去,不过半年人都要饿死了,但在南平,缴一半后每家每户一年到头还能剩下一些,虽说不多,总归是没再打仗,日子过的也平顺。
直到三年前,朝廷忽然增加了缴收,要六成半。
恰逢泰州等地闹了旱灾,大晋缺粮,南平各地也受了些影响,虽说不严重,但要拿出去六成半的粮来,可就没法继续往下过日子了,于是就有人去各衙里闹。
三年来南平那儿一直传来百姓闹事的消息,却从未有人追究其原因,朝廷派下去的许大人也未曾将此事奏明,三年来收的是六成半的粮,南平的很多百姓却在饿肚子。
那些百姓不是闹事,是在给自己讨公道。
郭大人说完,朝堂上沉默了一阵,王国公等人今日是出奇的安静,原本郭大人进来时就没说什么,现在站在列中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偶尔看一眼站在郭大人身旁的儿子,神情是说不出的苦闷。
王郎中又继续开始补充。
三年前朝廷之所以会在五成的基础上加收一成半的粮,也是因为那时前去外任的许大人送回来的奏章中所说的“南平好丰收”,粮产是一年比一年多,交了五成后一年到头百姓还富余许多,正好遇上泰州旱情,先帝就下令加收了一成半。
而朝廷当年还派过人下去考察的,要么是被蒙蔽,要么收了好处,回来时说的和许大人奏章中的一样好。
去年年末许大人任期满,回来后等着的便是升官,在南平三年的功绩如此漂亮,少说也得往上提拔个两阶。
如今出了这么一桩事,郭大人和王郎中半点都没觉得他冤枉,死的不冤啊,睁着眼睛说瞎话,为了挣功绩置百姓于水深火热时怎么那样痛快呢。
堂上更加安静了,纪凛坐在龙椅上,淡淡的看着他们。
站在王国公后面些的一个官员,忽然身子一歪,咣当一下倒在了地上,晕过去了。
众人一看,呵,这不就是几年前去南平考察的官员么,躺在地上脸色煞白的,眼睛还眯的挺紧,这是装晕还是吓晕。
外头进来几个侍卫,将这个官员给抬了下去,众人看着,一面是热,一面不知有没有心虚,有些人的脸色瞧着,也有要晕过去的趋势。
纪凛问郭大人:“许大人刺伤一事,可有着落?”
“回皇上的话,许大人是被误伤的,当时得知许大人任期满了要回阜阳城,原本在衙外的百姓就到了许大人的府外,想要讨个说法,朝廷是不是真的不顾他们死活,混乱中衙门里赶来的官兵与他们起了冲突,一些官兵本是要送许大人先行离开的,出去时人挤人也分不清到底是被谁刺伤,发现时许大人已经失血过多。”
郭大人这话说的有意思,首先南平的百姓不是故意来府外闹事,而是为了讨说话,因为许大人要回阜阳,到时肯定要上朝,想让他代为传达民意而已,再者许大人要是不这么急着要走,好好留在府里,也不会在人群中被人刺伤,官兵和那些百姓起了冲突,都打红眼了,谁还能先看清楚是谁再下手。
最后,凶手是谁不清楚,要判就都抓起来,可百姓无辜,那就都放了,反正许大人也不无辜。
纪凛扫了众人一圈,问道:“诸位可还有疑问?”
“王国公,你可有疑问?”
王国公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被点了名,不得已出列,他拱手:“皇上圣明,臣之前有多疑虑,是因为南平百姓确有前科,既然郭大人如今已经查明事实真相,臣没有问题了。”
沈侯爷他们意外的很,这就败了?按理来说,即便是郭大人说了这番话,王国公也应该跳出来说上一番野蛮人的言辞,聚众闹事就是不对。
真是有些反常啊。
纪凛又问:“王郎中,依你所见,缴贡几成合适。”
“回皇上的话,臣与郭大人回来途中,发现淇河拢州等地今年雨水都偏少,南平亦是,臣以为,减至三成最合适。”
王郎中此言一出,原本安静的朝堂终于开始有了声音,六成半减到三成,足足少了一半多,那怎可。
未等有人开口,纪凛看向户部尚书:“郝大人,南平缴贡减到三成,可有影响?”
