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话外在指她的婚事,也是在反驳母亲。
母亲被三婶这样一堵,果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三太太一脸无辜地看向许氏,“我听说琅华好了,这可是大喜……大嫂怎么反倒动这么大的气。”
母亲方才的一番话,有些针对三叔、三婶的意思。
没有任何证据的指责,只会落人口实。
不能再让母亲和三婶这样纠缠下去。
琅华伸出手轻轻地扯了扯祖母的袖子,在祖母的注视下看了看旁边的陆二太太。
顾老太太低下头,看到孙女因为天花而消瘦的脸上带着些许忧虑的神情,她顺着孙女的视线望过去,陆二太太捏着帕子,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一言不发仿佛是在看场大戏。
整件事没弄清楚之前,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顾老太太不禁多看了孙女几眼,刚刚八岁的孩子就有这样的心智,顾老太太顿时觉得欣慰,抬头吩咐管事妈妈,“先将人带下去,等一会儿我再仔细问。”
母亲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抿住嘴不再说话。
陆二太太忙打破僵局,“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没想到琅华的病还有这样的内情,多亏了老太太和弟妹发现的早,琅华才安然无恙。”
顾老太太微微一笑,轻轻地拍抚着琅华的后背,“是琅华有福气,得了药师琉璃光菩萨的恩惠。”
琅华靠在祖母身边,听到祖母不为人知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向门口招手,“老三,你怎么不进来。”
琅华惊讶地看着到了门口的三叔。
要不是祖母说话,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没注意到三叔。
三叔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向前走了两步与屋子里的女眷见了礼,然后小声道:“我看瑛哥一个人在园子里……我去……陪陪他……”
陆瑛在这里。
琅华只觉得心快速地跳起来。
自从陆瑛出征之后,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
不,应该说八岁之后,她就没见过陆瑛。
八岁之前她虽然见过陆瑛很多次,但是相处的时间却不多,再加上经过了二十年的黑暗,早已经将她那些记忆消磨殆尽,他的面容在她心里已经模糊一片。就算是朝夕相处的祖母和母亲,也被她后来的想象遮盖住了本来的面容,所以重生之后突然看到祖母,她甚至都没认出来。
祖母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陆瑛不过是个孩子,哪有长辈陪孩子的道理。琅华不禁想起前世三叔在陆瑛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从来不敢反驳陆瑛,更不敢高声说话,每次来向她要钱都是要等陆瑛不在家时,后来被陆瑛发现,干脆不准三叔、三婶进陆家大门。
显然祖母对三叔很不满意,皱起眉头挥了挥手,“你去吧!”
三叔应了一声,弓着腰走了出去。
琅华看向陆二太太,陆二太太神情复杂,也难免她会这样,刚进顾家就遇到火药味子这么浓的事,祖母脸色阴沉,下人跪在地上忙不迭地求饶,三婶笑面虎似的扮着好人,还不停地向陆二太太示好,恐怕别人不知道她想要攀上陆家。
母亲依旧沉浸在静明师太的怒气当中,三婶已经转身吩咐身边的妈妈,“陆二太太喜欢喝雨前龙井,快去端一碗,再吩咐厨房给大小姐煮些豪贡米粥来。”
豪贡米是专给皇宫进贡用的,大齐除了皇室贵族很少有人能吃到豪贡米,即便是陆家也是等到陆瑛入仕之后,每年得了赏赐,才有了豪贡米吃。母亲常说顾家是大户,她跟着祖母吃豪贡米长大的,那时候她只当是母亲一句玩笑话,却没想到是真的。
第七章 重合
顾家祖上原在湖广一带,曾祖父是前朝三品大员,本朝建立之后,誓言绝不进朝入仕,才搬迁来镇江,置办了一处家宅了几百亩田地,从此和土地打上了交道,将FJ带来的小香稻,通过精耕细作,做成了一岁三熟,不但养活了几百户佃农,还做成了镇江第一大稻户,在江浙也是赫赫有名。只可惜在祖父这一代子嗣凋零,先是没有了二叔,而后父亲早逝,一直由祖母操持这族中田产。这几年祖母因为疾病渐渐精力不济,干脆和族人分了家,二祖父一支住在金坛县,他们这一支就住在丹徒县。
顾家和陆家是世交,祖上同朝为官,又一起相约辞官避世,陆老太太是祖母的亲妹妹,三十多年前陆家打破了不入仕的规矩,开始培养子弟参加科举,先后有几个子弟入朝任职。照陆家的话说,这三十年陆家一直在照应顾家,否则顾家也不能偏安一隅,她心里却知道,两家能够在一起相互依存几十年靠的是斩不断的利益关系,陆家的田地都是由顾家照顾,这就是顾家对陆家的回报。
琅华扯回飘远的思绪,这边陆二太太喝了些茶润了润嗓子,显然开始说正事,“我们家老太太,让我来问姨老太太有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跟着我们去杭州。”
琅华的心不禁狂跳了两下。
就是这次杭州之行,从此之后她就寄居在陆家。
而祖母和族人也会在镇江惨死。
这次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了家。
琅华感觉到祖母握着她的手来回摩挲,想来是还没有拿定主意。
顾三太太咳嗽一声,“娘,二伯那边已经从金坛县搬走了,说是等到明年局势稳定了才会回来。”
顾老太太听得这话冷笑,“那只老狐狸,早就得了消息却不跟我们说,一家大大小小迁走了之后才假惺惺地送来消息,就是要看我们笑话。”
二祖父虽然举家搬迁,但是留下的二伯父却跟朝廷官员起了冲突,金坛县的土地因此被没收充公,二祖父一支没有办法迁去了SD从此杳无音讯。
琅华感觉到祖母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半晌祖母长长地叹了口气,里面饱含了太多的无奈和心酸。
祖母的声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的苍老,“我这把老骨头是走不动了,我们不比金坛县那边男丁多,我走了留下谁照应祖宅?”
