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眼下他身上迸发出的那股狠戾之气,与他前世震怒时的气场一般无二。
他素日里都尽量不让她看到他发火的样子,大约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生气的模样吓人。
萧槿又看了一眼跪坐在地捂着嘴的卫启泓,心中暗道,这位贵公子这回是作到头了。
看来她之前的猜测有误,卫启泓这一世是不会走前世的老路了,因为他实质上根本蹦跶不到前世栽跟头的时候。
卫启沨也说卫承勉前世是意外落水而死的,倒也算是合着这一回了,只是时间提前了两个月。那么,卫承勉前世的死也很可能跟卫启泓有关。不过她总觉得卫启沨那日与她做交易时,说的话并不完全,他知道的应该不仅限于他当时所说的那些。
卫启泓是被卫启濯硬生生一路拖到祠堂的。卫启濯一脚踹在卫启泓膝窝上,令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那三个小厮安置卫承勉去了,他打算出去唤两个健壮有力的长随来看着卫启泓,回身往外走。
将要踏出祠堂门槛时,他抬头看到迎面而来的萧槿,辞色才稍缓:“啾啾先……”
他一句话才开了个头,忽见萧槿面色一白,一面冲过来伸手拉他一面大呼:“躲开!”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萧槿话未落音, 卫启濯便迅速往旁侧撤步, 同时一把护住萧槿,一同靠到了门楹上。
两人还没站稳, 一道破空之声骤然传来, 萧槿惊悸之间循声望去, 便瞧见一支短箭呼啸着从他们身侧掠过,一径射到了廊柱上。
卫启濯蓦地回头, 瞧见卫启泓手里的袖箭,一个箭步冲上去,还不待卫启泓有所动作, 就将他手里的东西一把夺了过来。
萧槿此刻也回过神来, 回转身出去寻了个小厮,吩咐说找两个孔武有力的长随来。她折回去时,卫启泓方才还拿着袖箭的手臂就被卫启濯踩在了地上。
卫启濯是背光而立的,萧槿瞧不清他的神色,但她觉得卫启泓似乎是彻底勾起了卫启濯骨子里的那股狠厉之气,她听见卫启泓的骨头在他脚下咯咯作响,她瞧见卫启泓面容扭曲成一团, 煞白如纸。
卫启泓头先被卫启濯暴打了一顿,原本就浑身是伤,如今伤上加伤, 痛上加痛, 疼得冷汗如瀑, 闷哼声宛如野兽的呜咽, 可以听出是在刻意隐忍。
“踩废……废了我的手,”卫启泓从牙缝里挤出断续的话,“你以为你还能……还能在祖母跟父亲面前装相么?”
萧槿以为卫启濯会出声呵斥卫启泓一顿,没想到他一言未发,抬脚就在他手腕上狠狠一碾。
卫启泓再也按捺不住,惨呼声瞬间响彻云霄。
萧槿微微瞠目。她适才听到清晰的骨骼错位声,光是听着这声音她都觉得毛骨悚然。
“我平日里是不是在装相,你心里应当清楚。如果你真的认为我幼时晦迹韬光后来引而不发是在装相,是为了对付你,那我也无话可说,”卫启濯面无表情,“我从前总是觉得我与你闹得太僵会令父亲作难,父亲年纪渐大,老来本应颐养天年,却要镇日看着兄弟阋墙,你认为父亲心里什么滋味?我觉得我应当尽量避开与你的争端,横竖我原本也没打算与你争。”
“你大约也看出我与卫启沨之间较着劲,你一再想要利用我跟他的不睦来对付我,当年那个来找卫启沨算账的粉头就是你找来的吧,你的伎俩太拙劣了,卫启沨当时就看穿了,他只是假作不知。卫启沨很了解你,所以后来才会在使人偷了我写的奏疏草稿之后,交到你的手上。”
“不长脑子的人最容易被人利用。你用了那草稿将来被揭露便是欺君;你出于自尊心不肯用那草稿,也会对我的厌憎更上一层楼。横竖不论如何,卫启沨都能达到挑拨的目的。”
卫启泓疼得龇牙咧嘴,却仍是一字一顿地道:“你一直讨好父亲,充什么无辜?何况你一个继室生的……”
他一句话未完,卫启濯又在他手腕上重重碾了一下。
萧槿吸气。她觉得卫启泓那手可能要废了。
