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花不倾国——衮衮
时间:2017-12-06 16:07:23

  “可那又如何!”商弋说得不急不缓,林鸾忍不住开口呵道,“父亲一向风光霁月,从未参与过党争,他又有何理由非要置我们林家于死地!”
  “理由?倘若我没记错的话,论起血脉宗亲,你应该唤三皇子一声……表哥吧。”
  林鸾脑中轰的一声,霎时怔在原地,脚下虚浮,仿佛周围的空气渐渐都被抽离一般,就连思考的力气也如涓涓流水般一点一点从脑海中流散,只那目光始终钉在商弋身上。阳春三月般和煦的笑容,同那白净少年一样。虽被置身于金银俗物之中,可却总透着股飘飘欲仙的出尘气质,叫她如何也无法想象他手淌鲜血的模样。
  只是因为这么一层裙带关系,他就要下此狠手?
  案几上,烛火跳动着微光,叫她不由回想起那场大火。玛瑙的红色肆意攀咬着自己的青砖黛瓦,将京城的半边天都照得透亮通红,爹爹就站在那片红海正中,抱着娘亲的尸首朝她惨然一笑,绵绵倒了下去。
  外头的鹧鸪又歇斯底里地唱了两声,吵得她耳鸣。
  “三皇子纯孝,任凭他平日里伪装得多么密不透风,只要将他母妃拿捏住,他便不攻自破了。”商弋长出一口气,将左臂上的拂尘扬到右边,“你瞧瞧,到底是亲兄弟,算计起来可比我们这些个外人透彻得多。”
  “够了!”林鸾一掌重重拍在身旁小几上,只听咯吱一声,桌角用楠木雕绘的一簇牡丹花已松松脱下。
  沉寂再次袭来,两人都不再说话,言澈被她眼中的沉痛灼伤,忍不住上前将她揽在怀中,顺着纤瘦的背脊轻手抚下,哄小孩一般轻柔呢喃着:“阿鸾乖,不难受不难受,都过去了……”
  林鸾将自己的脸抵在他胸前,温暖坚实的臂弯渐渐驱散她心底横亘已久的阴霾,隔绝外界纷扰。她无力,他撑着。泪水被他身上的衣袍吸走,想就这么静静赖在此处,一辈子不离开。命运如巨大漩涡将他们霸道卷入其中,倾天覆地,从不多言一句话,也从不听他们多辩白一个字。然而此时的宁静,却是他们触手可及的。
  忽而一阵寒光自他们身旁擦过,带着某人充满杀意的嘲讽:“打搅二位的雅兴了,只是……”商弋朝阿泽打了个眼色,阿泽会意,将手举到半空中,屋内杀手跟着俯下身去,屏息提刀看向二人,“我这故事也不是白讲的,二位总该留下些什么表示表示才对不是?”
  “哼,端看你是否有这本事了。”言澈冷目扫了眼周围,右手在刀柄上细细摩挲。银光凛凛中,他竟还笑得从容。
  庭院中,山茶花迎风战栗,皎白的花瓣摇晃着挣脱花盏的束缚,飘飘转转落下,刚一触及泥土,屋内就跟着爆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屋檐上歪着的玉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到,一下蹿入云絮里,扯开一丝小缝偷窥。
  “追!赶紧给我追!一个活口不留,务必击杀!”
  雕花木门赫然被人踹开,漆黑墨色中骤然划过两道身影,屋内也随之响起一声尖锐嘶吼,出离的愤怒,光是听声音就能联想出说话人狰狞可怖的面容。
  “重弩手何在!重弩手何在!”阿泽紧随二人身后冲出门,对着长廊大吼。
  点点宫灯应声亮起,隐约勾勒出行行森冷箭尖,密密麻麻排列开去,假山旁,屋顶上,长廊里……将他们团团围在其中,像是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在黑暗中露出凌厉獠牙,于昏暗中扯出一丝阴森寒意,直直盯着面前二人。
  林鸾捂住右臂上的刀伤,悲伤情绪已悉数淹没在血腥味中,镇痛感能让她保持清醒。长时间的鏖战叫她有些体力不支,气息也不似先前那般平稳,可越是这种时刻,她反倒越能静下心来。视线缓缓移过院中,从屋檐到墙角再到两棵海棠树梢,一丝一毫都不肯落下。
  沉重步子敲击着地面,缓缓向这头聚来,弓箭搭弩声震起一身毛栗子,而就在此时,林鸾终于瞧见了一丝生机。左后方的海棠树梢与墙头交错的地方,许是枝丫交错杂乱才没有设伏,也就成了这天罗地网中唯一的缺口。
  “那里!”
