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陶的语声有些沙哑:“对,他用自己性命,换了我们所有当时和他在一起的人性命。他的头,是我亲手割下的。许绎只不过是背了个叛主之名,好回宫博取钱氏信任,你在许绎主动找上你,请你回宫之时,就没生疑过吗?”
宣德帝脑中似炸裂一般刺疼,生疑?
他当时欢喜不已,有许绎这个能文能武的臂膀愿助他一臂之力登上大宝,他高兴都来不及,哪还有时间去怀疑?
更何况,许绎在他眼中,就是个为利益不择手段的小人,眼看钱皇后在朝中不稳,搭上他这个王爷,许绎的选择也不算没有道理。
宣德帝听得耳朵中“咯咯咯”直响,一定神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他努力咽下口唾沫,看向许振的眼神更加恨毒,“你们,你们一直在骗我!”
宋珩接过话头,目色似寒剑:“本来只想借你力,查查究竟出卖我父亲的是谁。以前我们只是怀疑你,可直到看到香家以《天香谱》传出来的讯息,才知道原来那个狼心狗肺的小人就是你。怎么?不服?不服来杀我呀?”
宋珩戏谑一笑,宣德帝死死咬住牙关,却只能将愤怒吞回肚子里。
“那你从回宫的时候就开始筹谋了?我竟然还以为你是个不中用的废物!”
他话音刚落,脸上便“啪”,挨了阿文一个刮辣辣的耳光,“呸,小人,就你这样出卖恩人的才是废物。”
宋珩一抬手止住阿文,眼底闪过杀意:“你想死得明白些是吗?满足你。”
他站起身来,走到杨陶身畔,“我知道你定会防着我,就算我没想复仇,你也不会容忍我在你眼皮子底下安逸下去。所以一开始,我就趁机出现在宋桢面前,他是宗室长辈,见到宋家子弟,定会好好安置,更何况我父亲与他关系也不一般。”
“如此一来,你也只能当着天下人的面将我好好养在宫中。而我的力量,暂时都蛰伏起来,因为,我有更好的拿回这天下的办法,那就是你们一家人各自的私心。”
“你想从周家手中夺权,周家想力保宋玙,贤妃与宋琰想夺太子之位,真乱,啧啧。”
“不过对我来说,越乱越好,于是我从宋琰下手,先助他铲除金家,周家与宋琰此消彼长,双方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激烈。”
“再然后,我与宋琰合谋,一步步把周家拉下马,于此同时,将宋琰底下的势力,一步步换成我的人。”
宋珩站定在宣德帝面前,居高临下睨视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哦,你还不知道吧?当时追随在我父亲身边的,除了许振的父亲,还有三个人。”
宣德帝瑟缩着抖了抖,动了动木然的眼珠子,“那三个人,都在朕身边?”
他绝望地看着宋珩,“你要什么,朕都给你,要多少银子,朕把库银都给你!”
宋珩摇摇头,嗤一声笑:“你不是想知道有哪三个人吗?”
“一个是汇丰东家,也是你的老朋友,叶秀玉的哥哥叶维青,他们叶家在起事当日都跟随我父亲离京而去,秀玉姨为保护我,中箭身亡,而叶大叔则随着我母亲闯荡江湖,辅佐她创立起汇丰,后又盘下福寿斋,售卖篆香。”
“以汇丰今日的财力,怕比你这刚刚收拾完钱氏手里烂摊子的国库都充盈得多。”
宣德帝彻底萎靡下去,他就知道汇丰跟杨陶定有关系!却没想到,原来叶家从始至终都和杨陶在一起!
“那程家?”程家和叶家有姻亲,若程铨真是效忠于宣德帝的人,叶家又怎会娶程家姑娘?”
宋珩微微一笑,“程阁老这些年,帮你治这天下,可出了不少力气,不然,就凭你那点偷鸡摸狗的本事,又如何能掌这民生经略?”
“逸风,你爹来了吗?”宋珩笑着往外招呼。
程逸风一步跨过鲛珠帘,拱手抱拳道:“他正在誊写皇上的罪己诏发往各府州,一会儿便来。”
宣德帝的怀疑得到证实,被骗的愤怒、屈辱、不甘,统统涌上来,手指紧紧扣在床板上,五脏六腑似都被烈火炙烤一般。
难怪,难怪程铨的立场一直在太子和宋琰之间摇摆不定,他还以为他是因为忠君,只忠于他一人,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是在挑拨离间!
见哪边弱便帮哪边,借他之力,生生一步步割下太子和宋琰的肉!
宣德帝再经受不住,一口血“哇”地喷出来,他抬手擦拭过嘴角,龙袍宽袖金黄边染上一片血红。
他放下手,喃喃问道:“还有一人是谁?”
