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花不倾国——衮衮
时间:2017-12-06 16:07:23

  “近日寒气颇盛,老家那头传来消息,说她老人家的小孙子惹了大病,她得紧赶着回去见最后一面,这才犯了宵禁。”程合馨拿帕子摁了摁眼角,柔弱样子谁见犹怜。
  林鸾惊叹之余,垂着胸口粗起嗓门,也跟着哭了几声,将耳朵贴到车壁上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这……”那人犹豫得看了看同伴,同伴低头假装不知。
  “官爷您放心,这事儿是我父亲亲自交托的,只是事发突然,他没法及时向皇上求来旨意,事后一定补上,定不会叫你们吃亏。”程合馨抓紧时机,嫣然笑道。
  见他们默不作声,仍旧没有放行的意思,她又开口补充道:“不如我同你们去立个字据,也好让你们跟上面有个交代,至于我这姑母……人命关天,各位也是有家眷的人,将心比心,还望各位通融。”
  “……行!”那人咬牙应下。
  “谢过这位大哥。”
  明媚笑容好似一缕杨柳风掠过一池春水,叫他一阵晕眩,挠着头不好意思回视。
  “谢谢。”就在程合馨预备下车的时候,林鸾郑重向她行礼,压低声音谢道。
  程合馨并没有回头,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笑容,用一种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回道:“他曾救我一命,现在,两清了。”
  话音刚落,倩影就消失在了晃悠悠的车帘处。隔着车壁,林鸾听见外头客气的寒暄声,腹中百感交集,恍惚间回想起那日红梅树下明艳而又高傲的女子,心头有些酸涩,又有些窃喜。
  世间纵有七情六欲,唯情爱二字最是叫人不能自已。落花有意却又怎抵那流水无情,比起程合馨,她又是何等幸运。
  “姑母保重,恕合馨只能送到这里了,这接下来的路,您可一定要担心。”
  车轱辘重新转动,小银铃低低唱起歌谣,向着城外驶去。
  清冽空气闯入车厢内,林鸾深深吸上一口,将言澈的手裹进自己掌心,就像他平时待她那样,越攥越紧,用自己的体温替他驱走些许寒意。
  长夜漫漫,前途未卜,在黎明到来前,她自当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三种颜色……突然想起了高中时看得的一首诗,
出自叶芝的《偷走的孩子》
走吧,人间的孩子,
与一个精灵手拉着手,
向着荒野与河流,
这个世界哭声太多,
你不懂。
唉,有钱可以为所欲为,没钱就只能瞎感慨了。
 
