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温锦嫁人后第一次见到卫启沨,卫启沨仍旧是月窟仙枝的样貌,但态度却是冷冷淡淡的,温锦哭得妆糊了一脸,悲悲切切地质问卫启沨当初为何不来抢亲,以至于让她陷于这般境地。
她认为卫启沨当初大约是有苦衷的,但她等了一回,却见他只是安静不语。
温锦止了泪,怔怔看他。
她尚算了解卫启沨,知道他是个极其念旧的人,因而今日才作这般打扮。吕家再是家境殷实,也跟世家没法比,平日的吃穿用度比从前差了不止一点。不过温锦的嫁妆里有四季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吕家人以她过于奢靡为由限制她花销穿戴,但今日是来国公府,她完全可以穿得光鲜亮丽,然而她并没这么做。
她偏要穿得寒酸窘迫,让卫启沨怜惜她。她一度憎恨过他,但随着时光流逝,脱离泥淖的愿望取代了恨意,她几番闹着要跟吕懋和离,然而吕懋新婚那晚尝到了甜头,岂肯放过她,非但不同意,反而变本加厉地夜夜折腾她,她因而也更加想念从前卫启沨待她的好,由此方意识到她过去是活在蜜罐子里却不自知,只会一味耍性子。
温锦想到过会儿自己就要再度回到吕家,就忍不住抖了抖,抹着泪跟卫启沨忏悔,表示她从前不省事,也不该算计他,如今知错了,求他救救她,她哪怕给他做妾也认了。
“做妾?”卫启沨笑笑,“表妹说笑了。”
温锦闻言只觉心里一扎,又仿似想起了什么,忙忙捂脸。
她在吕家根本用不上多么好的脂粉香泽,她婆婆总说她败家,有一回她偷偷买来一盒杭州粉和一盒兰花香泽,被她婆婆发现,直接给收了去。又兼她忧思过甚,吃喝上头也不精细,大半年下来,她的肌肤越发干燥,脸上开始起干皮,面色变得暗沉,她有一日对镜一照,吓得砸了镜子。
她忽然想起,她这么一哭,她脸上的妆容花了,便在卫启沨面前显出了丑态。
“我瞧表妹如今境地确实不大好,”卫启沨端视她一番,语调缓和下来,“徐姑娘回头要治酒摆宴,我帮表妹提前要了一封请帖,表妹去散散心吧。我届时也与容姐儿一道去。”
温锦一愣,跟着一喜,连声应下,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见曹氏折返。
她攥了攥手,直嫌曹氏碍事。不过表哥似乎确实还念着旧情,这便是个好苗头。等回头她再寻时机多来找找表哥,说不得表哥真能接纳她。
萧槿在卫启濯那里好生吃了一顿,去园子里转悠消食时,就听他说起了拟定婚期的事。
萧槿垂了垂头。时光匆匆,明年她就十五了,婚事都该提上议程了。
“我已经与父亲和祖母说好了,打算仔细筹备,大办一场,但我明年年初还要接着考,考罢之后也是诸事待理,可能至少要到四月份才能抽出囫囵工夫来,但明年四至八月不宜婚嫁,八月我倒不介意,但依我们的八字,拣不出好日子,九月才有吉日,”卫启濯面现难色,“我不大讲究这个,本想在殿试后就成婚,但祖母说婚都订了也不急在这几个月,成婚是大事,日期十分紧要。”
萧槿倒是知晓这一条。古人认为四至八月并非适宜婚嫁的吉月,至于原因,各有说头。公认最适宜成婚的时节是冬春两季,其中正月至三月更是大吉,皇室也多在一至三月行嫁娶。
但卫启濯要科考,明年年初成婚太过仓促,也恐扰乱他读书,毕竟那会儿正是着紧的时候。
卫启濯踟蹰道;“今年也没有合适的日子,否则我真想今年就将你娶回去,大不了……暂且不圆房,否则我担心你扛不住。”
言至此,他语声一顿。他总是觉得她还太青嫩,怕她承受不了。虽则他毫无经验,但他听说女子初次行房都会疼痛非常。孙茫已经为他问来了他想知道的东西,还附带了些旁的花样,但他如今不敢试,否则吃苦的是他自己。
卫启濯那句“我担心你扛不住”本意是怕她因着身子过于青涩而加重初夜的疼痛,但显然还有另一种理解。
萧槿被他说得满面通红,她是无法想象一个一直吃素的人忽然开荤能是什么样子。
她又不尴不尬地跟他闲谈了片刻。临走时,听他说要再回去跟祖母和父亲计议一番,尽量提前婚期,她低头轻应一声。
卫启濯唇角微扬。他先前还真的曾经担心萧槿会将他当初的话当真,说不得哪一日真的提出与他退婚,如今看来她确实是愿意嫁他的。
卫启濯本要送萧槿出去,但卫老太太忽然差人来叫他过去,便只好作罢。他在萧槿预备回身时,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道:“你安心待嫁便是,一切有我。再有就是——”他尾音微微拉长,“你是我的。”
萧槿对他突然转变成霸道总裁语气有点诧异,回头望他。
卫启濯自己也不太明白,他总觉得他应该竭尽全力抓紧萧槿。
萧槿往花园外走时,瞥见了出来看景的卫启沨。她本欲绕道走开,然而卫启沨已经看到了她,当下出声叫她。
萧槿假作听不见,径直往前走。
卫启沨一面让人推着他追上去一面唤她,见她铁了心装聋作哑,他忽地沉声喊道:“萧槿!”
