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互相行了茶礼,各自忙碌起来。
比试所用的煎茶之水皆是早晨汲来的山泉水,水质相同,茶是好茶,拼的是技艺和真本事。
瀹茶,候汤乃是关键,水未熟则茶浮,水过沸则使茶沉而苦,以微沸初漾时为最好。
齐慕羽碾好茶叶,先他们一步,张口吟出一句,“泥炉汤沸起,烹泉试新茶。”
众人听后只觉尔尔,未作评论。
夏浅汐岂肯甘居人后,待茶饼研碾细腻,放入盏中,她屏息听声辩水,在泉水煮沸起泡时,提起水壶烫盏。她没有直接点汤,而是将沸水倒入紫砂茶盅内,而后背向桌案,侧首回眸,娇身微屈,将茶盅置于肩窝,悬而高冲,滚水自上而下顺着杯沿注入案上的黑瓷盏内,无一滴溅出。
她一手持盅,一手持筅,拂动茶汤,缓缓吟道:“持瓯捣香茗,拨筅幻新汤。”
众人听后,皆颔首称妙。
这个冲茶的姿势由男子来做便会显得扭捏拘束,而夏浅汐做来却是娴雅秀美,令人耳目一新。她乌发如墨,素衣淡容,恬静的神色在腾起的茶烟之中若隐若现,如梦似幻,美得让人心窒。
坐在她对面的荀染温盏调膏,点完茶,用茶筅击拂茶汤,也得一句:“悬壶汤入盏,妙手巧分茶。”
这明显是在称赞夏浅汐,众人私下低语,互相交换着暧昧的眼色。
卧松云性子温热,不好与人相争,点汤分茶完毕,看向庭中景色,笑道:“芳溪穿庭过,风递茶香来。”
“这位公子的文采斐然,此言堪称绝句,甚妙!”人群中有人道。
四人都泡好了茶,夏浅汐执起茶杯,放在托盘中,将清茶轻奉。
斗茶,以汤色鲜白,汤花咬盏不散,水痕耐久者为胜,由专人品评后,齐慕羽败给卧松云,而夏浅汐则与荀染打了个平手。
荀进观此战况,眉头皱起,向众人一礼,道:“各位茶师技艺精湛,令某大开眼界,不过今年的比试规矩与往年不同,这最后一场,所用茶饼需由自己本国所制。”
此话一出,众人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附和的,也有看笑话的。
“不是说比拼技艺吗?现在又改了规矩,莫不是怕荀国输给连年败北的大凉,丢不起这个人。”
“用别国的茶叶比试,胜之不武,某以为,庄主的提议大善。”
大凉不擅制茶,夏浅汐带来的团茶茶饼,皆产自荀国,如果用本国的茶饼比试,单就茶的品质来说,就已落后了一大截。
好在今年雨水充足,她让人采摘头春头芽窖制了一些明前团饼茶,品质还算过得去,只是那些茶叶放在茶行的茶库中,没有带来。
卧松云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起身向她道:“小生知晓茶叶放在何处,这就回去取来。”
夏浅汐感激地向她颔首,“有劳先生。”又向荀进福身道:“妾未带多余的茶,容庄主给妾时间取来自制的茶饼。”
夏浅汐此言正中荀进下怀,他微微一笑,应允道:“便给夏小姐半个时辰。”
卧松云出了茶庄,一刻不停地策马赶往夏家茶行,他在门前下了马,阔步走进去。
夏青青家的铺子就在茶行的斜对过,她今日本想去茶庄围看斗茶,顺便结识些贵胄公子,不料门房要验看什么劳什子的请柬,她没在受邀之列却执意进去,被人给轰了出来。
那个人,不是那个账房先生吗?他不是跟夏浅汐一起去参加斗茶大会了,怎么会中途跑了回来?
夏青青心中疑窦丛生,叫来店里的一个伙计,指着那边的茶行,“你去问一下,那个账房先生回来做什么?”
