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从一个孩子口中,说的如此郑重庄严,稚嫩的声音,果断而清脆,如此的让人毛骨悚然,如果是寻常人读她不会害怕。可在她眼前的,不过是一个孩子,她怎么会读这些东西,如果不是孩子在诵读,那又会是谁?
难道真的是佛菩萨?
静明师太跌坐在地上。
善恶到头终有报,难道是她的报应来了。
耳边仿佛传来密集的木鱼、云板声响。
静明师太忍不住随着琅华读起发愿文来,忽然之间一切停顿,静明师太眼前是那双莹白的小脚。
顾大小姐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罪根皆忏悔。”
静明师太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是佛菩萨,真的是佛菩萨,只有佛菩萨才知道她犯过的罪过,指引她忏悔。
静明师太颤抖着,已经跪伏在地上,如同跪在佛殿中,满殿的菩萨垂眼望着她,庄严、肃穆,让她不敢再说任何假话,“是弟子起了贪念,才来害顾家施主,弟子从今往后,修行消业,修行消业……”
静明师太说完缩在地上,颤颤巍巍,发疯了似的反反复复地念起忏悔文来。
琅华转过头,看到桌子上的药师佛。
她嫁给陆瑛之后,陆瑛为了治好她的眼疾,四处寻找郎中和药方,后来干脆在东厢房里供奉了药师流光如来像,逢年过节就会请大法师来念药师经,她知道这并不能让她眼疾痊愈,但是她知道这是陆瑛的一片心意。
没想到这些她听来的佛经,最终会有这样的用途。
静明师太会害怕,是将她当做是个八岁的孩子,并不知道她曾枯坐在房里,听《功德经》和《发愿文》打发日子。
她的乐趣就是将所有的梵音弄个清楚,所以早就将药师背诵的滚瓜烂熟。
一个孩子无端说出不合年纪的话会被当成中邪,背诵佛经却会被说成佛祖庇佑。
她该感谢药师菩萨,恳求药师佛继续庇佑,从此将她留在这里。
“这孩子,怎么能光着脚站在这里。”
讶异的声音从面前传来,琅华抬起头,她知道她将会看到现在最不想见的人。
琅华抬起头,看到了年轻的陆夫人,准确的说,现在应该叫她陆二太太。
陆二太太,她的婆婆,陆瑛的母亲。
陆二太太诧异地看着琅华,十分关切地弯下腰伸手将地上的琅华抱了起来,“老夫人方才还说姐儿的病不见好转,让我来瞧瞧,原来……已经醒过来了……”
陆二太太将琅华放在炕上,才意识到非同寻常的气氛,“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说着茫然地向周围看去。
陆二太太的手还拢在琅华腰上,让琅华想起那条冰冷的绫子,在她脖颈上收紧再收紧,直到她喘不过气来。
琅华看着陆二太太的嘴一开一合,耳边却是那尖厉的嘶喊,“没有你,我们瑛儿早就是皇亲国戚,位极人臣,我们陆家也会繁华兴旺,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佛祖保佑,让你这种毒妇,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再也不要来害人。我的瑛儿,我的瑛儿啊!”
临死前的种种挣扎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她的身上。
无能为力地等着自己的生命慢慢流失。
那种死亡的痛苦,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陆二太太将手伸过来要去摸琅华的额头,琅华下意识地挥手。
“啪”地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屋子里炸开。
陆二太太的手被打到一边。
陆二太太顿时惊诧,仿佛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惹的一个八岁的孩子来反击,冰凉的目光从琅华眼睛中一闪而过,她吓了一跳,却又说不出话来。
她能说什么?怪一个八岁的孩子不成?
陆二太太顿时手足无措,万分的尴尬,屋子里所有人都看过来仿佛在质问她对一个孩子做了什么事。
陆二太太红着脸,轻声安慰琅华,“这孩子,是怎么了?”
