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裕脸色暗自变了一变:“方裕辗转了好几家,经历的事情多了,也便记不得了,还请老爷勿怪。”
萧老爷子摆摆衣袖:“不怪,不怪,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
萧府原来还有个后厅,后厅专门摆放萧家祖宗的牌位以及萧重锦爷爷的遗物。
那日清早,淘淘被喊去打扫后厅,赵夕辰闲的发慌,也跟着去了。
后厅挺宽敞,但或多或少有些阴气森森。
赵夕辰与淘淘一进门,只觉四周冷风乱窜,都不由自主地拉紧了对方的胳膊。阴暗的房间北面摆放着一张供桌,供桌上,数十个牌位一个挨一个码得十分齐整。
墙上间或挂了八幅字画,每面墙上一画一字。
东面墙角下还有一张桌案,上头搁置了笔墨纸砚,旁边是张太师椅。想来这就是萧重锦爷爷先前用过的物事。
萧老爷子轻轻走上前,拿出火折子,一一点亮了烛台上的蜡烛。
烛火微晃,屋子里一下子明亮了不少。赵夕辰从牌位最上层一直看到最下层,在最下头那层,一牌位上写着:萧公天恩之牌位。听萧重锦说,萧天恩便是他爷爷。
便在此时,方裕也来后厅打扫卫生了。萧老爷见状,慎重说道:“你们三个小心点,把这个厅打扫干净,我爹是最见不得屋里乱糟糟的。”
赵夕辰看了看四周,心里暗自吃惊道:“三个?难道我也算一个?想我嫁到这萧府来,没地位没人对我好生气,这下倒好,还要同下人一道打扫卫生!”
转念又想:“得了!打扫卫生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就忍忍做了罢!”
赵夕辰、淘淘同方裕各自对望一眼,捋起袖子开始认真地忙活起来。方裕负责在高一点的地方擦洗,赵夕辰和淘淘则负责清理下面的桌椅与墙壁。
三人的动作已经非常谨慎,可一点声响总是难免的,但发出的响动似乎并不会打扰到萧老爷。此时,萧老爷捧着他父亲穿过的官服和一块玉佩,坐在后厅西面的一个角落里,似乎陷入了无尽的往事中。
赵夕辰正面对门口擦着供桌桌脚时,偏巧老夫人进来瞧了一下,看到她出现在这儿,似乎有点惊讶,却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为显示礼貌,赵夕辰恭敬地对老夫人点点头,可老夫人当她透明人一样,直接绕过她看向屋里。当看到抱着官服和玉佩发呆的萧老爷时,老夫人叹了口气,轻轻转身离去了。
目送完老夫人的身影,赵夕辰突然觉得,老夫人其实也是个有良心的女人,虽然刻薄了些,但多少还懂得考虑别人的感受。
淘淘不敢弄出声音,用口型示意赵夕辰,她要开始擦拭那些成行的灵位了。赵夕辰点点头,和她一起朝上转移。
这些牌位虽说时常有人清理,但还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赵夕辰吹了口气,灰尘便在烛光映照中四下里飞散开来。赵夕辰与淘淘小心地一个挨着一个擦拭牌位,擦完之后又将它们摆回原处。
就在赵夕辰擦拭完一个牌位,准备搁放回去时,谁知沾了水的手一打滑,牌位居然掉落下去。是时,赵夕辰感觉就好像心跳要停止了一样,根本忘记了伸手去接住它。
如果这个牌位掉在了地上,赵夕辰真不敢想象后果会有多严重。还好,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牌位接住,并递向赵夕辰。
赵夕辰抬眼看过去,见方裕淡淡地笑着,用口型对她道:“小心点儿!”
接过牌位,赵夕辰感激地对方裕报以一笑。
经过方才那一小段可以称之为惊心动魄的小插曲,几个人又继续忙活起来。后厅虽然很大,但需要打扫的地方并不多,所以也就两柱香时间,三个人便将这个后厅整个儿清理完毕。
赵夕辰擦擦额头的汗水,正欲长出一口气时,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靠近,似乎目的地就是这后厅。
未几,一个纤长的身体出现在门口,背对着阳光,遮住了大片光线,在后厅的门口投下长长的影子,紧跟着一个声音道:“爹,重锦回来了。”
而与此同时,萧老爷因他突然的叫喊一惊,手中的玉佩“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摔成两半。
萧重锦看到掉在地上碎裂的玉佩,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一下子变得惶恐,歉疚地想要开口,却什么也说不上来。
萧老爷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冷如冰霜,未等萧重锦说完,便火冒三丈地大吼了一声:“你……给我滚出去!”
一句话就这样冷冰冰地抛出口,完全没有考虑到听这话的人是什么感受。萧老爷轻轻捡起地上的玉佩,勉强凑成整体,又扭头重复了一个字:“滚!”