他死也要死个明白!
宋珩勾着唇角,冷冷看着他一副将死的模样,“还有一位,便是当今西山大营统领,邓钟岳邓将军。为了今日,他潜伏西北十余年,本来我们的打算,是在哈密建立起自己的据点,到时就算事败,也有一争之力。后来发现你有意用宋琰夺了周家在哈密的势力,就顺势借你之力,让邓将军来京了。”
宣德帝又觉得喉头腥甜,邓钟岳,他还以为是宋琰的人!
如今掌着西山大营,把神机营与神枢营都囊如麾下,好狠!宋珩竟然毫无声息就将他给架空了起来!
程铨、程逸风、邓钟岳、许振父子,里里外外,将他围了个严实!
宋珩冷眼看过去,又加了一句,“哦,对,还有直隶大营的杨怀安,也是我们的人。还有让你中毒生病的,不是安家动手过的金猊玉兔香,而是那绿萼梅中,本身就填了拟梅香的毒药。所以,安家只是先你一步去向我父亲忏悔而已,你也不要错怪了安家。”
宣德帝已绝望得无动于衷。
就算宋珩告诉他宁玉凤都是他的人,他都不再会惊叹半分。
他终于明白他为何会落到今日这地步了!
“宁玉凤人呢?”他忽然想起宁玉凤。
“这儿呢。”门外传来一个回答他的声音。
“啪。”已只剩一口气的宁玉凤被许绎扔在地上,干瞪着眼望着宣德帝,喉咙里呼呼直响。
许振朝宣德帝浅浅一笑,“皇上您看,我就说,父亲会来给您惊喜的。”
宣德帝看着几年不见的许绎,还有许绎身后那个脸孔看起来极眼熟的和尚,嘴唇张了又张,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灵芝站起身迎上去,“爹。”
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在人前喊一声爹!
宣德帝本已干涸的表情又突兀得拧曲起来,爹?
这安灵芝,是许绎的女儿?!
“她?是你女儿?”宣德帝愕然张大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许绎。
☆、第450章 天道循环
许绎朝灵芝慈祥一笑,感慨又疼惜地拍了拍她肩,转头看向宣德帝,多年来的隐忍与怨恨尽数涌上心头,语声微微激动,“宋谨,你可知你手上沾了多少血?若不是你告密,我许家与香家又如何会灭族?我许绎和香念枫又如何会天人永隔?我女儿又如何会委屈在安家受苦十多年?你造下的孽,下一辈子都还不完!”
香许两家还有后人?
怪不得这安灵芝制香这般厉害,原来她是香念枫的女儿!
金猊玉兔香她会制,那引魂香,必然也是出自她手了!
宣德帝忽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干涸的笑,他成也引魂香,败也引魂香。
他还以为宋珩能到此香,只是因为运气好。谁知道安灵芝本身就是香许两家的后人,是经他之手灭族的后人!
天道循环啊!天道循环啊!
他眼泪往下掉,嘴里却发出“嗬嗬”笑声,看起来诡异至极。
屋内众人都冷冷看着他,或怜悯、或鄙夷,只那眼光,便让他明白,他的路走到头了!
他脑中又浮现起周惜娘的脸,宋玙的脸,贤妃的脸,这一个个死的,都是他的果啊!
他伸出手,先是指向许振,颤巍巍道:“今日,是你放的火!所以我去太极殿时,你才会在那里!又引开宁玉凤,将我骗去永寿宫!”
许振没有否认,微微一笑。
他又指向程逸风:“是你,你带着安灵芝和这些护卫扮作影卫进宫来等我!”
程逸风好整以暇一弯腰:“承蒙圣上信任。”
宣德帝眼神闪烁两下,又指向宋珩:“可是你明明被人追杀,为何会在养心殿等着我?”
宋珩踱步回去坐下,冷冷道:“日蚀之象,那么昏暗的时分,我找个角落躲起来,再由人代替我钻出去,你们又怎么会察觉?有逸风在,找一套影卫的衣服,对我们来说可不算什么难事。”
宣德帝缓缓点头,口中絮絮:“好,很好!算无遗策啊!”
“哈哈哈哈!”说完自己又仰天长笑起来,笑得眼泪纷纷往外落,笑得弯下腰。
待笑够了,他又将手指向一直背对着他的杨陶,似哭似笑,似悲泣似怒号:“大嫂,你给我个痛快吧!我去见大哥,自会向他请罪,你给我个痛快!”
