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瑾昱知道今日蔻儿入宫,早早就急匆匆把几个大臣撵了,自己守在殿中焦躁不安。一会儿看看奏折,一会儿整理下衣袖,不知道与蔻儿相见时应该怎样去做。
他从未有过把一个人慢慢捧进心里的过往,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心尖儿上的少女,是他头疼的首要大事。
今天一天他心神不宁的,不断派人去打探消息,那边人一直在传递回来蔻儿的消息,入住,写字儿,亭太妃来访,用了什么膳。
京香来时,宣瑾昱精神一震,脚步匆匆的暗卫女官刚进殿中还未行礼,就听见新帝迫不及待道:“方姑娘如何?”
新帝素来是个冷静的人,这也是京香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内,第一次遇上他如此不稳重的情景,让她默默在心里把蔻儿的位置又抬高了两份。
她来回报没有别的事,主要是把亭太妃来访的用意和蔻儿服药的事情回报下。
宣瑾昱一边听着,手指屈起一边轻轻敲击着案面,听到亭太妃的那些举动措辞,就知道这个女人打着什么主意,他不甚在意,反正等蔻儿入了宫,一切都与亭太妃无关了。
至于京香所说蔻儿服药一事,他微微挺直脊背,侧耳细听,抿着唇微微思索着。
“浓香曾经汇报过,姑娘自从十余日前就一直开始服药,未曾间断过。只是姑娘没有说过是什么药,我们也不知道,浓香说她捡了药渣去给羽卫军的军医分辨成分,至今还未有个结论。”
在明面上跟随着蔻儿的浓香花香不能跟着进宫,就把蔻儿大选在宫中的服侍交给了忙完一茬的京香,顺便把各种事情都交接了过来,把她们所知道的一切细致入微的都告诉给了京香。
京香在看见蔻儿服药时就注意了,等服侍蔻儿睡下,点了安神入眠的香片,自己前来给主人汇报。
宣瑾昱听到这里,毫不犹豫道:“去把傅医女请来,要快!”
宫中养着一个医术高明的医女姓傅,是先帝时期怕死强行带进宫里常年养着的,这位傅医女嫌弃先帝的种种行事,只给她看得上的宫妃瞧病,先帝却只有那么一两次生死之间被傅医女看过,勉强把命拉了回来。先帝对傅医女是又敬又怕又狠,却只能捏着鼻子养到他驾崩。宣瑾昱登基后,傅医女外头的家早就没有了,在宫中带了小二十年也习惯了,就留了下来,偶尔给宣瑾昱瞧个病,旁的人都没有参过手。
京香立即应了,横穿了两座宫殿才去到傅医女住的小偏殿,亏着人还没有睡,急匆匆抬了肩轿把人送往分兰殿。
夜深露重,深秋的晚上凉风习习,已经初有寒意,宣瑾昱率先一步已经抵达分兰殿,悄无声息的就在蔻儿厢房门口站着,人到了门口脚却迟疑了,来回踱着步踟蹰着不进去。
京香额前已经浮起了一层薄汗,她扶着傅医女沿着步廊而来,见陛下背着手站在房门口面色凝重,不由一惊:“主人,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她跟随了近十年的主人转过头来一脸认真凝重的问她:“朕这身衣服可还入眼?”
他穿着帝王常服,玄色圆领衫上绘着朱红章绘,头上用笄簪冠,丰神俊朗的脸上却带着一丝忐忑。
他已经和蔻儿许久未见,此次又是以未婚夫妻的名义初次见面,面对蔻儿,他难得在意起了自己的外貌。
蔻儿不是喜欢他的脸喜欢到画了一箱子的卷轴么,那他这次与之见面,蔻儿只怕也会冒出想要作画的念头吧,既然如此,他这一身衣服是否合适入画,到底好不好看?