☆、枕戈待
 
  冷月如霜,山林无声。
  小苍山木屋里,幽冷清辉流淌在木床边,少年兀自沉沉昏睡,浑然不知窗外寒风霜降。面容如玉雕,像是心灵手巧的工匠精心雕琢出的隽秀曲线,只是独少了那一份张扬狷狂的生机。
  满室漆黑间,林鸾坐在他身旁,一双发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双手发颤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将脸埋在他手心蹭了又蹭,想要寻出曾经的温暖。
  夜已深,外头忽而下起小雨,偶有几滴被斜风吹入窗中,落在她脸上,惊起一身毛栗子。薛伯伯的话语犹如咒魇,同这冷雨一道敲在她心头,叫她不安。
  “唉,这小子身上的毒啊,原本拔起来不难,可就因他不省心!中毒后还强自运功动武,致使毒火攻心。小老儿我拼尽毕生医道,虽除尽了经络血液中的余毒,但最后能不能醒过来,还要看这小子自己的造化了。”
  水意沁出,顺着脸颊凉凉落下。林鸾忽觉浑身无力,将脑袋懒懒搭在他肩旁,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比哭还难看。好在他现在看不到,不然定要揪着她这点好好嘲笑一番。
  “言澈你大爷的,又诓我!出发前信誓旦旦地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定不会出纰漏,哼,结果呢?这就是你说的‘安排妥当’?”
  林鸾吸了吸鼻子,顺着他眉毛的方向轻手拂去:“你知道吗,你现在这狼狈模样啊,比那姓赵的混账还要丑!”
  “小时候你就爱跟着我,我走到哪,你就跟到哪,想甩也甩不掉,就跟那狗皮膏药一样粘人,还口出狂言说要跟一辈子。君子一诺千金,怎么?一辈子那么长,这才到哪?你怎么就不跟了呢?”
  “你不会有事的,对吗?”
  双眼越加模糊,像是笼上了一层薄雾,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眉眼。林鸾抬手胡乱抹了把眼角,想要将水意擦拭干净,可又不知为何,滚热泪珠越擦越多,最后竟成了决堤之势。低低呜咽声埋在他冰凉的手掌心,混杂着窗外的凄风苦雨,叫人分辨不清。
  晨光微熹,雨色褪去,第一声鸟鸣唤醒了林鸾空荡的思绪。茫然抬头,瞧见窗外枯枝上蹦跶着的两只灰羽小鸟,一个忙着向枝头逃窜,一个则卯足劲往它身上凑,叽叽喳喳叫唤个没完。
  她忽而失笑,抬手试了试言澈额头,热意已经退去,只是面色依旧惨白。凑到他面前,视线从他眉宇开始,顺着他的面容一直滑到毫无血色的双唇。
  “你若是能醒过来,我就嫁给你。”温热气体吐在他耳旁,也不知他到底能否感受得到。
  林鸾笑了笑,将耳垂上的一只耳珰摘下塞到他手中。绯红剔透玛瑙珠子上银丝缠绕,于晨光中潋滟出明媚光华,同那日的花灯一样惹人怜爱。俯下身去,殷红的双唇贴上他泛白的唇瓣,垂下的马尾发梢同他散落在枕畔的乌发混在一处,如此也算是结发了。
  雨后山色空濛,一呼一吸间叫人身心舒畅。
  凉亭旁,衣冠冢上的杂草又高了几寸。林鸾径直走到墓前跪下,望着碑上的字迹怔怔发呆。
  父亲的叮嘱,哥哥的笑语犹在耳畔,还有那个形影不离的少年……直到今天她才恍然大悟,从前的自己是多么幸福。曾经的其乐融融,她身在其中并不觉得有哪里特别,可直到失去了她才知道,那才是她一生最宝贵的东西。
  可是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人生在世,波澜万千,她能单纯一阵子,但不能天真一辈子。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路,纵使荆棘满布她也必须昂首挺胸大步朝前迈去。
  昨日,言澈完全可以避开那一劫,可为了解开她心头的疑惑,还是兵行险招挑选了下下策,找商弋当面对峙;今日,该轮到她来将这最后一军了。
  抬手探了探怀中物什,长吁出一口气,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俯身在墓前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响头。
  京城内,茶楼酒肆里议论最盛的,便是昨夜东厂提督府被贼人闯空一事。
  男女老少聊得热火朝天,纷纷嘲笑那商公公活该,放了一辈子火,终于轮到自家后院起火了。说书先生更是闲不下来,只半天功夫就已将此事编成段子,颠来倒去传扬得七十二坊众人皆知。
  顺天府府尹冯禹在衙内好一通指挥,刚震住了城西的风声,这城东又开始瞎嚷嚷,谣言越传越离谱,他背上的冷汗也越淌越多,急得他满屋子乱转,焦头烂额。
  刚想喝口茶定定心,偏此时,正门前的鸣冤鼓又跟着叫唤起来,咚咚咚,吓得他险些从太师椅上跌下,好好的一盏铁观音,愣是随那浮纹茶杯一道坠地殉情去了。
  明镜高悬匾额下头,冯禹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胸口涌荡的热流,怒瞪着双眼死死盯住下方悠然跪着的人,捏着惊堂木的手指指节隐隐泛白,砰地一声赫然拍下:“大胆林氏!勾结冥火教谋害皇上,私逃诏狱,擅闯东厂提督府,你可知罪!”
  林鸾低头哂笑,语调轻松,不紧不慢地反问他:“冯大人可是气糊涂了?我敲得乃是鸣冤鼓,不是自首锣。”
  “放肆!”冯禹吹了吹胡子,拍案而起,指着她吼道,“你有什么冤可鸣,一个朝廷重犯,本官念你昔日于朝廷有功,这才准你多说了几句,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冯大人息怒,民女此举并非有意消遣大人,而是确有冤屈要鸣。”林鸾笑得坦荡,目光炯炯毫无惧意,“顺天府前的鸣冤鼓乃是高祖皇帝为咱大明百姓特设的,目的就是要铲奸除恶,还百姓一公道。我也是这大明百姓中的一员,有冤就要申,这《大明律》上可没规定,朝廷要犯没有伸冤的权利。”
  “你,你你你……”冯禹被她噎得够呛,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整话来。心中满是诧异,他曾在北镇抚司与这丫头打过照面,深知她是个比谁都古板严肃的主,怎么这才几日不见,就变作了这副油嘴滑舌的模样?
  “哼,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冤情?”冯禹整了整衣襟,赏了她一记白眼,从鼻尖里挤出一声冷哼。
  “民女,并无冤情。”
  “什么!”冯禹一口气没喘匀差点昏过去,颤巍着一只手就要往那筹子筒摸去。
  林鸾挑了挑眉,挺直背脊冲他郑重行礼叩头,朗声说道:“民女虽无冤可鸣,可登州的百姓却非如此。民女今日一行,就是为了冒死替他们走上公堂,帮他们开口申辩登州侵地一案,所告之人正是那东厂提督商弋!”
  像是被六月惊雷赫然劈中,衙内一时寂静无声。在场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怔怔看向林鸾。惊堂木再次响起,却是从冯禹手中无意滑落,于案几上发出绵软音色。
  “你,你,你……你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吗?”冯禹咽了咽口水,一个不留心抻到了舌头。
  “知道。”林鸾挺直身板回视他,“不光如此,民女还知道皇上最近为此事劳心劳力,给刑部施压,限其七日内揪出幕后黑手。若我没算错,今日刚好是第五日。”
  “我不是问你这个!”冯禹不耐烦地挥舞双臂,从案上探出半副身子压低声音问道,“本官说的是,你可知自己指控的是谁?无凭无据,你可莫要瞎说。”
  “哦,原来冯大人担心的是这个。”林鸾强忍住笑意,在他彻底翻脸发作前,又开口宽慰道,“大人请放心,我既然敢敲这鸣冤鼓,便是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定不会随意攀咬诽谤无辜之人。”
  冯禹敛眉坐回太师椅上,捏着嘴上的青须迟疑不决。
  “大人知道,刑部尚书纪英素来耿直念旧,乃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倘若大人此时能为他雪中送炭,他定感激在心,大人今后的仕途也定能一帆风顺。”
  原来在这等着呢,想借他这块垫脚石去找那纪尚书……冯禹促狭起双眼自上而下将林鸾好一番打量,那人笑得没心没肺,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满是挑衅,像是在嘲笑他不敢妄动。一腔无名火涌上,心中反复掂量这其中的分量。
  冥火教,诏狱,东厂……这一系列的事情本就是那东厂与他北镇抚司之间的恩恩怨怨,从来就与他顺天府毫无干系,他作何要趟这浑水?若是一个不小心弄巧成拙,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么一块烫手山芋,趁早抛出去也未尝不好……
  “咳咳。”冯禹转了转眼珠子,假意清嗓子聊解尴尬,敲下惊堂木稳声道,“林氏所言之事有待考证,暂收押狱中,听候发落,退堂!”
  一阵“威武”唱喏后,林鸾昂首挺胸,再次锒铛入狱。似曾相识的铁窗,似曾相识的矮床,还有那似曾相识的灰皮老鼠,对比起来,也就只有这空气比那诏狱里头好闻了些。
  她自嘲地笑了笑,将矮床上的破旧衾被铺好,抱膝坐在上头,对着窗外掠过的飞鸟发呆。摸了摸怀中物什,心中越加笃定。
  父亲,哥哥,言澈,你们一定要保佑自己此行顺利。
 