顾三太太飞快地低下了头,半晌讪讪地道:“听说要打仗,我们家老爷吓得不行,让我劝娘,不如就留下一些佃户照应,最多后年,我们就回来了。”
三婶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留在镇江了。
“走?”顾老太太看一眼身边的姜妈妈,姜妈妈立即将引枕摆好,顾老太太靠上去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不出三日,你们就要在路上为我办丧事。”
顾三太太脸色立即变了,忙道:“娘,您千万别动气,媳妇就是听说那叛军,早就杀红了眼睛,怕他们真的闯进来,我们家的佃户如何能敌得过,这个院子里老老小小……岂不是……岂不是……”
“三太太说的是,”陆二太太趁机道,“我们家老太太也是听说了这个,才要暂时离开避祸,我父亲和哥哥也会想方设法调出一部分人手,先送我们去杭州。”
听得这话顾老太太皱起眉头看向陆二太太,“这么说,不像朝廷说的那样,已经派出了五万大军支援镇江城?”
陆二太太抿了抿嘴唇,“按理说这话媳妇是不能说的。”
顾老太太看向姜妈妈,姜妈妈立即将屋子里的下人带了出去,然后小心地拉上了门。
陆二太太放下手中的茶碗,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才道:“媳妇只能说,调动的是岭北的军队,如今我父兄镇守镇江,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顾三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岭北离镇江这么远,万一让叛军捷足先登,如何了得?”
顾老太太仿佛累了一般闭上了眼睛,眼角的皱纹如同被大雪覆盖的枝桠,一片冰冷。离开祖业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她的身体也确实经不得半点的颠簸,细算下来,整个顾家老老小小几十口人,没有提前算计,拖家带口地离开镇江是不可能做到的。陆家就不一样了,田产没有顾家多,家中佃户和家人也比顾家少了一半,陆老太太年纪尚轻,陆家又男丁兴旺……
想到这里,顾老太太心中一阵酸涩。
大祸临头,谁不想走,但是她一定会死在半路上,她也不是怕死,她面对的是顾家几百佃户,和八十多年建立起来的家业。
如果不打理好这些产业,避祸归来,顾家又要靠什么生计?
