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了十年, 叫惯了,”卫启沨意味不明地笑笑, “四弟气什么呢?我又不会在人前叫,四弟放心, 我不会给槿槿惹麻烦的。”
卫启濯倏地笑道:“二哥倒是想得开,我若是二哥, 我就不用从前的称呼,毕竟见今物是人非, 嘴上还喊着爱称,但人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这不是自己扎自己的心么?”
卫启沨“啪”地一声将茶盏往桌上一按, 面色阴沉半晌, 又逐渐恢复平静:“我今日不是来与四弟斗嘴的, 四弟不妨静下心来听我将话说完——我可以将我知道的告诉四弟,但也请四弟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再搅和我的亲事,尤其是不要再掺和我与阮家的事。”
“二哥这话说的,我人在山东,怎能掺和二哥的事?”
卫启沨冷笑:“四弟今日既是来了,就没必要装糊涂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各取所需,不好么?”
“我确实不太清楚二哥与阮家的事,不过二哥既然定要交换,那不如说来听听。”
卫启沨寸步不让:“四弟先答应再说。”
他当年以为阮家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但不曾想如今倒是成了他的一根软肋。倒不是他多么畏惧阮家,实在是这件事多缠无益,若不斩断,会成为一包随时都会引燃的火药。
卫启濯思量少顷,点头道:“也好,我答应,二哥说吧。”
卫启沨见他答应得这样轻易,心中很不踏实:“若是四弟出尔反尔呢?”
卫启濯神容寡淡:“二哥若是这般不信任我的话,那也不必多言了。”言罢起身作辞。
卫启沨放下脸来:“且慢,买卖可做。”
萧槿才送走了萧枎,就听丫头报说四少爷适才使小厮来知会说跟二少爷出去作杯去了,让她不要等他用晚膳。
萧槿嘴角扯了扯。她前世嫁入卫家之前,一直听说卫家二公子与兄弟敦睦,包括她刚嫁进来那会儿也认为卫启沨跟他那不好相与的四弟确实是好兄弟来着,但后来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是卫启沨最想掐死的,那大约就是卫启濯了。而且,若卫启沨今生对温锦表现出来的全是虚情假意的话,那他也真的算个影帝了。
卫启濯是踏着夜禁的点儿回来的。他盥洗沐浴罢,入了卧房后,发现萧槿靠在迎枕上睡了过去。
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正欲将她放平,谁知她忽然醒转,揉着惺忪睡眼道:“回得这么晚,说吧,是不是往哪里拐弯了?”
“我能拐去哪里,我跟卫启沨议事时也一直记挂着你。”
萧槿撇嘴,花言巧语。
卫启濯坐到她身畔:“你猜卫启沨那日要与我说的要紧事是什么?”
“不让你再掺和他与阮家的恩怨。”
卫启濯一顿,旋不豫道:“你这样了解他?”
萧槿打了个哈欠:“他是个什么德性,我看了十年,怎样也能看出个一二来。”
卫启濯盯着她:“那啾啾也这样了解我么?”
萧槿笑嘻嘻捏捏他的脸:“真酸,吃醋了?我当然了解你,你今日跟卫启沨吃的这一顿,是卫启沨掏的钱对不对?我猜你议事罢就跑了,把摊子留给了他。”
卫启濯偏头:“猜得很对。”半晌,又道,“他今日与我做了一笔交易。”
起更之后,夜阑愈阒。
萧枎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
白日间萧槿与她说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耳,心头那种莫名的惶遽也越发强烈。
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卫庄当时落水后挣扎呼喊的场景,挥之不去。但她又不停安慰自己,卫庄又不是她害死的,横竖当时他被救上来了,之后怎么死的,与她何干。
她不断告诉自己,萧槿不过是在吓唬她,什么鬼魂托梦,不过是萧槿编造出来的而已。卫庄从前待萧槿那么好,一定是将他落水的隐情告诉了萧槿,萧槿这才会知道卫庄落水是她害的,不然这件事怎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卫庄当年说着多么喜欢她,末了不还是将对她不利的事告诉了别人。
萧枎攥了攥拳,思及这个人如今已经死了,又有些晃神。正此时,忽闻外头有丫鬟唤了她一声,当即一个激灵,冲过去打开门来骂了那丫头一顿,恼道:“何事大呼小叫的?!”
