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却有灰白的光辉笼罩着每一个意象。就在她身体正前方,竖着一座白色的墓碑。
男人身着那件熟悉的黑色长风衣,背对着她,食指与无名指间夹着一根烟。
那青灰色缭绕的烟,让绘梨香踌躇了半秒。她很快确认了,尽管这个人生前从不抽烟,但此刻沉默地吞吐烟雾的男人,毫无疑问,与她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绘梨香四下打量着,这些意象——灰白天空、成排墓碑、远处青与红色的鸟群,都是她未曾见过的东西。
她困扰地揉揉眉心,回想着失去意识前的事。
竹马完全不想跟她交流,毫不客气地把她撞晕了——老实说,绘梨香还是有点伤心的。伤心过后,她又开始思考一方通行此举的目的。
一方通行虽然性格暴躁,但愤怒关头也不会失去理智。这点从小到大,绘梨香已经领教过无数次了。最强的大脑除了赋予他最强的计算能力,还让他能够一边毒舌得让你恨不得剁碎他,一边像个老妈子一样帮你处理掉所有隐患——简直像精分一样。让你虽然理性上想感激他,感情上却恨不得与他一刀两断。
要不是自己被出乎意料地打晕,绘梨香肯定又要控制不住自己和他绝交了。
(哼,能够忍耐你这样的笨蛋,本大人的耐心真是好到令人感动。)
绘梨香气呼呼地想。
(不过,就算清楚你的德性,这次不给我一个理由充分的解释的话,还是要和你绝交。)
她在那里想着,丝毫不着急、神情中有几分好奇地观察着四周。
突然响起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好久不见,绘梨香。”
温和低沉的男音。
相当熟悉。
绘梨香茫然地看着那个背影转过身,露出一张英俊的脸,迷惑多过惊吓:
“你居然能动?”
“我可不是你小男朋友做出来的幻象,绘梨香,差不多也该察觉到这一点了?”
男人的声音不远不近的响着,明明近在咫尺,却像在远山云雾里飘过来的。
他嘴角噙着若有如无的笑意,黑沉沉的眸子望着血缘上的“女儿”。
绘梨香的面色蓦地暗沉。
她之前之所以还有闲心在这里胡思乱想,无非是以为这次又是一方通行为了困住她搞出来的把戏。
学园都市有精神系能力者,虽然她未曾听说过这类制造幻梦的能力,但一方通行身在暗部,会比她知道得多得多。
出于从无数次生死战场中的信任,绘梨香不觉得一方通行会害她,恢复冷静后,意识上就松懈了不少。
男人见她不说话,也不着急,目光片刻不离地停在她身上,将她打量了个遍。
这种目光让她禁不住倒退半步,恶寒地颤了颤。
“你还没死?”
“以人类的标准来看,我确实已经死了。”
少女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为什么还要来碍我的眼?”
“……这可不是有礼貌的孩子说出的话。”
“自己一走了之就算了,还要留下那帮不受管束的手下来伤害妈妈,将她从我身边夺走。哼,说实话,现在没有立刻杀了你,我已经很用心力了。把我当成拖油瓶甩开,还想要我有礼貌?”
男人的眸中闪过一瞬的错愕,很快被他隐去。
他笑容有些无可奈何,模棱两可、甚至有些欠揍地回应道:
“嘛……原谅我吧,亲爱的绘梨香。”
“……”
“我也很想好好补偿你……以及你的母亲,但是很遗憾,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对我拳打脚踢来泄愤——这个形态的我勉强还算有实体。不过,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男人平静地微笑,笑容却显得有些苦涩:“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当年总以为还有很多机会,能够慢慢教你——”
“不需要你的教导!”
“从你离开家的那一刻起,我的亲人就只有妈妈了。”
绘梨香积攒多年的怨气与怒气,在一瞬间爆发,她淬毒的眸光狠命撕咬着男人的视线。
上一任魔王镇定的表象瓦解了。
“绘梨香……”
他失去了笑容,就像任何一个因女儿的厌恶感到痛苦的普通父亲一样。
有几次,他张开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又忍住了。
“无论如何,我现在都有要必须告诉你的事情。”
男人阖上眼睛,再度睁开时,又恢复了平静澄澈,
“你也想知道那些掳走你母亲的「兽」究竟是什么吧?你也想知道它们的弱点,彻底消灭它们吧?尽管你一直拒绝接受,「兽」的力量依然在你的身体内,源源不断地产生、壮大……你最近,已经开始承受不住了吧?”