二老太爷那边还能留下老二看家,她却找不到一个能托付的人。
顾老太太心中悲凉,她仿佛已经闻到了顾家衰败的味道,顾氏会从此一蹶不振。
没有人能够挽回。
她唯今能做的居然是将家财托付给陆家,请陆家照顾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和媳妇,还有她可怜的孙女、寡居的长媳,带他们离开镇江避祸。
顾家的命运和后人,只能求陆家来施舍。
从此之后,顾、陆两家的平衡彻底会被打破。
没有利益交换,陆家和上门乞食有什么两样。
她要强了一辈子,就算明知是死路一条,也要为自己去争取,所以就让她这个半死的老太太留在这里,与顾家共存亡。
顾老太太看向床上的孙女,本想寻些安慰,孙女那双清亮的眼睛却霎时映入她眼帘,目光中带着渴盼和安慰,还有一股的倔强和坚强,陡然间仿佛在她颓废的心中点亮了一盏明灯。
那双眼睛仿佛是在提醒她不要轻易下这个决定。
顾老太太一怔,却立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八岁的孩子,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有这个智慧,在这样一个危机时刻又做出什么主意。
顾老太太轻轻地拍了拍琅华的手,刚要开口宣布自己的决定,却听到一声清亮的童音,“镇江是我的家,我们为什么要走?祖母不走,琅华也不走。”
第八章 主意
陆二太太听到仔细“咝”地吸了口冷气,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她想过顾老太太可能会犹豫,正聚精会神地听陆老太太说话,却冷不丁地窜出这样一声,惊得她打了个寒噤。
她却很快缓过神来。
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不想离开祖母也是情理之中,顾老太太不会像个小姑娘似的,去理睬这些的话。她现在只要安抚住琅华,顾老太太为孙女着想,更会答应让顾家人跟着她们一起离开。
举家搬迁不是一个小事,她们陆家虽然已经在朝廷有些根基,提前置办了宅院,却花费了多年的积蓄,尤其是近些年,祖产经营不善,几个庄子的收益不好,公中能调配的财物不多,她能不能保住从长房手中接过的这把管家的钥匙,就看是否能将搬迁的事安排好。
顾家跟着一起去杭州,一路上要仰仗陆家照应,顾家作为回报必然要多出银钱,为公中省了银钱,陆家长辈定然会觉得她办事妥当。
再说,她早就打听到了消息,顾老太太的身体根本不能远行,走会死在路上,留下可能被叛军杀死。
她现在就是要下一剂猛药,逼顾老太太去想死后的事。
顾老太太认为自己难逃一死,一定会提前给最疼爱的孙女准备嫁妆,当年镇江蝗灾,顾世衡为了整个顾家出去跑商,被强盗所害,顾老太太痛失爱子,就更加疼顾琅华这个孙女,老爷听顾老太太露出口风,会拿出一半的财产给顾琅华做嫁妆。
没有这个钱,她凭什么答应陆瑛娶了顾琅华,虽然陆瑛不过是个庶子。
陆二太太脸上浮起笑容看向琅华,“琅华,你要听话,二伯母带你去扬州调理身子,等到明年就能回来看你祖母了,你不是喜欢跟静儿和芸儿玩吗?正好家里请了女先生,可以教你们书画和规矩,还可以跟瑛哥儿一起读书。”
琅华静静地听着陆二太太的话,陆二太太知道祖母最关心的是什么,所以有意告诉祖母,如果她去了陆家会受到这样的教养。
没想到陆二太太是个心思机敏的人。
她一直以为陆二太太并不太会审时度势,整日里忙的手脚朝天,家中依然糟心事不断,以至于家里外面都要依赖陆瑛帮忙解决。
如今亲眼所见,陆二太太不但算计周全,也颇会见风使舵。
琅华看过去,母亲因陆二太太的话眼睛发亮,满脸笑容,显然已经被说动了。
母亲一定想不到,多年以后陆二太太却是另一番说辞。
她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陆二太太脸上那轻蔑和不屑的神情,逢人便说如何收留他们母女。
娘家不得力,没有一个得体的身份,多年全靠陆家周济,这样一个瞎女不知道为陆家找了多少的麻烦。
每次到她身边都会说一句话:如果不是陆家,你们母女早就死在镇江了,说到底这个媳妇是捡回来的麻烦。
当年顾家确实跟着逃命,那时候她年幼无知又病入膏肓没有选择的权利。
今天,却已经不一样。
她能够选择。
陆家也终于能甩掉她这个麻烦。
琅华抬起头看向陆二太太,装作一副不解的模样,“陆二伯母为何对琅华这样好?”
清脆的童音响起来,屋子里的气氛也仿佛变得轻缓。
陆二太太笑着,“因为伯母喜欢琅华啊。”
“可不是,”顾三太太满脸深意,“要不说我们琅华命好。”
陆二太太对自己的回答十分满意,刚要接着劝说顾老太太,就听琅华又说了一句,“如果陆二伯母不喜欢琅华了,静姐姐、芸姐姐也不跟琅华玩了,瑛哥哥长大了更不会与琅华一起读书,琅华想要回家却又不能回,那该怎么办?”
屋子里忽然鸦雀无声,大家都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陆二太太被惊住居然一时忘记了辩驳。
只有琅华钻进顾老太太怀里,用清楚的声音继续说,“我是怕陆二伯母觉得麻烦,到时候想要撵琅华走,琅华又无处可去,琅华不要捂住耳朵过日子。”
捂住耳朵过日子,是陆二太太惯用奚落人的话,她常说那些屡次来蹭饭的陆家远亲,明明知道主人下了逐客令,却一个个都捂住耳朵过日子,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陆家、顾家这样亲近,祖母和母亲定然听过陆二太太说过这种话。
琅华果然在祖母脸上读到诧异的神情。
陆二太太的脸也豁然红起来,鸡皮疙瘩从脖子后顿时起遍了全身,一瞬间她几乎认为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说漏了嘴,被琅华偷听到了。她怎么会知道?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她心中的想法。
心里的秘密一下子暴露在人前,就像是被敲碎了蛋壳,肮脏的东西顿时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