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崖轻声劝道:“你要是感冒就得不偿失了,先进去,我明早再来。”
林媚笑了,“……明早就有我给你开门了。这也是你的战术?”
等了约莫有一分多钟,门开了。
卢巧春面色铁青,指着林媚,“你进来,”又指着陆青崖,“你,给我滚!”
“妈……”
陆青崖把林媚往里一推,目光示意她先别犟。
林媚正打算开口劝说两句,卢巧春捉着她手臂一把拽进去,“哐”一下就把门关上了。
卢巧春堵住门,“你要是给他开门,现在就收拾东西滚出去,一辈子别回来。”
林媚想了想,决定还是先顺着。先吵了两个多小时,现在天也晚了,大家都在气头上,非要赶在这时候聊,也聊不出什么好结果。
手机震动,是陆青崖来了消息,让她今晚先好好休息,明天再说。
林媚让他赶紧去附近找个地方住下,又问需不需要帮忙联系莫一笑帮忙安置。
陆青崖:“不用。注意保暖,早点睡吧。”
十分钟后,林媚给陆青崖去了条消息:“你走了吗?”
门口,声控灯已经熄灭了。
黑暗之中,手机亮起来。仍旧坐在台阶上的陆青崖低头看一眼,回复,“走了,放心吧。”
手机背光暗下去,他目光望着,昏暗之中一阶一阶往下延伸的楼梯。
这种时候,格外地想抽一支烟,已经戒了的瘾头似乎又上来了,焦灼,五内俱焚,烟能让他放松些。
明天能不能顺利见上林媚的父母,他没把握,更加不想林媚夹在中间受委屈。
他暗骂自己一句,一拳砸上栏杆,嗡嗡晃动。
很久,夜彻底安静。
估摸林媚已经睡了,陆青崖缓缓起身。
楼道里冷地如同冰窖,他皮靴里灌了冰块一样,脚已经冻得彻底没知觉了。
外面,雪还在下。
陆青崖把夹克的拉链敞开了些,蹲下身解开靴子的带子,重新绑了一遍。
沿着湿滑的人行道,跑。
跑了快有十公里,身体缓和起来,心里让他左立难安的悔恨和愧疚却还是没有消散一分一毫。
一看时间,已经快到凌晨。
在附近找快捷酒店下榻,冲了个热水澡,闷头大睡。
清晨五点,陆青崖醒来。
冬天夜长,天还没亮,这时候商场自然也还没开门。他往邱博那儿去,把他从睡梦里吵起来,顺了件棉衣穿上,再去林媚所在的小区去。
没上楼,就等在楼下门前的树影里。雪停了,气温却比昨天更低。
天光大亮的时候,陆青崖看见楼里出来一个男人。
辨认了一会儿,他确信那应该就是林媚曾给他看过照片的林乐邦。
林乐邦穿着一件短款的羽绒服,黑长裤,脚下是防水的运动鞋,腋下夹着几本书,缩着脖子,飞快往前走。
顿了片刻,陆青崖迎着林乐邦走过去。
他身影高大,往那儿一站就颇具气势。林乐邦瞧见,登时刹住脚步。
“叔叔,”陆青崖颔首,“我是陆青崖,能不能耽误您一点儿时间。”
林乐邦太阳穴鼓起,“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
“我不是来求您原谅,我就是来跟你表个态。我对林媚是真心实意的。以前犯了错,伤害了她;今后,我想尽我所能,拿我一辈子去弥补。”风大,他说得急促,冷空气里一团一团的白气。
林乐邦看着他,面色如罩霜雪,“尽你所能?那我现在要你跪下,要你当着咱们全小区业主的面跟我女儿承认错误,你敢不敢?”
“噗通”一声。
陆青崖目也不瞬。
林乐邦一震,“……你晓不晓得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这人骨头忒轻,我瞧不起!”
“叔叔,这些都是形式,要这能让您跟阿姨心里舒坦点,让我跪三天三夜都无所谓。我求的是林媚一辈子的幸福,我连命都能给她,跪一跪算得上什么?”
诚然俗语总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若能抵消林媚八年来受的苦,他情愿跪到天荒地老去。
即便跪着,他背挺得笔直,神情是决不后退的凛然。
林乐邦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能拿什么给我女儿幸福?”
“她想要什么,我就争取给她什么。”陆青崖沉声道,“转业报告我已经交上去了,批准下来以后,我会回江浦市,跟我朋友一起做生意,物质上不会亏待她任何……”
有起得早出去买菜的人,瞧见这副奇观,都要驻足看稀奇似地看两眼。
几次下来,林乐邦反倒讪讪,“你站起来。”
“叔叔,我就跪着吧,只要您听我把话说完,除了物质方面……”
“我让你起来!”