“父亲确实偏着我,但你细想想,父亲难道待你不好么?只是你自己总钻牛角尖,又自视甚高,渐渐与父亲疏远了而已。至于继室之说,我不知道你是打哪里听来的,不过我觉得你有一点说对了,我们真的不像是一个母亲生的。”
卫启濯的语调居然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你听好了,经此一事,纵然祖母不处置你,我也会整治你。你往后休想安宁。”
卫启泓哑着嗓子冷笑道:“你原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儿,今日这一出根本就是你的诡计对不对?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夺去爵位了么?痴心妄想!你见哪家有头有脸的仕宦阀阅会做出废长立幼之事?你一个嫡次子……”
卫启泓尚未说完,面门上便挨了卫启濯重重一脚。他的颧骨狠狠磕到了地上,疼得他猛抽一口凉气,嘴里的话戛然而止。
萧槿觉得卫启泓不仅作,骨头也硬得很,或者可以称作执迷不悟。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要逞口舌之能,卫启濯手里要是有把刀,说不得脾气上来直接割了他的舌头。
不一时,萧槿方才使人寻的长随赶了过来。卫启濯嘱咐两人好生压着卫启泓跪在祖宗牌位面前,随即拉着萧槿出了祠堂。
萧槿见他一直不出声,捏了捏他的手指,轻声道:“在想什么?你刚才避得好快,我看到他已经在你背后瞄准了,吓得了不得,没想到你背后长眼了一样。”
“我学骑射时也练习反应,我觉得我将来可能比较招仇,艺多不压身。”
萧槿心道这倒是真的,光你那张脸就很拉仇恨了。她想起方才一幕,又道:“你刚才踢卫启泓踢得真够狠,我觉得他的脸肯定肿成猪头了。你好像很少生这么大的气。”
他缄默少顷,忽然开口道:“其实我当时第一个念头是,还好你没事。”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当时离得那么近,我抱着你避开的时候,手脚都发冷。我刚才脚踩在他手臂上时,心里一直在想,若是他那一箭射到你身上,我激愤之下可能会当场结果了他。”
萧槿愕然转头。
“很惊讶?”他停下步子,语调出奇的平静,“卫启泓有句话算是说对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儿。适才在湖边时,我是强忍着才没有一脚将他踢下水去的——他不能就这么死在湖里,那样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他一直以来所在意的、所倚仗的,荡然无存,而他却无能改变。”
廊道上的灯光漫溢过来,泼洒在他的侧脸上,映得他容颜清癯,丰神隽逸,一双眼眸墨黑深邃,仿似望一眼就能将人吸卷入内。
萧槿忽然想,他前世后来会不会来找她表明心迹了。如果他真的来找她表白,会是怎样的情景,按照他当时那个性子,会不会一把将她按到柱子上,逼问她愿不愿意嫁他。
萧槿抬手按眉心。还是不要想了,那会儿他们还是叔嫂关系,如果真有那场景,画面可能很禁忌。
时值初更,卫老太太应当正在诵经,诵经毕就要安置。卫启濯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搅祖母,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不打搅是不可能的了。
虽是夜晚,但后花园到处都有灯火,他适才正好看到卫启泓见死不救的场景。只是卫启泓自己当时正沉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他而已。
他又转身去询问了他派去的那三个远远跟踪卫启泓的人,梳理出了事情的大概,将之告诉了卫老太太。