杨陶转过身,看他的眼神无比鄙夷,“痛快?你以为我只想你死?这世上有没有地狱中的不灭之火,我不知道,但在你忏悔完自己的罪过前,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
宣德帝浑身一凛,他还从未听过杨陶用这种森冷的语气说话,后背冒起一股寒意。
哆哆嗦嗦看向宋珩,又看看杨陶,“你们,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送他上路。”宋珩冷冷吩咐。
程逸风上前,“砰”一声以掌为刀砍在宣德帝后颈处,宣德帝眼一翻,身子立时软倒在床榻上。
“我先带他回西山。”杨陶长叹一口气,看向宋珩,“这边的事,你自己能否处理?”
宋珩点点头,走过去握住杨陶的手:“娘,你放心,有诏书,还有程叔在,定会顺利。”
杨陶又深深看了一眼灵芝,“好,那我在西山等你们。”
说完,着人捆起宋谨,拖了出去。
宋琰的马车刚刚驶过巷口,就觉得不太对劲,前头一群人围着燕王府指指点点,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烧焦味儿。
他催着马夫,“快些!”
大马“咚咚”往前跑去。
到了燕王府门口,他跳下车,见燕王府大门紧闭,上前准备推门,横里穿出个人影。
“殿下,此处不能进。”
宋琰一看,见是个影卫,冷冷问道:“燕王呢?谁让你们来的?有旨意吗?”
那羽林卫一抱拳,“下官奉旨而来,不曾见过燕王,燕王妃在府里畏罪点火自尽。”
宋琰眉头一跳,一把推开那挡门的影卫,往里冲去。
他知道宋珩与灵芝所住之所,一路疾跑冲过去,远远看见夜色中燃起点点火把,火把间一栋已被烧得半坍的阁楼,散发着强烈的焦臭味儿。
“这是怎么回事?”宋琰一脸惨白,父皇竟然无声无息就对宋珩下了狠手?
领头的影卫还呆在此处,他奉命要将燕王妃拿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好不容易等到里头火烧了个干净,他这才派人上里头寻摸尸体去。
二三十个影卫举着火把,在不成型的阁楼里仔细寻找,却不见尸体的踪影。
那影卫头领见宋琰出现,只好一抱拳如实相告:“秦王殿下,属下奉命来捉拿燕王妃,其余事一概不知。”
宋琰看了看那一片废墟,心急如焚,正要过去细看,只听“呼啦”一声响。
“快跑!楼要塌了!”有人喊了一声。
影卫们来不及散开,转瞬间,那阁楼整个儿“呼啦啦”往下垮去!
宋琰眼睁睁看着那座三层高的小阁楼底座似被削平一般直接坐下去,上头早被火烧得松松垮垮地两层木楼也跟着倒下来。
正在里头搜寻燕王妃尸体踪迹的影卫只跑出来三四个,其余的全被这突出其来的坍塌压在底下。
“快救人!”那影卫头领顾不得宋琰,忙呼喝着命人前去相救。
而那些被压在下头的人,手中尚有火把,有未熄灭的火苗遇到楼阁,又忽拉拉燃起来。
宋琰心急如焚,难道安灵芝已遭难?那宋珩呢?
正想着,只听旁边跑出来的人对那影卫头领报告:“大人,那楼阁里头,柱子动过手脚,显然被削砍过,才会在我们进去之后断得那般彻底!”
宋琰心头一跳,他本就奇怪这楼倒得诡异,若里头没有找到尸体,楼又早被动过手脚,那说明宋珩不是毫无准备!
他猛地转身,一口气跑出府门,跨上马,径直往皇宫飞奔而去。
宫城门已经落下,见宋琰急匆匆而来,守卫忙进去通报。
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有小太监前来宣召。
“皇上请秦王乾清宫见。”
宋琰深吸一口气,跟着小太监穿过夜色,匆匆行去。
一路上心跳莫名厉害,宋珩到底去了哪里?有没有遭父皇毒手?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又想起白日里那场大火,更加不安。
待来到乾清宫,只听里头通报,“秦王来了。”
宋琰径直跨过殿门,往里走去。
迎面见到程铨、程逸风、许振都在,他有些诧异,微微扯了扯嘴角算是和三人打过招呼,匆匆往那龙案后的人走去,一面走一面急促道:“父皇,您把燕王和燕王妃给怎么了?”
龙案后头那人抬起头来,朝他微微一笑。
宋琰双腿一僵,睁大眼楞在当场。
宋珩俊美脸容勾起一侧嘴角,眼神慑人如电,转瞬又和煦无比地看着他,淡淡道:“玄玉,你好。”
(全文完)
《行香子·篆香辞》
露重花轻,风过帘惊。
烟波静、叹罢生平。
篱下孤影,方寸安宁。
篆香将尽,天将晓,窗将明。
歌阑帷落,月冷霜凝。
踏沧海、寻彼芳汀。
三生缘定,问君何名。
杯酒意浅,情意浓,春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