“……”
“就当我拜托你了,亲爱的绘梨香。”
曾经表面温和、内心高傲得不可一世的魔王大人,对着女儿这张与爱人极其相似的脸,露出万分苦涩的神态。
“不需要信任我,只要充满怀疑地……去接收我给你看到的东西就足够了。之后的那些,就由你自己来判断,自己来选择。”
他说出了致命的台词:
“你也不想让你妈妈失望吧?”
绘梨香神色,明显地动摇了,
前一任的魔王大人,朝少女伸出了手。
金眸的少女犹豫了几秒钟,终于握了上去。
父女两人,时隔多年的触碰。
-
乱流中,身体仿佛要被四分五裂。
覆盖在体表的外骨骼被连带着皮肉、撕扯离身体,变身为“怪物”的库丘林大口吞咽着魔力浓度极高的空气,扭过脸去看被尾巴卷住的少女。
(啧。)
白发黑眸的少女似乎丝毫未受强劲的乱流影响,连头发丝都没被吹动,她的骨翼仿佛探知到主人此刻的状态,自动收拢到她的肩胛骨附近。
(老子在这里拼死拼活,你倒是睡得很香,麻烦的家伙。)
虽然这么想,虽然少女看起来不会受伤,库丘林依然没有松开她来减轻负重。
覆于他面目上的骨骼碎片被掀飞,露出英灵暗红瞳眸下方的奇异纹路,显得格外邪性。他像是没事人一般忍着刻骨的痛楚,漠然冷酷地扫向同样被拖拽着、于乱流中逆行的绿发英灵。
金色的锁链系在库丘林臂弯处,限制他行动的同时,还像狗链般限制着紧抓链子末端不放的恩奇都。
“松开。”
库丘林不耐地晃了晃手臂,然而专克神性的天之锁可不是那么简单挣脱的。
恩奇都的长发乱舞,他看似柔弱的身躯,为了硬撼这乱流的冲力做了轻微变形,显得不是那么狼狈。
随着库丘林的挣扎,恩奇都也跟着摇晃起来:
“我们不是敌人,库丘林。我之前也只是想阻止你干扰娜娜的自我重构,但既然已成定局,我们没有吵架的必要了,还是好好相处。”
“谁管你。”
虽然这么说,但库丘林还是停止了手上的挣扎,他受损的盔甲片片剥落,化为黑红二色光粒消散,重新聚形为红色魔枪。
没有了宝具的加强,又不像恩奇都可以自我调节防御能力,库丘林完全暴露在凶险的乱流中,好在他的头皮被彻底掀飞变成秃顶前,乱流突然停止了。
两个英灵护着昏迷中的少女,落到了“地”面上。
眼前的场景,用地狱来形容也不为过。
血色的泥泞河流自下而上地流入无星的“天”,在那波涛汹涌间,仿佛依稀可见灰白的灵魂在挣扎着,发出无声的悲鸣。
恩奇都只是看了眼,便移开视线,垂着眼道:
“这里是娜娜的心象世界。”
“……”库丘林单手提着绘梨香,面色僵冷。
“之所以刚才要阻止你,是因为娜娜的心象世界极其不稳定,你现在看到的这个部分,平时是被彻底封印好的。要是稍微走错一步,有可能会导致她现在的平衡彻底崩溃。”
恩奇都神色肃然地瞥了眼库丘林手中的少女,
“在我们身边的娜娜,并不是我们寻常意义上的那个人。真正的娜娜早就通过吉尔送来的「钥匙」,到达了心象世界的更高层次上。”
库丘林漠然地扫了他一眼,恩奇都看出了他的怀疑。
“我没有理由说谎,如果想伤害娜娜的话,刚刚就能够做到了——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那是因为我的御主代行了管理员的职务,现在又处于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与她魔力相连的我能够轻易获得各种知识。”
库丘林嗤笑一声:“随你怎么说,想毁掉一个人可不止那一种办法。不过算了,没空和你闲扯。你知道出口吗?”