琅华看着陆二太太欲语还休、肝气郁结的模样,顿时心情大好。
是啊,从现在开始,她的命运她的将来都掌握在她手中。
在陆二太太惊愕中,琅华趁势“晕倒”在床上。
耳边传来陆二太太的惊呼声,然后是祖母吩咐下人,“快将服侍大小姐好好躺下。”
***
注1:《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内容及发音,发音部分特殊符号起点无法显示,只好做些修改,请大家见谅。
第五章 审问
琅华在下人的帮助下顺势溜进了温暖的被窝,然后在祖母的呼喊下慢慢睁开眼睛,清脆地喊了一声,“祖母。”
“好了,好了,”祖母连连笑着,用帕子去擦湿润的眼角,“我的囡儿真的好了,药师菩萨保佑,药师菩萨保佑,从此之后顾家上下永世供奉药师琉璃光菩萨。”
琅华看了一眼陆二太太,陆二太太站在一旁尴尬地赔笑。
陆二太太向来以贤良淑德著称,虽然娘家王氏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是言情书网,陆二太太的父兄就在镇江任职,镇江被叛军攻破之后,镇江被屠城,陆二太太的父亲阵亡,兄长虽然侥幸存活,但是从此之后就像被烙上了败军之将的印记,一直没有被朝廷再次启用,陆二太太帮娘家疏通关系,到了至正元年,通过了中书省左丞宁家才在扬州谋了个校书郎,陆瑛的仕途了起色之后,王家靠着陆瑛才真正有了好转,王氏的哥哥也一直升到了从五品市舶司的提举。
如果她记得没错,现在应该是陆二太太最得意的时候,父兄都在任上,陆二太太这一年也有了身孕,后来陆二太太身体虚弱,引发小产,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却不能再生育,陆二太太也是那时候才将庶长子陆瑛记在名下。
她和陆瑛成亲之后,陆家继续由陆二太太当家,她也尽可能配合陆二太太打理内宅的事务,她知道陆二太太对她这个瞎媳妇多有不满,却没想到在最后的关头,陆家上下不问青红皂白,陆二太太更是一口咬定她与裴杞堂******说到底不过是将她看做是一只蝼蚁罢了。
母亲忙走过来向陆二太太解释,“嫂子别在意,这孩子是病糊涂了。”
陆二太太看着地上的静明师太,又看了看祖母和母亲,“这不是从寺里请来的静明师太吗?怎么跪在地上?”
顾老太太咳嗽一声皱起眉头,看静明师太的目光颇为冷淡,“这就要问问静明师太了。”
本来伏在地上的静明师太听到祖母的话,念经的声音更大起来。
陆二太太的表情十分惊诧,就像方才被她打掉了手一样,并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或是有所隐瞒。
她只是一个八岁的女孩子,谁会大动干戈买通尼姑来弄瞎她的眼睛。
三叔、三婶?
祖母生下三个嫡子,二叔在未成年时就早夭了,剩下父亲和三叔,三叔性子懦弱没有主意,所以祖母为他娶了为人爽利直率的三婶。母亲告诉她,三叔、三婶是怕叛军真的打到镇江来,趁着陆家搬迁跟着一起逃到了杭州,从此之后就像跗骨之蛆一样跟着陆家,母亲几次提出要和三叔、三婶一起另立门户,三叔都以各种理由搪塞。
她嫁给陆瑛之后,三叔、三婶更是以各种理由上门讨钱,最终还是陆瑛在京都附近置办了几百亩地给他们,强令他们搬走。
三婶总是提起祖母给她提前置办的那笔丰厚的嫁妆。
难不成就是因为这笔钱,所以来害她?
那为何不干脆害死她算了,只是要弄瞎她的眼睛?
要么就是陆家,她和陆瑛的婚约是祖母和陆老夫人一早就看好的,如果是因为陆家有人不想让她嫁给陆瑛,才让她成为了瞎女?这样陆家就有借口来退婚。
可是,前世她虽然瞎了,却依旧嫁给了陆瑛。
琅华一时没有头绪。
现在只有从静明师太嘴中才能探知一些实情。
顾老太太冷冷道:“冲着你出家人的名声,才让你给琅华治病。不但给你供奉,还按照你的要求,清理出屋子,好让你念真言密咒,没想到你哪里是要念经,而是将我们遣走好加害琅华。”想一想她就觉得后怕,如果琅华没有醒过来大叫,现在很有可能已经瞎了,一个没有父亲的瞎女将来会怎么样,她想都不敢去想。
本是要救孙女却反而害了孙女,她这个祖母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顾老太太冷笑一声,看向身边的姜妈妈。
姜妈妈会意叫了两个粗使婆子进来压住了静明师太,静明师太吓得脸色苍白。
顾老太太道:“今天我就将你的心肝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说着顿了顿,“等一会儿进了阎王殿,看看佛祖还肯不肯度你出来。”
听到顾老太太的话,静明师太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旁边的母亲倒吸了一口凉气,陆二太太也惊诧地张大了嘴。
祖母有这样治家的手段才能撑起整个顾家,可惜,顾家后继无人,祖母去世之后,顾家树倒猢狲散。