卫老太太沉默了许久,命人备轿。萧槿知道卫老太太是要去祠堂,面现忧色。卫老太太虽然跟别家老太太的脾性不太一样,但遇见这种事必定也是糟心的,之前的病原本就没有好利索,不知道这回会不会气出个好歹来。
只是萧槿观老太太神色,发现老人家竟然异常平静,不知道是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已经看淡了。
老太太只让卫启濯跟去,让萧槿姑且回去歇着。萧槿便请安告退,回了昭文苑。
只是她之前已经在马车上睡过一觉,眼下出了这等事也睡不着,又挂心着儿子,不知道儿子这会儿是否睡下了,诸因之下,怎么都睡不着。
一直翻来覆去到三更时分,她才听到外面传来卫启濯低语的声音。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预备下床时,卫启濯已经推门而入。
她询问卫承勉如今怎样了,卫启濯叹息一声,道无甚大碍,就是着了凉,要卧床休养一阵子。
萧槿宽慰他几句,岔题问他卫老太太的处置结果,卫启濯一面换寝衣一面道:“祖母说,要将他从族谱上除名。二房的人也去了,只是祖母没说事情原委,二叔还在一旁极力劝说祖母有话慢讲,不要做得这么绝,但祖母的态度很坚决。”
“卫启沨也去了,立在一旁一脸凝重之色,我觉得他也是会装,大房如今这般,他八成幸灾乐祸得都想鸣鞭庆祝,”他接着道,“我之前不想跟卫启泓闹得太僵也有部分缘由是不想让卫启沨看热闹,但如今却是无可避免了。只是他爱如何想便如何想,横竖我也不需要卫启泓给予什么助力。”
萧槿发现他已经不管卫启泓叫大哥了。
“卫启泓的反应应该很激烈吧?”
“何止激烈,”卫启濯眉目之间皆是讽意,“他简直已经半疯了。被赶出家门之后将要面临什么,他也是清楚的。他起先不肯承认,后来又不住跟祖母解释当时是吓傻了,并不是不想救,而且不断说他其实是被我构陷了。祖母不听他言,他便以自戕威胁。祖母不予理会,命人将他暂且关押看管起来。”
萧槿觉得这一回可以说很酸爽了。卫启泓没有了勋贵子弟的身份,就只是个五品小官,他从前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靠的就是那一层身份,如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资源,往后将寸步难行。然而当初卫承勉已经说过,若有再犯,就将他扫地出门,如今再出状况,只能说他是栽在了自己多疑刻薄的性情上。
将卫启泓除名这种事还就得卫老太太亲自出马才能压得住阵,换作旁人,身份辈分不够,一时之间还真收拾不好这个摊子。
卫启濯寝衣系到一半,忽然坐到萧槿身畔,道:“这几日不要跟郭云珠打交道。”
萧槿一愣:“怎么了?”
卫启濯语声转低:“眼下这样的状况,卫启泓的儿子处境十分尴尬,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们远远看着便是。”
萧槿恍然。卫启泓这爵位继承人的位置算是连同他的贵介公子身份一起被废了,但是他还有儿子。于是就有了两个继承人候选,一个是卫嘉震,一个是卫启濯。
实际上是两种思路,前者是父废子继,后者是兄废弟及,两种思路各有道理,但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又要考虑诸多因素。
比如卫嘉震是庶出,年纪又小,比如卫承勉偏爱卫启濯,比如就卫启泓的所作所为来看,卫老太太应该已经对他的人品彻底绝望,那么就有可能连带着不喜卫嘉震。
其实仅仅第一条就足够作为让卫嘉震出局的理由了。因为在有另一个出色的成年嫡系继承人可选的状况下,没有理由选择一个庶出的幼子。何况若让这个孩子袭爵,等将来他长大了,会不会再将卫启泓接回来就很难说了,届时麻烦无穷。
总之,从卫老太太的立场来看,家族利益大于一切。
萧槿正自思忖,忽闻卫启濯问道:“我后日要去刘先生府上拜谒,啾啾可愿与我一道?”