京香:“……”
“噗嗤。”忍不住笑了的却是鬓角花白的傅医女,她突然接到命令要来给一个人看诊,开始还不明所以,现在看一眼陛下的举止,大概就知道了。她和蔼地看着宣瑾昱,揶揄道,“陛下人中龙凤,穿什么都好看,不怕里头姑娘看不上。”
宣瑾昱微微有些赧然,轻咳了声,深吸了口气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推门而入,力争给许久不见的蔻儿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京香嘴唇嚅动,好想告诉陛下,方姑娘如今正点着安神香片睡得熟,轻易叫不醒,是看不见他的。
宣瑾昱做足了心理准备后进去才发现,蔻儿睡得香甜,对外界完全没有任何感知,根本不会起身看他一眼,也不会对他的衣服有什么感想。
他心里一落空,又放松了些,抿着唇站在一侧先是小心打量了熟睡中的蔻儿两眼,然后昂了昂下巴轻声道:“劳烦傅姑姑给这位姑娘看一看。”
傅医女笑呵呵的上前,瞧着榻上的少女闭眸在睡,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问:“点的这个香不错,安神凝心不伤人,只是容易使人睡太深轻易醒不得,少用为妙。”
京香自然懂得,她只是担心姑娘突然醒来许多事情都无法顺当的去做,只能先点了些。何况本来姑娘都累了一天了,这个香点了嗅了之后会对精神气儿好,现在睡得熟明日就会身体轻松不好,也是对姑娘好的一种稀罕的香。
傅医女只提了一句后,就小心翼翼拿出蔻儿的手给她号脉,她动作也轻,蔻儿睡得也熟,漫长的过程中她并未有所察觉,呼吸平缓而均匀,正是香甜。
傅医女又小心检查了下蔻儿的手指尖,最后退开,让京香把蔻儿服用的药丸取了一枚出来,掰碎了一点舔了舔。
整个过程宣瑾昱就在旁边看着,他一会儿看着蔻儿睡颜发呆,一会儿视线落在浅黄色的帷幔上发呆,最后等傅医女退开两步,才把视线移到她身上,刚想说话,又怕惊着了蔻儿,招了招手把人都带到了外间,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傅医女沉吟了片刻,微微摇了摇头:“这姑娘中了毒,估计是比较厉害的,与人性命有损,具体是什么暂时瞧不出来。她服的药丸里面用的药都比较精巧,我只尝出来了两味,都是拔毒的。配药人是个高手,多亏了她在服这个药,不然这姑娘估计毒侵入体,身体怕是会收到不小的损害。”
傅医女这番话说完,宣瑾昱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眸中风雨欲来的幽深令人心惊。
京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日长公主的花宴发生的事情,只是她亲自审问过,只是郡主的阴毒手段想要毁人名誉,下毒却是没有。不是公主府的事情,又会是谁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下此毒手?
宣瑾昱声音从牙齿缝中挤出,怕吓醒了蔻儿,压得低低的声音满是压抑的震怒:“查!彻查此事!”
安排了人紧紧保护在蔻儿身边,就这样还被人下了毒,他忽然有一瞬的后悔,为何没有早早把蔻儿接进宫放在自己的身侧亲自照看,让任何人都无法伤害她分毫!
不过现在也不迟,宣瑾昱沉沉的视线透过一层轻薄的垂纱落在内间安睡中的蔻儿身上,微微压制着怒意,冷静的想着。
她来到他身旁了。
第二十七章
初入宫的第一个夜晚, 蔻儿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却不料早早儿睡下后一觉天明, 休息的精气神儿都十分的好。
蔻儿坐在梳妆台前, 京香正服侍着她束发,她突然问道:“昨儿点的什么香, 现在房里都有些气味。”
京香手上不停嘴上说道:“禀姑娘, 昨儿奴婢怕您休息不好,点了安神凝心香片, 这个香片气息是大了些,奴婢待会儿全开窗通通风。”
安生凝心香片, 这种香片是帮助休息恢复精气神的好东西, 难怪她睡得深沉香甜还做了个梦。
提起夜里的梦, 蔻儿看着铜镜中有些模糊的她,心中有些疑惑,她晚上为何会梦见许久不见的宣公子呢?