伙计蹬蹬跑去询问,没一会功夫,就跑了回来,告诉她:“那位先生回来取茶叶,说是他们家小姐比试要用的。”
哦,怪不得。夏青青心思一转,计上心来,拉过妹妹夏子衿向茶行后院走去。
“姐,你拉我做什么?”夏青青走得飞快,子衿身量小,有些跟不上,着急问她。
夏青青不得已停下,侧目笑得温婉,“子衿,你帮姐拦下那个账房先生。”
“不,我不去。”子衿一努嘴,脸偏在一旁。
“你!”夏青青气得火冒三丈,突然看见旁边一堆石料,趁子衿不注意,把她往石堆上一推,恼火道,“你不去也得去。”
“啊!”子衿力气小,被她这么猛地一推,膝盖直接磕在石子上,痛得直咬牙。
“对不住了子衿,姐也是没有办法。”夏青青眼角瞥见向这边走来的卧松云,冲她挤眉弄眼,“帮我拦下那个人,姐以后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你。”
“姐,你怎么能这样。”子衿挣扎着起身,却被夏青青按住肩膀,“别动,他来了。”
夏青青说完便闪身离开,留下跌坐在地掩面啼哭的子衿。
“三小姐,你怎么了?”卧松云弯着身子看着她,温润的眉眼中带着关心。
夏子衿抬头,猝不及防地跌进一双明亮的星眸之中,男子俊朗的面容近在眼前,笑容浅淡却温暖,犹如春风拂面。她登时羞红了脸颊,喃喃道:“我……”
“你的腿受伤了,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呢。”卧松云看着她受伤的膝盖,眼底呈现担忧的神色。
“我没事。”子衿想起来,刚动一下却又跌坐回去,痛得说不出话。
“你的膝盖都流血了,还说没事。”卧松云忧心道,“我去叫大夫给你看看。”
“先生行色匆匆,定是有紧要的事,我等下让下人给我找大夫就行了。”
“你伤得那么重,我不能丢下你不管。”他叫来一个小二,把茶叶交给他,吩咐道:“速去聚仙茶庄,把这包茶叶交给小姐。”
小二小跑出门,半道上被夏青青伸臂给拦了下来,“你这身打扮过去,看门的人保准把你赶出来,把这茶叶交给我,我给堂妹送去。”
小二小声道:“先生交代过,让小人亲自给小姐送过去。”
“给我。”夏青青把茶叶从小二怀里拽出来,冷冷瞪他一眼,“我跟你们小姐是堂姐妹,竟然信不过我。”
说着她挥挥手,打发他走,“这儿没你的事了,我会帮你去茶庄跑这一趟的。”
等小二走得看不见影儿,夏青青把茶叶重重摔在了地上。
夏浅汐身上的那个玉牌,分明是世子爷之物,怎么好端端落在她的手里。
夏青青看着散落一地的茶叶,觉得不解气,又狠狠踩上几脚,恨声道:“叫你下贱,叫你勾引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泥炉汤沸起,烹泉试新茶。
持瓯捣香茗,拨筅幻新汤。
悬壶汤入盏,妙手巧分茶。
芳溪穿庭过,风递茶香来。
心痒写了几句烂诗,见笑啦。
☆、斗茶(下)
铜壶内滴漏将尽,卧松云仍未归来,厅堂内已有人挥着衣袖扇着风,三三两两低声窃语。夏浅汐安静地坐在案前,藏在衣袖下的双手慢慢紧握,心中自是焦急不已。
没时间了,她不能坐以待毙。
四周的议论声扰人清净,她终于按耐不住站起身来,向荀进一礼:“庄主,妾派去取茶叶的人至今未归,想必是路上出了岔子给耽搁了,容妾出去迎一迎。”
荀进捻须思量,颔首道:“也好,小姐快去快回。”
“多谢庄主。”夏浅汐步出厅堂,急匆匆往外边走去。
立在人群中的南宫弦挥手招来近侍随风,向外间扬了扬脸,“去看看。”
外头日光融融,风暖莺啼,夏浅汐和子栗一路分花拂柳,抄近道走出茶庄,在门口来回举目四顾,也未见半个人影。
“小姐,卧先生到现在都没回来,咱们该如何是好?”子栗担忧道,“那个庄主临时起意改了规矩,分明是存心刁难人。”
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倘若先生来不了,没有茶叶就等同放弃比试,就意味着她要兑现赌约,从此不再插手生意上的事,不敢再往下想……
夏浅汐的眉头频频蹙起,又来回踱了几步,转身问向门房,“这位小哥,请问最近的茶叶铺子在哪里?”
门房一愣,摸摸脑袋想了想,指着街角,热心道:“小姐您往那边直走右拐,不多远就有个天茗茶坊。”
“多谢小哥。”夏浅汐向他道了谢,上了来时的轿子,子栗放下轿帘,催促着轿夫急急忙忙去寻那茶坊。
轿夫脚程快,一眨眼的功夫,轿子在天茗茶坊门前四平八稳地落下,夏浅汐搭着子栗的手下了轿,提裙迈入茶坊。
里面的掌柜一看来了客人,还是个秀美玉映的年轻女子,忙眉开眼笑过去招呼,“这位小姐,请问需要买些什么茶,老朽这里有荀国特产翠眉茶,还有齐国名茶云峰白毫,还有……”
夏浅汐打断他道:“老板,妾要买咱们大凉自制的茶叶。”
那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住,讪笑道:“小姐一看就是外行人,咱们本国产的茶叶无论是品质还是色泽都极为逊色,价格也是最便宜的,不大上得了台面。”
夏浅汐没空与他多说,急道:“掌柜的,妾就需要土茶,劳烦您帮忙找些。”
“也罢。”掌柜不解地摇了摇头,踱到里面,从架子上取了一簸箕茶叶,摆在案上。夏浅汐抓了一把摊在手心,拨揉了几片叶子,观其色泽暗而无光,老嫩不一,与下脚料的劣茶无异。她抬头问向掌柜:“还有吗?”