☆、人间道
 
  要说冯禹的办事效率,在京城各府各衙中,那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林鸾刚被迎进顺天府大牢,不出两天,这刑部尚书就亲自登门造访来了。
  再说这纪英,办事效率比起冯禹,那就刚上一层楼。甫一照面,对着林鸾随意扫上两眼,只问了这么一句话,就直接马不停蹄回衙起草奏折去了。
  “你……就是林鸾?”
  “是。”
  第三日,皇上亲笔的密诏就转送到了林鸾手上。素白罗纹宣上,笔力虚浮但不失雅致,赫然写着五个大字:武英殿密谈。她反复在嘴边咂摸这几个字,将它仔细叠好收入怀中,轻拍了两下这才安心。
  果然还是小瞧了纪英,原以为自己会先被他请入刑部大牢,面圣什么的怎么也得再等上些时日。没想到他竟直接上报给了皇上,这想结案的心到底是有多急切呀?也好,她也是个三进宫的人了,所谓事不过三,没这第四次倒也省去她不少麻烦。
  是非成败,且看明日走的这一遭了。
  翌日上朝,朱轩见无大事便早早散了众人,离了奉天门后又屏退身后的內监,独自一人朝着武英殿方向行去。
  金乌刚刚越出云絮,一副没睡醒的慵懒模样,在泛白的鱼肚皮上晕开淡淡金色。
  朱轩心不在焉地沿着长廊走去,眼前的雕栏玉砌皆被阳光镶烫上金色光边,任凭朝代更迭,唯有它们不曾改变分毫,静静伫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笑看他们明争暗斗,就像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看待一群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
  五年前的光景,亦是如此。
  推门而入,熟悉的龙案就端正立在面前,阳光顺着门扉泻入,将殿内装点得金碧辉煌。踏着玉阶走上,目光落在了正殿与偏殿之间的那扇五色琉璃屏风上头,他踟蹰了片刻。记忆如同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只随意牵出一线头就平白扯开了大片绢帛。木讷转头看向下方跪着的那人,不由陷入深思。
  她身形纤瘦,个子却从前抽高了好多,宽大囚服罩身,却丝毫不掩其清丽,逆光之下,穿堂风鼓起她松垮的衣袍,莫名添了几分逸气。垂眸温顺,纤长睫毛微颤,抖落几点光碎,一时流光溢彩,叫他挪不开眼。
  此情此景是何等得熟识,她依旧跪在下方,而他却走出了屏风站在了这至尊之位上。
  朱轩看着她,抿唇不语;林鸾瞧着地,默不作声;倒是跪在她身旁的纪英率先打破沉默:“启禀皇上,臣已将罪女林氏带到,听候皇上发落。”
  朱轩眼中终于不再放空,朝他点了点头:“你先下去吧,朕要单独审问。”粉底皂靴拾级而上,于龙椅前停下落座。
  纪英退下后,守门的內监得了眼色将大门闭上,偌大的宫殿如今就只剩下两人。
  “说吧,你冒死寻朕,究竟所谓何事?”朱轩随意拣起本奏折哗哗翻阅,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