而且还是梦见他到了她房间来叫她, 好像说了些什么话,却全部忘了, 只记得宣公子好像在生气。
梦见了一个男人,还是这样的情景,蔻儿嘴角抽了抽, 以袖挡面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
究竟是怎么了,明明都已经决定和那个背信弃义两面三刀的家伙当做不认识了,这么突然就梦见了,让她很是郁闷。
无端梦见了宣公子的蔻儿心情不是很好, 脸上眉眼都能看得出一些,京香也很纳闷,不知道姑娘到底怎么了一大早的就不太开心。
她绞尽脑汁想了想,给蔻儿头上插发钗时说道:“分兰殿中院有一处秋千,是姑娘入宫前刚刚架起来的,姑娘若是无聊,不如去玩一会儿?”
蔻儿有些意动,但是转念一想,分兰殿中全是待选秀女,她之前有过几次出挑的事情,几乎是大家的活靶子,入宫随随便便出去,还指不定会遇上什么事呢。这样一想,她就摇了摇头:“罢了,房里有什么可玩的打发打发时间就行。”
京香给蔻儿梳好了发,走到书案那边蹲下翻了翻,抱出来一套围棋,道:“奴婢听浓香说过姑娘似乎善棋,正好这儿放的有一套,姑娘用这个打发时间可好?”
“可。”蔻儿令京香把棋墩摆在了窗下矮榻上,自己一手执白一手执黑,落子飞快,不一会儿棋盘上就陈列出一副复杂的棋谱。
京香站在旁边给蔻儿奉茶,扫了眼棋盘就收回了视线。蔻儿下的棋谱错乱无章,她根本找不出章法来,看几眼就晕了。
棋子一捻进手中,蔻儿就心无旁骛开始摆起了棋谱,用膳时间到了,还是京香三催四请的才恋恋不舍扔了棋子。
“姑娘这么喜欢下棋,浓香却说不敢确定姑娘是否真的爱棋。”京香感慨道,“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蔻儿一愣,再看棋盘时,就多了两份复杂的情绪。
她自然是爱棋的。幼时母亲教她下棋,只是闲暇玩耍,后来她去了风家,那会儿年幼,与表兄表姐们不熟,总要给自己找点消磨时间的事情,一盘可以持续几个时辰的围棋自然就成了她的首选。日也下夜也下,开始是真的为了消磨时间,后头就变成了沉迷于棋盘之中浩瀚星河内,沾上了瘾。
外祖母见她棋瘾太大,怕时间长了对她眼睛不好,又会养成孤僻的性子,直接收了她的棋,撵她出去玩。蔻儿起初还闹过几次,后来发现外祖母是认真的,才抹了眼泪抽抽搭搭去找表哥姐玩,过了好些时日,外祖母才把蔻儿的棋还回来。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前一样抱着棋盘不撒手了,反而把棋盘束之高阁,许久才会碰一碰,一时半会儿就扔开,再也没有过幼时痴迷的情形了。
她不是不爱,只是太会克制。怕因为太在意而会失去。
蔻儿微微勾了勾嘴角,轻声道:“再喜爱也要适度。”
因为棋瘾太大,总是会刻意克制自己不去下棋,平日里几乎不去碰,怕拿起了棋子就一发不可收拾,多下几次,她怕是就会克制不住骨子里的瘾了。
其实幼时外祖母做的没有错,的确是为她好,而且如今她也大了,没有人会去没收她痴心的东西,只是总有股不安全的感觉笼罩着她,就像是在说,你最喜欢的最痴迷的,随时都会被人拿走。
京香不太懂,蔻儿却已经意兴阑珊,伸手拨乱了棋盘,懒懒道:“罢了,不下了,收起来了吧。”
反正她现在也不是需要找个什么来寄托无处安放的相思顾忌的失恃幼女,自我克制也早就有了,一切都能可有可无。
京香依言收起了棋盘,只是很快,就把棋谱画了出来交由暗卫送去了勤政殿。
这一夜,宣瑾昱对着蔻儿下出来的棋谱发了半宿的呆。
三日转瞬即逝,几十位少女在入宫三天的时间内稍微适应了,没有初来乍到的生疏感与忐忑,初选,就正式开始了。
太后不在宫中,陛下后宫之中甚至没有一位一宫之主,身份最高的不过是个三品婕妤,待选秀女们虽然没有品级,但是都是未定之数,这些位份不高的宫妃无权插手此事,只有几位辈分上占了一截的太妃们,揽下了初选之事,由她们对少女们进行初选的筛选,评定。
这日一大清早,蔻儿就被京香挖了起来穿衣打扮,十二面澜裙陪着鬓角流珠白,腮上打了点胭脂,唇上抹了薄薄一层口脂,等京香给蔻儿把翘头屐拿出来穿上时,这层薄薄的口脂已经被蔻儿吃了下去。她抿着唇惊叹:“居然有股子橘味!”