萧槿连连摇头:“不去不去,我可不想再遇见永福郡主。”
卫启濯哭笑不得:“哪来那么多巧遇。何况,你根本不必将她放在眼里,她算得了什么。”
萧槿低了低头,一双大眼睛忽而望向他:“那你觉得她的容貌与我相比,差了多少?”
“什么差了多少,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不过可以断定的是,她与你根本不是一个等次的。你的容貌冠绝京华,这是有目共睹的,不知多少人都羡慕我娶了个天仙一样的媳妇。”
萧槿闻言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笑得眉眼弯弯。
卫启濯正想将人拥入怀里,再说一说将儿子接回来的事,谁知萧槿忽然变了脸:“那我长得这么好看,你为何不给我唱情歌?”
卫启濯一愣,这质问简直来得猝不及防。
卫启泓被关起来后,呼喊不休,看守他的小厮用一块破布将他的嘴堵上,他非但不安分,反而愤愤瞪眼,瞪得充血赤红,瞧着有些瘆人。
小厮们不为所动,心中皆是不屑。这位主儿往日里威风惯了,今日落到这步田地居然还摆架子,还以为自己是从前那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呢。
卫启泓又闹腾片时,见无人理会,便渐渐消停下来。
他还是不能相信祖母居然会当场做出那样的决定,他完全不能接受。
他不断后悔方才的鬼迷心窍,又担心祖母会跳过震哥儿,让卫启濯来做这个继承人。他忍不住想,如果他刚才将卫启濯射杀,是否就能免去这层担忧。
不过他刚才朝卫启濯放箭其实也只是一时激愤之下的举动,根本没想太多。他平素身上也是带着袖箭的,做防身之用。起先他被卫启濯打懵了,都忘了身上还带着武器,后来才想起来,只是他没想到卫启濯闪避得那么敏捷。
卫启泓攥了攥拳。希望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翌日,萧槿跟卫启濯去侯府接儿子回来。萧安夫妇满眼不舍,萧岑更是大呼要让小外甥多待几日,他觉得小外甥软软嫩嫩的,捏着好玩得很。
萧槿抱紧儿子,直拿眼睛剜他:“小外甥是给你玩的么?”
萧岑笑嘻嘻道:“我说的又没错,你看——”说着话就要伸手往宝宝脸上捏。
宝宝才睡醒,正嘟着嘴在萧槿怀里犯迷糊,惊见舅舅的手又伸了过来,登时清醒,猛地扑到萧槿怀里,两只小爪子扒拉住萧槿一点衣料,扯开嗓子就开始哭。
萧岑吓了一跳:“好了好了,舅舅不捏了,别哭别哭!”他哄着小外甥时瞧见卫启濯跟父亲说着话往这边来,更是欲哭无泪,捏住小外甥的小胳膊晃了晃,压低声音道,“再哭就不乖啦!舅舅带你去吃好东西……”
萧槿见弟弟是真的慌了手脚,倒是奇道:“你这么慌张作甚?”
萧岑睃了卫启濯一眼,小声道:“我要在姐夫手底下做事呢,要是让姐夫误以为我欺负小外甥,我怕姐夫对我不满……”
萧槿了然。萧岑如今还在观政,去六部观政时免不了要跟卫启濯打交道。不过他大概不知道,不管他将来要往哪个衙署去,他都要在他姐夫手底下做事。
萧槿一面哄儿子一面对弟弟道:“放心,你姐夫不会那么小心眼的。”
“我觉得姐夫凶起来一定很吓人,”萧岑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六部里面且有些人害怕姐夫。”
“那你姐夫朝你凶过么?”
萧岑挠头笑道:“这个倒是没有,姐夫从头一次见到我就对我特别好——诶,我想起来了,其实不光是姐夫,卫二公子也是这样,他当年来咱家,头回见我就要送我玉佩,只是我想到姐姐的交代,就推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