丫头倍觉委屈,她不过细声喊了小姐一声,怎就大呼小叫了?
丫头小声道:“适才太太命人来传话说让姑娘早些歇息,明日绣娘要来给姑娘送新衣裳,姑娘早些试试,若不合身,就再做修改。”
萧枎阴着脸道:“知道了。”
她想起来了,她娘前阵子让府上的绣娘给她量了尺寸,做了三套秋装。她娘这样紧着打扮她,也是为着她的婚事。
她如今已经二十有三,又出过那等事,高门大户的子弟是断断不敢再要她了,如今婚事举步维艰。她爹前阵子给她寻了一户殷实人家,对方三十来岁,死了老婆要续弦,她相看之后发现对方容貌鄙陋,死活不肯嫁,争奈对方出的聘礼十分丰厚,她父亲便动了心,这阵子正跟祖父商议这门婚事。
萧枎又想起了卫庄。卫庄要财有财要貌有貌,以前还人傻好骗,她当初若是嫁给卫庄倒也好了。
萧枎折回房中,思及三日后的中元节,不知怎的,背后有些发凉。
她沉了沉气。暗道有什么好怕的,卫庄的死又跟她无关。
翌日,涉案的一众属官被从山东押送抵京。
然而刑部初审时,众属官并不承认谎报灾情的事,并声称卫启濯在山东办差期间与他们产生过龃龉,怕是因此怀恨在心,故而设计构陷。
永兴帝得知此事,思量再三,定于七月十八三堂会审。
卫启濯自身就是大理寺少卿,若是将案子直接移交大理寺,那么难免会生出许多不便。三堂会审也算是帮卫启濯避嫌,给一个公允。
七月十五中元节,祭祖放荷灯。
萧槿这几日一直在用宋氏给的方子调养着,只是欠缺药引,所以她也不知效果究竟如何。卫启濯试着喝了几天鹿血酒,她就不许他再喝了,执意要他等到凑齐药引再行饮用。
理由也很简单,他喝了鹿血酒后精力越加旺盛,这几晚根本停不下来,她简直要被他榨干了,每日早晨几乎都起不来床,勉强起来了也两腿发软,简直没脸去给卫老太太请安。
中元节这晚,祭祖罢,卫启濯领着萧槿到城外河畔放荷灯。
萧槿放荷灯时遇见了冯氏,冯氏身后还跟着神情别扭的萧枎。
萧枎瞧见萧槿就有些尴尬,忍不住想起了她那日与她说的话,后背发寒。
她今日原本是不想出门的,但冯氏说她在家里头闷了太久,应当出来透口气。萧枎心里又不住想着有这么些人在她没什么好怕的,自家也想出来逛逛顺便采买些胭脂水粉,便一道跟着来了。
萧槿于河岸边俯身放了一盏荷灯之后便让出了位置,示意萧枎上前。她见萧枎很是犹豫,笑道:“姐姐也怕水?”