京香:“……”
以防万一,京香直接把口脂盒子揣在自己身上,以免刚给姑娘涂上嘴,就被一口舔掉。
蔻儿漫不经心跟着京香前去集合时,脑中想起了曾经看过的话本,一般女子唇上涂了口脂,总会有个桥段是让男子来吃,她之前不爱涂脂抹粉,几乎不涂口脂,没有感觉,这次涂了口脂之后忍不住就吃上一吃,这才发现,话本里不是骗人,口脂吃起来果然是带着股甜意,难怪许多话本里都会有这个桥段。
到了集合的地方趁着旁边没人的时候,蔻儿指着自己已经被舔干净的唇,笑眯眯看着京香。
京香无奈只能掏出口脂给薄薄打了一层,小心警告道:“姑娘这次舔掉奴婢就不给您涂了。”
蔻儿想了想,只好作罢:“好吧。”
虽然嘴上答应了京香,但是等旁的少女们渐渐来了时,蔻儿的目光就忍不住一个个从人家的唇上扫过去,看见微粉的,猜测是桃花味,看见偏红的,就想到了荔枝,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都是美味。
她看得用心,旁的少女们就提心吊胆了,不知所措互相打量着彼此,特别注意唇上口脂,有的以为猜到了蔻儿用心的,立马把和蔻儿唇上同色的口脂擦了去,借了旁人的抹上,生怕哪里惹到了完全不能招惹的方令蔻。
如今这些待选秀女们都知道,方令蔻大抵是内定了的,她们待选之身得罪不得她,嫡亲兄长是天子近臣,哪怕新帝仅仅是看在臣子的份上,都会对方令蔻留意一二,更不用说,她还长着一张撩人心弦的脸。
几位太妃扶着嬷嬷的手走到院外廊下,分为坐了后,宫娥们已经在台阶下铺上了五个蒲团,秀女们五人一列,轮番上前给几位太妃相看。
深秋时节,虽然有些阳光,到底不是暖烘烘的,秀女们都穿着单层的袄裙,有些身子骨弱的,脸已经有些发白了,只是院中秀女一排一排五个,叫到了名字的往前一步,一起儿向回廊下搭着台子坐着的几位太妃行礼,她们没有叫道名字的,只能硬捱着。
蔻儿排得位置不远不近,在偏中间一些,她就站在后头,打量着前边女孩儿们盈盈下拜时几位太妃的脸色。
那几个蒲团拿出来时,她就觉着不太对了,太妃虽然听起来挺尊贵的,不过是先帝妾,就算是妃位,也只是妾,新帝的待选秀女们朝先帝妾行跪拜礼,其实是不合礼法的,但见宫娥们一脸平常,少女们也没有异议,跪拜之间流畅无阻。
她记得京香是提醒过她,亭太妃也只当做太妃,不可过于重视。
她们目前身为官宦仕女,面对先帝妾只需屈膝问候,断然没有跪拜一说,后宫之中真正能让她们跪下去的,一个是太后,目前不在,一个是中宫皇后,尚未册立,那就是说,她们这些秀女,只要没有面见陛下,就没有行大礼跪拜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