  嗖嗖冷箭成连绵之势向他们奔袭而来,言澈挥刀劈落飞至身旁的羽箭,循声望去,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调转步子一面防守一面向着海棠树后撤:“你先走!快!去巷子口等我!”
  林鸾觑了眼周围越加密集的箭雨,又看了眼替自己挡开箭锋的言澈,紧紧咬住下唇,转身跳高,踏着树干三两步翻过墙头掩入墨色之中。
  厚厚的高墙将一切杀意拦在内围,里头是刀光剑影,外头却只有鹧鸪声两三。
  林鸾站在墙下,昂首焦急等待着,可那熟悉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如愿出现。月华惨白,照得她莲萼般的小脸也惨白无色,同面前这道厚墙一样。
  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言澈你大爷的!快下来呀!
  胸膛起伏不断,右耳紧贴着墙面却辨不出里头的动静,换了左耳还是一样。林鸾像是被抛在热锅滚油之上,随着下头火苗跳动,整个人也跟着越发焦躁。深吸几口冷气咽入腹中,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最后望了眼墙面,转身朝着巷子口跑去。
  粗壮的老榆树下,两匹栗色骏马正悠然低头啃草,偶尔还会仰脖发出几声嘶鸣。林鸾轻抚着马上鬃毛,左手死死攥着缰绳,在手心上勒出深深红痕。光阴一寸接着一寸慢慢流逝,深巷里始终静谧无声,唯有她胸口跳动,扑通,扑通……剧烈而沉重。
  墨色中,青石路上,久违的熟悉脚步声终于响起,落入林鸾耳中,仿佛天籁。她再也顾不得旁的一切,飞扑到那人盈满笑意的温暖怀抱中,像是失而复得一般,笑得像个三岁孩童。
  皓月转出薄云,清辉将周围镀上一片银白,整个世界似乎都沉入了深潭之中,寂静冷清,像是睡着了。刚刚的那场厮杀,仿佛只是一场梦魇。
  突然间,林鸾觉察出言澈抱着她的手渐渐松下,靠在她身上的力量也越发沉重,不祥的预感慢慢爬上心头:“言澈?”
  他没有回答,只将头搭在她肩上,沉重紊乱的鼻息扑在她脖颈上。林鸾颤巍着手,顺着他的腰慢慢向上探去,黏糊糊的触感,带着温热。
  “……快走,他们……很快就追来了。”言澈运足最后气力,在她耳边喑哑道。
  林鸾赶忙扶住他倾倒下来的身体,双眼忽然间失去了光彩,无边黑暗中,她最后的避风港也终因抵不过这排山倒海般的暗流而倒下,形单影只,群狼环视,她又能逃往何处?