听到这话,赵夕辰注意到,萧重锦的双手已然紧紧地攥成了拳头状,两只拳头在身体两侧微微颤抖。他一脸欲哭的表情,却强迫自己不要哭出来,抿紧了下唇,头也不回地跑了。
赵夕辰不由自主地想要去追他,却被方裕拉住衣袖,方裕用只有他俩可以听到的声音道:“少夫人,不要……”
看方裕的眼神,他似是有千言万语,但现在赵夕辰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赵夕辰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去找萧重锦,还要快!
甩开方裕的手,赵夕辰跟着萧重锦一路跑出了后厅。
萧重锦跑得飞快,赵夕辰差点就跟丢了人,用尽全身力气追他,却只能追寻到他模糊的背影。赵夕辰心里暗骂这尉迟凌一副身体怎的这般重,竟然拖累于她。
也不知跑了多久,脚下的路开始荒芜,变得愈来愈难走。
又朝前方行了数十步,拐个弯,萧重锦终于停下脚步来,赵夕辰看到他停下,赶紧加快速度跟了上去,生怕晚了就再也寻不到他。
直到现在,赵夕辰方才看清自己周遭的环境,原来不知何时,两个人已然跑进了一片小树林。
林中树木高而稀疏,并不妨碍他们的视线,赵夕辰捕捉到萧重锦倒在一棵大树下的身影,连忙赶到了他的身边。
察觉到赵夕辰靠近,萧重锦用带着哽咽的嗓音命令道:“鸟翎,你别过来!”
赵夕辰觉得,这情形像极了人家轻生的镜头,一个人要自杀,不许劝说的人靠近他,劝说的人只好站在原地看着,生怕自己向前的一小步,会将人家逼入死境。
但是,赵夕辰知道自己不可退后,因为这同样会把萧重锦推进深渊,也许那个深渊,远比死亡要可怕。
“你走啊,不要再让我看见你!”萧重锦见赵夕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又对她大吼道。
“我不走!也不能走。”赵夕辰没有上前,只淡淡地问了一句,“若是我走了,你怎么办?”
闻言,萧重锦一双发红的眼看向赵夕辰,良久无语。
赵夕辰一步步慢慢朝萧重锦挪了过去,在他怯怯眼神的注视下,像是要抓住溺水之人一样拉住了他的一只手。
☆、010 点点柔情
萧重锦本能地想要逃开,却被赵夕辰抓得死紧。赵夕辰发现萧重锦的手有些抖,而且冷得厉害,简直像一块冰。
萧重锦后退几步,被身后一棵大树拦住了去路。他身子往上一靠,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种深沉忧伤,不像是萧重锦这样一个年轻少爷该有的。他的手还被赵夕辰握在手里,赵夕辰的体温一点点渗入他掌心,他的手慢慢变得温暖了些,也不抖了。
突然,萧重锦睁开了眼,目光定定地望着赵夕辰,良久无言。
赵夕辰淡淡一笑,拍了几把萧重锦身上沾的泥土和树叶,而后与他一道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萧重锦,你刚才是想跟你爹说点儿什么吗?”赵夕辰见萧重锦的情绪已然平复不少,这才小声问道。
“今日京城里一皇子来我药铺,说我的草药治好了他的失眠症,还赏了我一枚出入他府中的牌子,所以我很想把这事告诉我爹,让他看到我的成就,但是……是我不好,忘了今日是祖父的祭日了……”萧重锦喃喃说着,可怜兮兮的样子像极了受惊的小鸟。
“你是好样的!只是方才说话的时机不对,我想你爹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满意的。”赵夕辰劝慰道。
萧重锦摇摇头,眼神中满是空洞:“就算我做得再好,爹和娘永远都不会喜欢我。当初要不是我任性,也不会害死我祖父。”
“可你是你爹和娘的亲儿子啊,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或许你爹只是跟你一样不善于表达内心感受,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闻听此言,萧重锦幽怨地看赵夕辰一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低下头对赵夕辰道:“就算是亲儿子又怎样……我的存在一直令他们窝心!”