卫庄怕水,她一个“也”字,瞬间又点起了卫庄那件事。
萧枎咬了咬唇。
她抬头扫了一眼夜景。面前清波微澜,银灯浮动,河岸两边笑语欢声,一派祥和。
萧枎深吸一口气。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没什么好紧张的。
萧槿往后撤步时拉了卫启濯一起,低声道:“你到底怎样才肯将庄表哥在梦里跟你说的话告与我知道?我最近总琢磨这个。”
“怎样都不说,”卫启濯语气一低,“那你要怎样才肯告诉我前世的我最后究竟爬到了什么位置?我偶尔也琢磨这个。”
萧槿鼻子里轻哼一声,扭过脸:“就凭着你毫无节制地整晚折腾我,我就不会告诉你。”
卫启濯暗暗握了握萧槿的手:“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想要有所收获当然要勤奋耕耘,我从来都不喜欢不劳而获。”
萧槿沉默了一下,心道你当然不喜欢不劳而获,不劳而获得来的是隔壁老王的孩子。
卫启濯一边看着萧枎蹲身放荷灯,一面跟萧槿耳语道:“虽然我并不完全相信卫启沨的话,但跟他做那笔交易倒也没什么,毕竟没了阮家那档子事,一定还有旁的事。我看二哥的糟心事是不会断了。”
萧槿笑道:“借你吉言。”
两人正喁喁私语,忽闻冯氏一声惊呼,齐齐转头。
“快下去救人!快啊,枎姐儿失足落水了!”冯氏不住惊声尖叫,想要跳下去搭救,但想起自己不会水,在岸边团团转了几圈,拉扯着随行的婆子丫鬟下去救人。
一时河岸上乱作一团,沸反盈天。
冯氏慌乱之中瞧见萧槿跟卫启濯,当下上来急问道:“姐儿,卫公子,你们谁会泅水?或者你们身边家下人里面可有会水的?”
卫启濯没有作答,望着面前激荡的河水,想起卫庄梦中所言,眸光幽微。
第130章
萧槿望着眼前波荡的河面, 凑过来悄声询问卫启濯:“你说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他们身边随行的家下人会不会水她不知道,反正她是不大想救萧枎。
当年本就是萧枎害得卫庄落水的, 后头大约又是因着害怕卫庄将她骗钱又闯祸的事说出去, 便见死不救, 扭头跑了。如若萧枎当时及时叫人来救,就不会耽搁时间,卫庄很可能就不会死。
非故意杀人也是杀人,何况萧枎的情节严重,赔卫庄一条命也没毛病——不过萧槿觉得,萧枎在跑走时应当就想到卫庄很可能活不了了,往恶劣处想一想, 兴许她就是想让卫庄死呢,这样她骗钱的事就成了永远的秘密, 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害卫庄落水的事,毕竟她明知道卫庄不会泅水, 还将他扔下。
事实上,这些只有卫庄与萧枎才知道的事, 前世也确实随着卫庄的死掩盖了起来,今生若非卫启濯的魂灵入驻了卫庄的壳子并继承了卫庄的记忆, 也将如前世那样被尘封起来。众人都会认为卫庄是意外落水的,至多唏嘘一下世事无常。
萧槿有时候回想起来,觉得大约今生的许多事都是往生事的订正。只是再订正, 人命没了终归是回不来了。
血债血偿, 这是古理。
冯氏见这夫妻两个嘀嘀咕咕的, 急得眼前阵阵发黑:“你们快些帮忙想想法子啊!时候不等人,三姐儿都快沉下去了!”
萧槿心中冷笑,当年你女儿要是也能想到时候不等人,卫庄就不会枉死。
“我们都不会水,我们随行的下人也都不会水,”卫启濯终于出声,“四夫人不如去问问岸边其他人。”
冯氏一噎,她总觉得卫启濯的态度有点奇怪,萧槿也是。
冯氏正六神无主之际,忽闻人群中有人大呼他会水,可以下去救人。冯氏一喜,转头看时,却见是一个布衣短褐的脚夫,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僵硬。
下水救人自然是有身体接触的,而且还是搂抱这样的姿势,对方还是个脚夫,如此一来岂不是……
然而听着女儿越来越无力的呼喊,冯氏两边不是,没了张主。
卫启濯正与萧槿低语,目光扫略时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人影,当下跟萧槿道了句“稍等”,一头扎入了人丛。
萧槿心下好奇,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争奈岸边人多,她一个晃神,他就不见了。
不一时,卫启濯硬生生拽了一个人疾步而来。萧槿偏头一看,发觉竟是卫启沨。
“我记得二哥是会泅水的,”卫启濯将卫启沨拉到了冯氏面前,“四夫人看,可容我二哥下水救人?”