  风声渐急,其中还夹杂着缕缕血腥。街头拐角处,似有米粒般大小的橘光亮起,于墨色中一点一点放大,忽明忽灭,恍若错觉。光点氤氲开去,朦胧勾勒出两抹人影。
  林鸾回过神,轻手将言澈挪到树下躺好。刚刚出逃时,她为迷惑敌人而将带血的长刀丢在了另一处,眼下只有藏在右腕下的袖箭可以御敌。缓缓抬起右手,对准那模糊不清的人影,是谁?会是谁?敌人还有朋友……
  “怎么?多日不见,林姑娘就用这种方式来迎我?”清泠声音好似青玉掷地。
  豆大的橘光停在了林鸾面前一丈远的地方,将来人的身形容貌照了个真切。肤白胜雪,粉唇淡然,桃花眼流转便是无尽风华。身上随意罩了件灰鼠皮袄子,只轻巧一站便将这处肃杀落寞都尽数染上几许风雅。
  林鸾怔怔垂下手,心中百感交集,就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是惊讶还是感激,反复念叨她的名字:程合馨。
  “此地不宜久留,随我来吧。”
 
☆、夜华浓
 
  马车辚辚辘辘,一路颠簸朝着城门口行去。
  本是程家女眷私用的马车,厢内被熏香浸染得微醺,可眼下却被浓重的血腥味生生盖了过去。
  林鸾扶着言澈俯卧在后头宽敞的座椅上,小心翼翼不碰到他背上那支箭。从袖口中摸出一枚短小袖箭,拿箭头对着伤口处的衣料来回比划,就是下不去手。
  犹豫间,自身旁递来一柄银质刀鞘匕首,上头缀着颗鸽子蛋大小的翡翠珠子,一看便知是个城中贵胄随身配饰,从不出鞘。
  “拿去吧,虽不常用,但总比你手上那个瞧着牢靠。”
  “谢谢。”
  林鸾颔首,默默接过匕首,将附着在伤口腐肉上的衣料轻轻割开,露出箭尖。车内宫灯暗淡,将言澈的皮肤映得惨白,殷红血迹晕在上头,叫人触目惊心。
  第一次瞧见血脉之外的男子半□□的背脊,程合馨只觉双颊蒸腾,羞得将团扇举起挡在面前,余光却忍不住透过单薄的扇面偷偷打量他的伤势。
  “程姑娘这可有救急用的药草?”
  “啊?什么?”像是被人撞破了心事,程合馨突然支吾起来,抬手理了理鬓角垂下的碎发,掩饰自己的错乱,“佩儿,把药箱子取来,喏,就在柜子里。”挑起脚尖踢了踢座椅下的柜门,转身施施然坐到了靠门处,把玩着手中的团扇,只拿余光打量他们。
  林鸾并未觉察出她的异样,一门心思扑在药箱上,突然开始庆幸自己无事时曾跟薛老学过几招。俯身仔细看了看伤处,见箭上没有倒刺,伤口也没有变黑,这才稍缓出一口气。
  她将草药嚼烂,拿匕首轻轻挑开伤口上的腐肉,一手抓在箭中,一手压在言澈肩胛处,最后看了眼他紧皱的双眉,心头不由抽痛。他一定,很痛苦吧……
  豆大的汗珠自她额间淌下,林鸾深吸一口气,默然咬住下唇,狠心将眼闭上,腕间迅速发力将箭拔出,以草药摁住创口。瞥了那人昏沉的睡颜,剑眉又紧了几分,想来应是刚才拔箭时吃痛了,睫毛轻颤,好似一只受惊的小兽。
  林鸾一时恍惚,抬手拂去他额上的汗渍,顺着他的眉眼轻柔拂下,最后停在了他毫无血色的唇瓣上。这个自幼就嬉皮笑脸死缠着自己不放的张扬少年,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原来也会有这样虚弱无力的时刻。
  心中忽然浮起惊惧,害怕那双无论何时何地都盛满星光柔和的目光就此消散,冷汗凉化手心,耳旁似乎又听到了老天爷慵懒的哂笑声。
  佩儿瞧见二人全然不顾礼法的亲昵模样,心中有些作呕,斜眸看了眼兀自坐在一旁的冷美人,想起那日言澈亲到程府与小姐摊牌的情景,不甘与愤懑一并涌上。
  自家小姐到底是哪里不好,怎么会输给这么一个不知检点的野丫头?人家明明瞧不上她,连个正眼都不带给的,而她倒好,就因一封求援信,就甘心冒着生命危险去帮这对狗男女,到底是吃错了哪门子怪药?越想越气,干脆再费那脑子,赏了林鸾一记眼刀便转身坐到门旁。
  街上寂静,车内更是静得可怕。不算宽敞的车厢内,现下挤了四个人,一个昏迷不醒的暂且忽略,剩下三个也都做了闷葫芦,除了喘气,再没旁的声音。
  “他……可好?”程合馨低垂眸子,纤浓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上淡开一抹暗色。
  “血是止住了,可……”林鸾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箭头上是否淬了毒就未可知了。
  “可有好去处?”程合馨似乎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绞着手中的帕子别过脸去。
  去处?林鸾自嘲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言澈的额头,热意传来,她不由蹙起眉头:“出城,他急需一个好大夫。”
  一旁托腮静坐的佩儿闻言开始有些坐不住,眼下正是宵禁,出门已是不易,还想出城?