前世,母亲想要将镇江顾家的田地买回来,却都没有成功,反而被人骗走了几百两银子,母亲干脆心灰意冷,不顾她的反对,要将镇江剩下的最后一个庄子也变卖了。那个庄子上的管事,是她身边萧妈妈的儿子萧邑,萧妈妈安排萧邑从镇江来京城见她,说是有一件与父亲有关的事要跟她说,她被害死那日,萧妈妈就是出府去接萧邑,所以萧邑到底要说什么,她也不得而知。
静明师太挣扎着不停地求饶,“老太太饶了我吧!我也是受人指使才来害大小姐,以后再也不敢害人,再也不敢了啊。”
顾老太太沉着眼睛,“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两个婆子松手,静明师太瘫倒在地上,半晌才缓过一口气,“到了这一步,我……再也不敢隐瞒,我来给大小姐看病之前,有人送来五十两银子,让我想方设法弄瞎大小姐的眼睛,事成之后会再给五十两。”
静明师太吞咽一口,继续道:“听到这种事,我开始也觉得奇怪,顾大小姐病得凶险,按理说,如果连天花都治不好,就更没必要去害小姐的眼睛。来到这里才发现,原来顾大小姐的病已经有了起色,只要悉心照顾定然会痊愈,那买通我的人,想必是很清楚顾大小姐的病情……所以……所以才……”
琅华皱起眉头。
如果静明师太说的是真的,想要害她的人,就在她身边,或者最起码有眼线在她身边。
静明师太身体仍旧在发抖,“我……平日里……虽然卖些不能治病的药粉,却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听说那些叛军会打到镇江来,那些人都是些茹毛饮血的恶徒,我们庙里的苦行僧遇到那些人,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活生生地剥了皮。我也……只是想拿了银钱远走……所以才……才……”说着爬到药师琉璃光菩萨面前,不停地拜起来。
静明师太说了多少真话琅华并不知道。
不过关于叛军的那些传言,与她从陆瑛那里听说的同出一辙。
那些叛军大多是响马、强盗,平日里干着烧杀抢掠的勾当,扯起反叛的大旗之后,就更加肆无忌惮,一路血洗城池,手段也很是残忍。
可是静明师太真的是被叛军吓破了胆,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她不信,人性从来都是难以更改的,一个好人绝不会为了一百两银子去害人,更何况静明师太做起这件事十分的顺手,如果不是长年累月地积攒了恶念,也不会怕佛祖早晚会找她算账。
静明师太以为将罪责推脱干净就可以自保,那就错了。
她,顾琅华可不是容易受骗的善类。
母亲先反应过来,满脸愤恨,“你说是有人买通你害我们琅华?是什么人?你可识得?”
第六章 家事
静明师太道:“那人穿着斗篷,我……没有看到……做这种腌臜的事,说到底,也就是借我们这些三姑六婆的手,怎么可能露出半点马脚……”
琅华听着这些话,感觉到脊背一阵寒意,虽然她现在眼睛没事,可前世,她就因为这一百两银子,只能每日枯坐在屋子里,什么都不能去做。
静明师太话音刚落,母亲气得声音颤抖,“我早就怀疑,这些三姑六婆要不得,”说完看向屋子里的下人,“到底是谁搞的鬼?让我查出来就将你们扔出城去,让那些叛军剥了你们的皮。”
母亲的勃然大怒,让屋子里所有的下人都跪下来。
琅华不禁着急。
母亲问话的方式不对。
应该哄着知情的人提供线索和实情,而不是告诉知情人,说出来只会死得更惨。
这样一来,知道内情的人只会守口如瓶。
琅华想想方设法地打断母亲说话,显然母亲已经被怒气冲昏了头。
这时,头顶上已经传来祖母咳嗽的声音。
琅华松了口气,显然祖母很清楚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处理。
顾老太太抬起眼睛,目光清亮,淡淡地道:“若是有人说出来,我们顾家还是能……网开一面。”
“娘,”母亲红了脸,呼吸也变得急促,显然还没有清醒过来,她红着眼睛看向顾老太太,“有人吃里扒外,害琅华,我们还要对他们网开一面?世衡去的早,就留下琅华这唯一的骨血在世上,我……我……若是让琅华有半点的闪失……将来要如何去见世衡,让我查出来,我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母亲指向地上的下人,“都给我说,到底是谁?这些日子有谁出府了?都去了哪里?来人将所有伺候大小姐的下人都绑起来。”
下人们齐齐乞求,“老太太,太太,顾家待奴婢们恩重如山,奴婢们怎么会做这种事。”
母亲咬着牙,横起了眉毛“都不说是不是?都给我拖出去打,打到说为止,我倒看看,这个家里到底还有多少不见天日的手段。”
“大嫂这话是在说谁呢?”惊讶略带讽刺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穿着草绿色褙子,打扮的十分光鲜的年轻妇人,撩开帘子从外面走进来,大大的眼睛往屋子里一扫,看到陆二太太立即满脸喜色,立即向屋子里的人行礼,“陆家嫂子身上不舒坦,还来看琅华,我们琅华真是有福气,家里有老太太宠着,将来还有陆家嫂子护着,我们两家可是都将她当成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