恩奇都摇了摇头:“我也只能提醒你谨慎行事而已。”
“哼。”
他没有再看恩奇都困扰的表情,丢下一句“分头找出口”,便拖着小姑娘,随便找了个方向奔去。
这次恩奇都没有再跟过来,库丘林顺着静谧血河往上游走,
持枪英灵用枪尖代替右手,像挑行李一样挑起了少女的衣领,冷眼打量着她背后耷拉的骨翼。他伸出左手,碰了碰翅膀的根部。
原本耷拉着毫无生气的骨翼,突然颤栗了起来。
“……喂,你是醒的吧?”
库丘林咧开嘴角,暗红的瞳眸一瞬不错地盯着少女微微掀动的眼睑,
“再装下去,老子可就不知道会对你做什么了。”
他忽地将枪往里收回,脸凑了过去,在鼻翼快要碰到少女额顶的前一刻,对方紧闭的瞳眸猛地睁开,无机质的眼底倒映着库丘林的脸。
库丘林小腹一痛,耳边响起血肉翻搅的声音,暗红液体喷洒出来前,作为凶手的少女已然逃离他的攻击范围,神色空茫,手里还握着淌血的尖锐骨羽。
英灵神色危险起来,他龇了龇牙,正要质问她。只见对方翅膀轻振,硬度堪比金刚石的骨羽便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
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突来的袭击,库丘林反应不及,身上立时多出几个血窟窿。
“啧!”
他恼火地挥舞Gae Bolg击落飞行武器,在密集得连成布匹的攻击中,隐约窥见原本可以趁胜追击的少女,转身向另一处飞去。心态不由得急躁了几分,提高声音,对着少女的背影喊道:
“你这家伙才是供魔的御主吧?老子才不理会你和里格本体的纠葛,只要你不背叛,帮你杀了本体也不是问题——”
少女的身形停滞在半空,她扭过脸,漆黑无光的眼眸直直望向狼狈躲闪的库丘林。
“骗子。”
库丘林瞳孔骤缩。
少女的唇瓣一张一合,明明是同一张脸,仅仅因为发色和瞳色的变化,气质便彻底改变了。
库丘林注视着这张熟悉的脸,被“背叛”的怒火突然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他身体发冷的情绪。
“你是不会选择我的。”
从正体不明的“难波绘梨香”口中,吐出这样的判断。
作者有话要说: 爸爸这一段我懒得展开太多,他现在的状态是知道一切的,请自行脑补他跟绘梨香说“你也不想让你妈妈失望吧”时是怎样的心情……
第90章 幕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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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啊。)
我妻由乃注视着面部被鲜血染红的白发少年, 想着。
琴岛世界的外壳并不能像兽一样高速再生, 她充其量也只能维持“不死”而已。
为了防止我妻由乃还藏有秘密攻击, 一方通行不断重复着废除她攻击能力的作业——这应该是相当明智的判断。
他伤害的对象与他是你死我亡的绝对关系, 从道义情理上来讲,一方通行没有任何理由犹豫。
然而, 我妻由乃却从白发少年看似平淡的表现上, 看到了异样的成分。
他的肌肉过于紧绷了, 这不是一个优秀猎手的姿态。
像一方通行这样手上沾染过无数鲜血的黑暗存在,剥夺他人生命时, 理应更加自然地、更加松弛地、更加傲慢地。
绝对不是这个样子。
简直——像是在痛苦一般。
输掉决斗、输掉了心爱之人的我妻由乃,原本有十足的理由感到痛苦,可当她看着少年的表情,听着他“做场交易”的发言,心中却一片空茫,甚至隐隐感到荒诞。
(这算什么……为什么这个家伙, 看起来比我还要惨?)
一方通行的“交易”内容相当简单。
他竟然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她把琴岛世界的外皮蜕掉。
我妻由乃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别做梦了,我怎么可能让你顺心意?”
“是吗。”
一方通行似乎想掩去他的表情,然而他的伪装不够充分, 被我妻由乃识破了。
最初是不可思议的火种, 然后就是燎原的怒火。
“……为什么?”
她笑得尖锐刻薄,像是被绑在火刑架上诅咒世人的女巫,
“你的能力不止这点程度,难道累到虚脱了吗?想要彻底破除我的不死性,你应该能做到的吧?”
(你难道不是和我一样……爱着她吗?)
我妻由乃突然意识到, 自己无法以单纯的、充满恶意的眼神来看待一方通行了。
白发少年同她一样,浑身沾满血污,灵魂与肉体俱是。然而,早已习惯了黑暗恶臭的他,为什么还能理所当然地、露出那种压抑痛苦的神色?
一方通行没有读到她的内心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