陆青崖丝毫不动,继续飞快陈述他后面的安排,生怕说慢了林乐邦扭头就走。
林乐邦看着他,“你知不知道,我闺女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长到二十岁,没吃过一丁点儿苦。我们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可能给她的,我们都在创造条件给她。谁不是受宠爱长大,谁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凭什么就得由着你来欺负我女儿?”
陆青崖严肃沉声:“对不起。”
“她心软,可我们不能心软。今后你要再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那就真是要害她万劫不复!我决不会同意你俩的事——你走吧,我不打你是我给你面子,今后别找过来了!”
陆青崖急切却也坚决,“叔叔,我没别的请求,希望您不要难林媚,让她自己做选择——我不是仗着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你放心。您也说了,她受了很多的苦,她应当有权利选择以后过什么样的日子,不该受到我们干涉。她自己决定,我们想办法成全她。”
最后这几句话,多少说到了林乐邦的心坎上。
沉默之间,忽听身后传来林媚的喊声:“爸!你手机都不带——”
声音一顿。
林媚飞快跑过来,“陆青崖,你怎么……”她急忙伸手去扶。
“没事,”陆青崖把她手腕一抓,低声说,“就这样吧,我心里舒坦点。”
地上全是水,又是这样冷的天,他裤子膝盖那一块全都浸湿了,可想得有多冷。
林乐邦看着急匆匆想把陆青崖拽起来的林媚,“林媚,爸问你一个问题。”
他甚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林媚愣了一下。
林乐邦指一指陆青崖,又指一指自己,“他,跟我们,你选一个。”
第45章 风雪迷城(06)
林媚一愣, 微一抿唇,几乎未做思考, 坚决道:“我不选。”
林乐邦难以置信, “你想为了这样一个外人,和我们反目成仇?”
“爸, 我不想和任何人反目成仇, ”眼前泛起雾气,她用力地眨了一下, “对我都是重要的人,为什么非得逼我选一个舍一个?”
陆青崖站起身, 抓着林媚的手腕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一低头, 瞧见她睫毛已被泪水给濡了。
他叹声气,“先别和叔叔争了,顺着他吧。”
他们在这儿争, 夹在中间难受的还是她。
“叔叔,这是我的错, 别让林媚来当这个坏人。我答应您,如果您跟阿姨不愿意,我绝对不到你们面前来叨扰。”
林乐邦焉能听不出陆青崖话里的深意, “你还想跟我女儿偷偷见面?”
陆青崖只说:“我不会放弃她。”
林乐邦本打算去朋友家还书,现在也没了心意。
看着陆青崖,冷声说道:“我是没这个本事限制你俩见面,但你要是打什么持久战的主意, 以为时间长了就能得到我们谅解,我只告诉你两个字,没门。”
意思摆明了,有本事就这么耗着,偷偷摸摸见面,但要想得到承认,想正大光明地领证摆席,以林家的女婿自居,门都没有。
林媚出来给林乐邦送钥匙,衣服穿得不多,只在家居服外面罩了一件比较厚的毛衫。
她感冒了,说话瓮声瓮气的。
陆青崖不想让她在风口处久站,把她往林乐邦那儿推了推,“上去吧,新年陪陪家人,我一会儿就走了。”
林媚望着他,“你……”
陆青崖什么也不再说,眼神示意她先回去。
林乐邦抓着林媚手臂往回带,看也没看陆青崖一眼。
快进门的时候,林媚回头望了一眼。
陆青崖还站在原处,身影高大而萧索。
进屋,卢巧春从厨房出来,“送个钥匙,怎么去这半天——”
看见林乐邦和林媚的脸色,一愣,“怎么了?”
“楼下,碰见姓陆的。”
卢巧春神情一变,“他还敢来,我非得教训教训他不可……”
“妈,人已经走了。”
“你别帮他说话!”
林媚背靠着鞋柜,蹬掉了脚上的靴子,没走进来,垂头站在那儿。
声音是哑的,兴许是因为感冒,“……妈,您想过一个问题吗?您和爸百年之后,眼镜儿也长大成家……没有陆青崖,我会一个人。”
卢巧春愣着。
林媚走进屋,往房间里寻杯子倒热水喝。
鼻子堵住了,抽几下,耳朵也嗡嗡响。
她摸手机,给陆青崖打电话。
“回去了吗?”