“小姐稍后。”掌柜转身去里间找了一通,回来时给她拿了一包茶,“就这些了。”
她取了几片放入口中细嚼,喉头浓醇微苦,炒焙火候有些过,尚且可用。
“这些我全要了。”夏浅汐让掌柜包起茶叶,环顾一圈货架,留意到一罐子杭白菊,她眸光一闪,脸上浮现欣喜的神色,“掌柜的,再给我称二两杭白菊来。”
聚仙茶庄的厅堂内,众人等得不耐烦,各自找了地方坐下歇脚。随风悄然闪身进去,附在南宫弦耳边低语了几句。南宫弦听后略松一口气,简要嘱咐他几句,让他退下。
荀进看向滴尽的铜漏,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名小厮小跑上前向他禀了几句,他听后面上微有讶色,向人群中望了望,若有所思地坐了回去。
夏浅汐在厅堂外面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敛袂举步入内,福身道,“妾已归来,让诸位久候,望请见谅。”
“小姐安然归来就好。”荀进伸手请她入座,向众人拱手,“如此,这便开始吧。”
夏浅汐与荀染互相行了茶礼,生火净手,煮水煎煮,细调茶膏,接着烫壶、点茶分茶、幻化汤花。两人技艺纯熟,手法相当,一时间难分高下。
荀染闻到对面席案传来的茶香,眉头皱了皱,“夏小姐所用的茶饼并不算好,可要当心了。”
夏浅汐莞尔一笑,“烹茶讲究心无杂念一气呵成,先生莫要分心。”
人家对你的关心丝毫不买账,还舔着脸贴过去作甚。荀染心中苦笑,很快收起心思,凝神注汤击拂。未几,盏面泛乳腾雾,乳花鲜白,咬盏凝而不散,汤纹水脉幻成茅檐屋舍,清溪媚柳,疏云薄雾缭绕其间,好一个幽山仙人去处。
有眼尖的茶师看出玄机,惊喜着一抚掌,扬声道:“这不是聚仙茶庄么,先生以击拂之法使其浮于盏中,纤巧如画,真是妙绝!”
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声好,溢美之词此起彼伏。
夏浅汐手轻筅重,熟练点汤,淡然从容以对。她的茶饼稍逊,汤色呈现的不是上等的鲜白,而是下乘的黄白。
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茶质比不过,只能在汤花上下功夫,胜负优次,在此一搏。
她深吸一口气,暗自鼓了劲。顷刻,案上的黑瓷盏面浮现一株含苞待放的金菊,乍一看不起眼,细观菊花的花瓣重叠蜷曲,栩栩如生,颇有画师笔下名品秋菊素雅坚贞的神/韵。
幻出花卉茂树并不稀奇,这茶戏还有下文。只见她素手轻然一挥,乳花涌动,菊吐青蕊,渐次开放,再一挥,花瓣缓缓收拢,呈枯萎凋零之势,须臾散灭。
厅堂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还未从方才的惊人技艺中回过神来,夏浅汐微微一笑,“妾材朽学浅,让诸位见笑了。”
几名茶师上前,围在两人的茶盏前议论品评。一人道:“荀染的茶,汤色鲜亮纯白,而这位小姐的茶,茶汤微微泛黄,略逊一筹。单就汤色来说,荀染胜。”
另一人道:“两位幻化的汤花各有千秋,但艺茶之术,胜在立意新颖,心思巧妙。某以为,当由夏小姐胜出。”
又有别的茶师围绕案前,端起茶杯放在鼻间,细闻香味,品后赞道:“茶气饱满,初时微苦,回甘味久,荀国的茶四海皆知,不愧是上品。”
他放下茶盏,喝过另一杯茶,闭目细品,猛然睁开双眼,看向夏浅汐,惊喜着点头,“此茶加入了杭白菊,中和了茶叶的苦涩,淡中有味,喉韵极佳,完全不输荀国的茶。”
夏浅汐垂目道:“妾的母亲常嫌茶汤清苦,妾每每奉茶,在盏中加入一两朵杭白菊,以调茶味。”
那位茶师抚须点头,“菊清香淡雅,能清热明目,与茶相融,倒是相得益彰。”
茶师们围坐一团商量许久,由庄主荀进宣布道:“最后这一局,由荀染胜出。”
话音刚落,荀染立刻起身,抬袖一揖:“夏小姐的艺茶之法精妙绝伦,某若以自国产制的好茶侥幸取胜,实难服众,亦受之有愧。”
夏浅汐福身道:“妾只会耍些钻营取巧的雕虫小技,荀公子的茶艺炉火纯青,担得起第一茶师的名号,妾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也觉得比试的结果有失公正,纷纷为夏浅汐说话,荀进脸上有些挂不住,又与茶师们商议一阵,宣布道:“此次斗茶,由荀染和夏小姐两位茶师同时获胜。”
厅堂内爆发出一片高低起伏的喝彩声,夏浅汐与荀染颔首接受众人的恭贺,荀染问起:“夏小姐用劣茶赢过在下,可见技艺高明,某好奇之余,想冒昧一问,小姐师承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