郝大人恭敬回禀:“回皇上的话,我泱泱大国,岂会受南平一地缴贡的影响。”
此话一出,皇上满意了,有些人脸有菜色,说不得了,要是说有影响还真是辱没了大国的风范,抱着个小地方的粮不放,还得靠南平养活了不成。
“王大人所言甚是,今年淇河拢州等地雨水比往年来的少,那就更该加大监察,沈大人。”
沈致远走了出来:“臣在。”
“你带人前往各地,务必将今年粮收的情况审查清楚,切莫遗漏。”
“臣遵旨。”
其中有有人身形微晃,撑住了,没晕过去,皇上把这监察的差事交给沈家来办,这是要杜绝虚报作假,现在才五月末,这么早出发,怕是想逃都逃不过。
这时已经快正中午,外头的天越来越热,纪凛又当众问了刑部尚书关于围场遇袭的事,罪名是都给了自缢身亡的孙家大少爷,但因一千两银子的来历还不明,得彻查清楚了才能定案,所以在查封孙府后,孙家人暂时收押,尚未判下。
常大人禀报时,只字未提白家,沾边儿的都没说,白侯爷站在列中,神情从容不破,像是这事儿真的与白家毫无干系。
又过了一刻钟,临退朝时,王郎中自动请缨前去南平就任,被那身官府闷了半日的王国公听了后险些晕过去,纪凛去大加夸赞了王郎中一番。
允了。
退朝后,王国公走出去时腿都有些颤,看到儿子从自己身旁经过,气的不行:“你给我站住!”
王郎中转过身,平静着神色恭敬道:“父亲。”
当着众人的面,王国公就是想教训也不会说,只得压着声道:“你疯了不成,自请去南平就任。”
王郎中眉头一皱:“为官者就该以百姓为己任,这不是父亲以前教导我们的。”
真的是要被这逆子给气死了!
王国公低声呵斥:“我可不是这么教你的!”
话还没说完,背后传来了笑哈哈的恭喜声:“王家的家教果然不俗,王国公能教导出令郎这样优秀的儿子来,也是你的福分啊。”
沈老侯爷笑的中气十足,拍了拍王国公的肩:“我看这天是太热了,看把王兄给热的,越清啊,快送你爹回去,消消暑,可别病了。”
王郎中拱了拱手,恭敬的喊道:“沈伯伯。”
“今天朝堂之上,王兄说的实在少,不如平日有精神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连着几夜没睡好,今早来时脸色也不好。”沈老侯爷说罢顿了顿,“保重身体呐。”
王国公涨红着脸瞪着沈老侯爷的背影,气的嘴唇都抖了,厚颜无耻!
“父亲,昨夜我回来,看你书房灯还亮着,这么晚了,您昨夜是真的没睡?”王郎中听进了些沈老侯爷的话,随口问了句。
王国公扭头骂了句:“他的话你也信。”
随即,这脸色便沉了下来。
…………
这厢下了朝刚回到乾清宫的纪凛,身后跟着常大人与郭大人,未等进殿商议事情,那边李福公公匆匆前来禀报,太后娘娘晕过去了。
第57章
听到太后晕倒的消息, 纪霖即刻赶往延寿宫。
这厢延寿宫内, 纪凛赶到时太后娘娘才醒过来,身上还施着针,苍白着脸色靠在那儿, 看样子还没缓过劲来,精神不济。
见皇上来了,施针的手不能提,太后娘娘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让皇上担心了。”
“母后您先歇着。”见太后已经醒过来了, 纪凛放心了不少, 看了太医一眼, 跟着沈嫣一道走出屋子, 后边儿跟着方太医。
纪凛问道:“太后的情况如何?”
“回皇上的话, 近日天气闷热, 太后娘娘这是一时胸闷, 喘不上气导致的。”
近日的天气的确闷热, 还没到酷暑那种炎热,无风的时候却四处透着说不出的闷, 又不下雨,是叫人难受的很, 但延寿宫内早早备下过冰盆子, 远不止于因为这个晕过去,沈嫣问方太医:“是不是之前没好转。”
方太医原是不敢说的,太后娘娘有吩咐, 但皇上和皇后娘娘问了,他也只能如实交代:“当初二皇子出事,紧接着皇上驾崩,太后娘娘病过之后,这身子一直就没能转圜过来,那日……那日听闻皇上和娘娘在围场遇袭,太后娘娘就已经晕了一回。”
纪凛和沈嫣双双怔住,这件事他们都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着。”
方太医跪了下来:“太后娘娘吩咐在先……”他也有为难之处啊,太后醒来后命他不许说出去,延寿宫上下到太医院都不许往外传,他们怎么做都是得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纪凛看了他一会儿:“如今是要如何治?”