“回去了。到我爸那儿去一趟,中午就走。”顿了顿,陆青崖说,“……我们时间还长。你别难过,叔叔这反应很正常……”
“如果,”林媚轻声说,“我是说如果……我顶不住压力……你会怪我吗?”
那边沉默一霎,“不会。”
“我……”
陆青崖截断她,“压力大了,可以跟我提分手,但答应不答应还得看我心情。”
林媚:“你敢答应。”
陆青崖笑了。
敲门声。
卧室门本来就没关,卢巧春也就顺手推开了。开门见她在打电话,脸一板,把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搁在床边柜子上,掉头就走。
姜汤一股浓烈的味儿,熏着眼睛。
林媚咬牙喝了一口,被辣得说不出话。
听见那端陆青崖叹气道歉。
“为什么道歉?”
陆青崖:“要道歉的多了,让你跟你爸妈闹僵,你生病了我还得马上归队,不能陪着你。”
林媚笑说:“只是感冒,不至于的。”
陆青崖坐在往老城区的出租车上,空调热气烘得湿透的裤子渐渐蒸发,半干不干地黏在腿上。
很深重的无力感袭击了他。
倒不为不能取得林媚父母的谅解,而是因为让林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她这个人有一股韧劲,好像总能够包容一切。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他心气高,惹她生气又不肯道歉。她明明有一万种理由不原谅,可每回还是在他拐弯抹角示好之后,坦然地接受。
人活得太过肆意妄为,总会在自己真正在乎的事情上绊得头破血流。
后来才明白,不是她宽容,是年少无知的时候,他享受爱,却并不真正懂得爱。
他真想问她一句,自己何德何能。
“林媚。”
“嗯?”
陆青崖却沉默下去。
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起誓。
今后,爱她,呵护她,以他的生命和忠诚。
·
中午,莫一笑夫妇把林言谨送回来,林媚顺道留他们吃饭。
场面上有点愁云惨淡。
言谨带着小雨去自己房间玩,大人留在客厅里聊天。莫一笑本想问问情况,但一看卢巧春和林乐邦的表情,就知道估计是谈崩了。
他一个外人,当然不好掺合,绝口不提这件事。
中午吃过饭,莫一笑一家都走了,林媚和卢巧春收拾打扫,林乐邦被言谨拉进房间。
言谨坐在自己的小床上,两条腿晃着,低头看着地板,小声地说:“外公,你是不是不同意我妈给陆队长在一起?”
林乐邦到他旁边坐下,摸他脑袋,“大人的事你不懂。”
“陆队长,人还是挺好的……对我,对我妈,都挺好的……”
“眼镜儿,我就问你一个问题,要是让你喊他‘爸’,你愿意吗?”
言谨不说话了。
“所以,就是这么个道理。”
过了片刻,言谨低声地问:“……我妈妈会不会不开心。”
这回轮到林乐邦沉默。
厨房里,林媚戴上手套,打开水龙头洗碗。
卢巧春过来推她,“我来洗,你旁边歇着去吧。”说着,把她套着的手套撸下来。
林媚拿抹布擦拭灶台旁边的瓷砖,时不时地抽一下鼻子。
“妈,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些年,你跟爸因为我受的苦和委屈,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太盛情的话,我说不出口,也觉得一家人,没必要常常把谢字挂在嘴边,但这不代表我心里不感激……”
她慢慢地擦着瓷砖,卢巧春慢慢地洗着碗。
“……因为眼镜儿的原因,我并不后悔那时候的一时荒唐,就像医生说的,能怀上他是个奇迹,我多少会觉得,这一切都有点儿像是冥冥注定。眼镜儿跟我有缘,而这个缘是陆青崖带给我们母子的……”
感冒让她脑袋很重,思考慢,说话也慢。
方才陆青崖跪在泥水中那一幕,多少让她心里震动。
他这人说好听了叫高傲,说难听了叫死要面子活受罪,从前觉得天王老子都该替他让路,又怎么会向任何一人屈膝。
明知或许无用,他还是在尽力地弥补当年的任性所造就的遗憾。
或许这样想,显得她这人太过大度,但她确实这样推己及人地问过自己——
即便艰难,她收获了很多。八年时间,除了缔结出一个优秀的林言谨,还给了她不惧风雨的力量。
而陆青崖,确确实实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腔时刻准备挥洒山河的热血。
他在怎样的心情中彻夜离家,背井离乡?
他在枯燥而辛苦的新兵连的日子,夜晚不得不直面内心的时候,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