  “崔伯伯,烦请绕个道,我们要出城。”程合馨笑着挑起车帘一角,对着驾车师父说道。
  顶上小银铃忽而斜向一旁,发出清脆声响,伴着马鸣向城门口行去。下弦月,明净的天,静谧的街道,沉默的人。
  长风撩起窗上竹帘,马蹄声随风而来,反倒显得车内更加冷清。林鸾贴着言澈的脸,借着橘灯果然瞧见了麦色皮肤上隐隐泛起的黑色。心中咯噔,攥着的手不由紧了几分,将脸埋在他肩上,细细分辨他的呼吸声。迟缓而不平稳,细若游丝,好在还未停滞。
  “站住!这谁家的马车,不知道现在已经宵禁了吗,还敢随意走动,活腻歪了吧!”刚一靠近城门,这五城兵马司的校尉就迎了上来,举着长矛拦在前头嚷嚷道,语气很是不耐。
  驾车的崔伯伯一下犯了难,勒紧缰绳,瞅了瞅车帘,冲他们讪讪一笑,到底……该不该自报家门?
  程合馨冲佩儿使了个眼色,小丫头眼珠子一转,掀开车帘一角回道:“是长宁侯家的马车,我家小姐现有急事必须出趟城,烦请各位通融通融。”
  领头的提过灯盏,确认车上纹饰确为长宁侯家无误,凝眉思忖了一会,撤回长矛行礼:“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长宁侯家千金,还望赎罪。”
  “哼哼,知道就好,那还不快些将路让开。”
  “这……”那人面露难色,“眼下正是宵禁,若无圣上旨意,谁也不能擅自出门随意走动,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况且我们这刚收到消息,说有贼人夜闯东厂提督府,遇见任何可疑人等都不可放过。外头不安全,程姑娘还是快些回府为上。”
  商弋的动作倒是够快的,冷汗涔涔从林鸾手心淌出,脑海里闪过好些说辞,可却没有一个顶用的,看了看言澈越加苍白的面庞,她的心又被提上了嗓子眼。
  怎么办?今晚必须出城,薛大夫是她唯一的希望了。若是只有她一个人,硬闯出城并无多大问题,可还要多背上一个比她高出好些的大男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如今正直多事之秋,姑娘您也别责怪小的无礼,敢问这马车上,是否还载了别人?”
  林鸾忽觉脑中轰然作响,下意识抓起那柄匕首,斜眼警觉着车外动静。
  佩儿怔愣了片刻,心虚地瞅了瞅身后,跳下马车叉腰嚷道:“放肆!这话岂是能乱说的!敢污我家小姐名声,仔细我回头告诉我家老爷,这就摘了你脑袋!”
  “佩儿,莫要无礼。”清泠的声音自车帘子后头传来,听不出半点不悦,“各位官爷也是职责在身,例行公事罢了。”
  守城的如释重负,长长松出一口气,刚想开口谢上两句,就听里头说道。
  “车上除了我,的确还有旁人。”程合馨笑着斜了眼林鸾,瞧见她握刀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心中大快,掀起帘子补充道,“上头还坐着我家远房姑母,她老人家岁数大了,不方便见外人,还请各位多担待担待。”
  朦胧月光下,美人笑靥如玉,守城校尉双眼发亮,咽了咽口水,低头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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