“太后娘娘是心中郁结,得仔细调养才行,尤忌大喜大悲,会是娘娘心神不宁,神气不足,平和些才更利于娘娘复原。”
说白了,是刺激不得。
沈嫣请方太医起来:“那就有劳方太医了。”
“皇后娘娘严重,臣自当全力而为。”
方太医背着药箱退下去开方子,沈嫣转身看纪凛,太后娘娘那脾气,方太医却有难处,如今这般,却是不知道如何安抚太后娘娘。
二皇子过世时,对先帝而言是失了最宠爱的儿子,对太后娘娘而言,却是唯一的儿子,两个儿子一个没养大就去世了,一个正值年纪被害身亡,连尸骨都寻不到,尽管后来三皇子和四皇子被处置了,但这心病却是落下了。
太后娘娘也没能悲伤多久,先帝驾崩,皇位悬着,她还要携卫家,与沈白姜三家一起将皇上扶持上位,立后,维持后宫,那时她身为主心骨,也倒下不得。
沈嫣入宫后,这些宫事交给了她后,太后娘娘是闲下来了,但这时再把这些忧思拿出来,已经成了病,每每想到心中就郁闷难解。
皇上是明君,太后没有看走眼,这是值得欣慰的,皇上和皇后感情越来越好,朝堂上信服皇上的人也越来越多,太后娘娘也高兴,可围场遇袭一事,又将她心中那些不安苦闷给翻出来了,担心皇上出事,想到两个儿子,忧思过度便晕了过去。
醒来后这事儿还要瞒着他们俩个小的,沈嫣想着便替太后难过:“母后这是怕我们担心,才叫人瞒着。”
纪凛深觉得惭愧:“是朕没做好这个儿子。”
“臣妾每天都来延寿宫请安,也没察觉,说起来,臣妾才更失职。”沈嫣每天过来,纪凛来的也频繁,每隔两天都会到延寿宫来陪陪太后,可饶是如此,他们也都没发现太后这些异样。
平日里都是她关切他们的多,一团和气,二皇子的事又不能当面提及,时间一长便熬成了病。
沉默了一阵,沈嫣说起如今的天气:“若是入秋也罢了,如今天越来越热,今年雨水少,往后只会越渐的闷,如今这时节,实在是不适合养病。”
纪凛眉宇微皱,很快下了决定:“今年去避暑山庄。”
沈嫣意会过他的意思,令湖那儿天气要凉爽许多,适合避暑也适合养病:“那倒是个好去处。”
“宴会在几时?”
“就在下月初六。”
“派人去各府重送帖子,改六月十六,到避暑山庄。”
话音刚落,内屋的门开了,守在里面的嬷嬷轻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请您们进来。”
屋内已经针灸好了,太后娘娘靠在那儿,身上盖着一床薄被,脸色好了不少。
她抬手让沈嫣过去,在旁坐下,拉着她的手对他们二人道:“你们也不用担心,就是天太热一时闷的,休息几日便可,皇上要以国事为重,不必常来。”
沈嫣笑眯眯道:“这天是太热了,今儿起来,才没动几下就要出汗,等迈了六月,正午时门都出不去,黄城这儿太阳往下晒,连个遮蔽都没有,原本下到下月雨,这月就没了,今年肯定比往年还热,皇上正与臣妾说呢,要不今年去避暑山庄住两月。”
这天到底多热,太后活了这么些年,也能有基本的判断:“今年怕是要旱。”
“母后放心,已有应急。”纪凛也不提太后晕过去的缘由,只道天气太热,宫中是呆不住。
太后点点头:“不过去这一趟,耗费可不少。”
“在宫里,来来回回的从北岭运冰,这耗费也不低,住宫里和住山庄都是一样的。”
以往太后娘娘操持这后宫时,去一趟避暑山庄花费可不低,不过如今宫里就这么些人,满打满算也就十来个妃子,都带去都多不到哪儿去。
只是太后担心遇袭一事,尽管避暑山庄守卫森严,这有了一回,心里就忌惮上了。
纪凛便安抚了她:“母后放心,人犯已抓,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
太后微动了下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微眯上眼:“你们不必留在这儿,先回去吧。”
沈嫣和纪凛对看了眼,拧不过太后的脾气,行礼后退了出去。
许久之后,那边的门关上后太后娘娘才睁开眼,长叹了一口气。
一旁侍奉她多年的嬷嬷端上来了安神茶,安慰道:“娘娘,这也是皇上和皇后娘娘对您的一番孝心。”
“凛儿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若是容婕妤还在世,也能享福。”
太后支了身子,林嬷嬷赶紧扶了她一把,将靠垫取来,加了个搁手的的扶枕:“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娘娘您想它做什么,您现在更应该放宽心才是。”
太后微眯上眼,神情凛了几分:“白侯爷年纪轻轻就有这作为,的确了不得,不过他这儿子却养的不怎么样,迟早还会闯祸。”
这可是大事了,林嬷嬷便是懂也不好插嘴,便替太后按摩穴位,让她睡的能更舒服些。
太后嗯了声,没再说什么,许是睡着了,林嬷嬷轻轻唤了她两声,没回应,便叫守在门口的宫女过来,悄悄的将太后娘娘扶了躺下,盖好被子后又将冰盆的位置挪了挪,开半扇窗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