冯氏立等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甚好甚好,那二公子……”
“四弟怕是记错了,我倒记得四弟是会水的,”卫启沨打断冯氏的话,一把挥开卫启濯,目光凛冽,“四弟怎不下去救人?”
“二哥如何知道我会水?倒是二哥会水的事,府中上下知晓的人不在少数,”卫启濯指了指河中已经扑腾不动的萧枎,“二哥当真见死不救?二哥又未曾娶妻,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在意什么男女之防了。”
萧槿瞧着卫启沨那黑比锅底的脸,心中暗笑卫启濯真是专业给卫启沨添堵。
这厢还在争执,方才那个脚夫已经等不及,“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
长年做苦力的人自然体力好,虽则萧枎在濒临溺水时不断乱扯乱拽,但那脚夫还是很轻易地将人给拖了上来。
上岸后,他见冯氏等人也不知如何对落水之人进行施救,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在众目睽睽之下帮萧枎抠出了口鼻和耳中的异物,又扯拽着萧枎的身子颠过来倒过去地折腾半晌,拍拍手:“好了,先等着看她会不会醒转。”
四下一静。
一个世家小姐,还是未嫁之身,本就婚事艰难了,如今又被人当众这样贴身搂抱拉扯,虽是事急从权,但怕是往后做填房也没人要了。
她将来要么嫁给这个脚夫,要么就做一辈子老姑娘。
萧槿转头见那脚夫暗暗搓手,猜测他此番大约也是故意的,毕竟萧枎看着就是个富户小姐,若是能赖上,做个倒插门女婿,可比做苦力强多了。
冯氏的脸都绿了,赶紧命人将萧枎抬回马车上,转身想走,却被那脚夫拦住。对方自称自小生长在水滨,对溺水者的照料很有一套,而萧枎眼下状况尚不稳定,所以他希望能跟冯氏等人回府去。
冯氏知这是要赖上他们的趋势,满面猪肝色,挥手命几个婆子拦住他,转头匆匆去了。
卫启沨回首看向萧槿。
他今日出门纯属散心,但没想到还能遇见萧槿,虽然是这样的碰面。
他看着萧槿,萧槿看着卫启濯。
萧槿小声问:“你方才在想什么呢?我看你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你在琢磨什么坏主意呢。”
“我就是想看看,”卫启濯掠视眼前仍旧微微波荡的河水,“顺其自然会如何。”
那脚夫从围观路人的议论中得知萧枎是镇远侯府四房的小姐,当下追了过去。
萧槿见人群渐渐散去,正要拉了卫启濯往回走,就听卫启沨忽而开言道:“弟妹不去看看三姑娘么?”
“三姐如今需要休养,我去作甚,”萧槿搭了卫启沨一眼,“二伯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
卫启沨笑道:“不过一问而已,弟妹不会因此便着恼了吧?”
萧槿正要再行开言,却被卫启濯暗暗捏了捏手指。她转头对上卫启濯的目光,知他大约是不想看到她跟卫启沨说话,遂朝他点了点头,回身拉着他离开。
卫启沨盯着萧槿与卫启濯相牵的手,眸中暗潮遽起。
他完全无法想到萧槿还会有主动牵人手的时候,何况还是在外头,虽然大晚上不显眼。
两日之后,萧槿听前来看望她的季氏说,萧枎自打那日被救上来之后,就仿佛被恶鬼缠身了一样,连饭也不吃,疯疯癫癫的,嘴里喃喃呐呐地说着什么“不是我害死你的”,找了几个大夫来看都无济于事,萧定本就因着这个女儿闹心不已,如今更是烦躁,兼且因为萧枎是在中元节那日落水的,所以他断定她身上带着邪祟,干脆命人将她关了起来,打算寻个道士来驱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