萧重锦说着话,双手又开始颤抖起来。赵夕辰不语,只默默握紧了他的手,试图传递给他一点慰藉。
顿了一下,萧重锦继续道:“祖父本在皇宫官至宰相,娘生下我以后,由于他们对我太过溺爱,导致我专横跋扈,四处招惹是非。后来,我竟然同皇子们打架闹事,还伤了三皇子,祖父受到牵连,被皇上不声不响降了职。祖父是个清高之人,不愿勉强待在京城,便辞官回了老家。但回来之后,他成日里哀声叹气,郁郁寡欢……”
“后来,皇帝听信小人的谗言,害死了好几位忠臣,祖父得知此事后,非常懊恼自己没在皇上身边提醒他,辅佐他。他的心情一日更比一日低落,身体也每况日下。终于有一天,他一病不起,很快就过世了。临死的时候,他叮嘱我爹和娘,要对我严加教导。所以,从那以后,我爹娘就变了样子,不但对我特别狠,还冷冰冰不理不睬。”
听着萧重锦这番话,再看看他脸上若有似无的悔意,赵夕辰真觉得自己的心疼得将要碎了。
赵夕辰一直以为,萧重锦只是个被惯坏了的纨绔子弟,竟没想到,在他心里隐藏着这么多沉重的往昔。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他都不快乐,要不然他的性子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
“重锦,这也不能全怪你,你那时毕竟只是小孩子一个。”赵夕辰劝道。
萧重锦淡淡瞥赵夕辰一眼,接着说:“后来,新皇登基,替祖父平了反,我爹凭着自己的能力又官至尚书,总算为萧家争了口气。朝中官员之间明争暗斗,我爹后来还是辞官回了淮安,转行去贩卖琉璃,赚了一大笔,建了这座萧府,也慢慢成了本县首富,我也大了懂事些了,以为他们会从此对我好一点,没想他们待我还是一如既往。”
“没事的,慢慢会好的。”赵夕辰凝定萧重锦一双忧郁眼眸,轻声道。
“不会好了,我爹不喜欢我,也不可能再喜欢我了。在他们心里,我真的是个祸害。”萧重锦说到此处,又悠悠瞅了赵夕辰一眼。
“鸟翎,我现在只有你了……”说罢,萧重锦用那少有的温柔眼神凝视着赵夕辰,一时之间令赵夕辰陷了进去。
赵夕辰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苍天啊,大地啊,不会就这么给萧重锦征服了吧?
为了说服自己平静下来,赵夕辰松开握了萧重锦的手,猛地抬袖拍了一下他脑门,别过脸道:“这肉麻的话就别说了,好吗?”
这一拍用力似乎不轻,萧重锦抚着额头蹙起了眉心,但是看着赵夕辰的眼神,却变成了戏谑的笑意,看得赵夕辰又是心慌慌。
“我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跟你说这些,但是说完之后,真的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萧重锦道。
赵夕辰没有出声。其实萧重锦能敞开心扉对她说这些,她也很开心,这证明萧重锦信任她。被人信任的感觉,真的很好。
“嘻嘻,现在看起来,你还是有点儿用处嘛,至少可以当个很好的倾听者!”萧重锦道。
“只是有的时候,我觉得你任性刁蛮,真的不太像个小女人。”萧重锦又来了。
赵夕辰委实不是什么小女人,摸鱼掏鸟窝的事儿没少干过。
眨眨眼,赵夕辰还是咬牙切齿地将真心话说了出来:“姑娘我从小就这德性,就是容不得人欺负我,怎么着?”
“你这样还能被人欺负?那欺负你的人不是一般强悍嘛!要知道,像你这样又傻又笨又懒又凶的女人,居然也有人欺负,这眼光,啧!”说罢,萧重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赵夕辰已经怒不可遏了,高声道:“你这家伙,还有完没完啊?居然数落本小姐上瘾了。”继而握紧粉拳,随时准备出击!
“哈哈哈,逗你玩儿呢!其实,我认为你还算是个好女人,只是我以前不晓得,你真的对我有这么好。”萧重锦瞄着赵夕辰,眸子闪动光芒如夜幕里的星星,一脸真诚地剖白心迹。
赵夕辰拳头松开,两只手被萧重锦握在了一起。那温热的感觉是多么真实,赵夕辰微微抬起秀目,清静的眸子打量着萧重锦,良久,像是看到了他一颗扑扑跳动的心。直到萧重锦冷冷的声音自耳畔传来:“鸟翎,你老看我做什么?登徒子!”
摇头冷笑罢,赵夕辰收回了目光,又使尽浑身解数,安慰了萧重锦好久,萧重锦终于颔首答应随她回萧府了
两人拍了拍衣裳上沾着的泥土,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这才发现,头顶跟罩了个锅似的,全是滚滚乌云。
不知哪家的水君又要布雨了,赵夕辰焦急地摇摇萧重锦的胳膊:“重锦,咱们还是快跑吧,不然会被淋湿了。”
萧重锦“嗯”了一声,拉住赵夕辰的手,朝林子外边奔去。
两人都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往回跑,但是,才跑了一小段距离,大雨还是无情地落了下来,而且是倾盆直下,未留给他们一丝喘息的余地。
两人抱头奔跑在雨里,样子十分狼狈。
“鸟翎,快跟我来!”萧重锦紧紧拉住赵夕辰,顺着前方的小径朝前跑。
赵夕辰随萧重锦左拐右绕,最后居然到得柳暗花明处,眼前出现了一间简陋的茅草屋。虽然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样子,但避会儿雨应该不成问题。
“我真是感激这搭建茅房的人,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赵夕辰抚着湿漉漉的头发笑道。
“是啊。”萧重锦说罢,利落地拉着赵夕辰矮身进了屋,掏出火折子,点燃了地上的干柴,瞬间,黑暗的茅草屋里明亮了起来。
这深秋时节,气温本就不高,两个人又淋了雨,身体都有点瑟瑟发抖。有了这火光的温暖,顿时觉得舒服好多。赵夕辰贪婪地汲取着柴火的温度,搓着自己的脸和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