萧槿蓦地止步。
倒不是她被卫启沨这阵势给吓到了,而是她想起了一件事。
连名带姓地直呼其名在这个时代是相当失礼的行为,若是小辈直呼长辈姓名,是很可能会挨打的,而在平辈的互称里,这也是忌讳,除非就是想找茬儿。
卫启沨前世虽则有性情扭曲的倾向,但也是自诩彬彬有礼的君子,十分注重礼节规范。于是他在称呼她的问题上犯了难。直呼她姓名显得他粗鄙,但叫她乳名又过于亲密。他后来纠结再三,选择叫她槿槿。他定了称呼后还特特跑来与她解释一番,似乎唯恐她因此误会他看上她一样。
然而他其实也只是在心情好时这么叫她,他发起火来便是连名带姓喊她的。平日里心情不好不坏时,多半不对她用称呼。
所以他一喊她“萧槿”,她就知道后面一准儿不是什么好话。
而他眼下又连名带姓喊她。
萧槿回头审视他。
她审视卫启沨的同时,卫启沨也在审视她。
卫启沨命人将他推上前,道:“我有一件事要问八姑娘——缘何八姑娘会对玉戒指那样敏感?明明之前我手上那枚玉戒与八姑娘手里那枚不同,八姑娘怎就由此浮想到了祖母送的那枚?敢问八姑娘能帮我解惑么?”
第69章
萧槿往后退了几步,道:“二公子适才是否过于失礼?”
卫启沨盯她少刻, 缓了缓, 抬手一揖道:“情急之下多有冒犯,万望见谅——还请八姑娘解答我的疑问。”
“这个问题很简单, ”萧槿眉尖微挑, “戒指的用料虽则繁多,但大多都是金银质地,想添贵气便嵌上宝石珠玉, 纯粹用玉做出来的戒指相较而言少得多, 并且大多用的还是下脚料, 不太值钱,有几个会拿着羊脂玉这种价比黄金的玉料挖掉那么大一块去做一枚戒指?”
“再说二公子那日戴的那枚和田玉戒指, ”萧槿继续道,“细白度和油润度上佳的和田玉价值几何, 我想二公子也应当是清楚的,二公子那戒指即便及不上那枚羊脂玉戒指,也不会相差太远。我当时看到二公子手上那枚玉戒指, 自然就想起了那枚羊脂玉戒指,毕竟二公子似乎极喜戴玉戒指。”
“言至此, 我倒是也有个疑问, ”萧槿语调微扬, “二公子缘何对玉戒指情有独钟?”
卫启沨低声道:“因为……”他刚起了个话头就又顿住,见萧槿面上殊无波澜,略略一顿, 复又敛眸笑道,“因为美玉喻君子,我欲效韦弦之佩。”
萧槿神容淡淡:“二公子过谦了。”
卫启沨沉默一下,又审视萧槿一回,少焉,与她客套几句,便命小厮将他推回去。
萧槿望了卫启沨的背影一眼,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卫启沨似乎是重生了,方才那些话也带着试探的意味。她之前没将卫启沨往重生上头想过,在卫启沨面前显露出了一些破绽,如今看来,卫启沨应当是对她起了疑心才会特特在那天给卫启濯送药时戴上一枚玉戒指过去的。
卫启沨却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仿佛是想挑明了问她什么,但临了不知是因为不能确定他自己的猜测还是因着旁的什么缘由,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
萧槿不想让卫启沨知晓她重生的事,一则是因为想更好地帮卫启濯,二则是因为想避开一些麻烦。但若是真的摊牌,她也并不怕。只是卫启沨如今这般态度,她也没必要挑明,静静看着便是。
她前世嫁给卫启沨后一直过得十分压抑,虽然她心大,但那种不知要被桎梏多久的无望感始终压迫着她,她要一面帮傅氏打理中馈,一面应对傅氏的刁难兼卫启沨的阴晴不定,有时实是倦怠不已。
她那十年里收到的关怀主要来源于卫老太太和卫韶容,卫家其余人也大多是好的,但偏偏傅氏和卫启沨不给她好日子过。
她当初发现自己重生到了幼年,第一个反应便是她终于脱离了那个囚笼。不论卫启沨是否重生,不论卫启沨是否会步前世后尘,都与她无关。
折返吕家的路上,曹氏见温锦时不时拿出小镜对照一番,放下脸道:“照个什么劲,懋哥儿又不在家,你打扮那么齐整给谁看去?”说着话又想起方才温锦看见卫家二少时的那股热络,声音一厉,“你说,你方才那模样究竟是为哪般?”
她方才净手回来,就看到温锦妆容全花了,一双眼睛肿得桃子一样,显然是大哭过一场。温锦解释说只是因为想起母亲近来身子不济,才会落泪,但曹氏觉得温锦是在扯谎。
“你顶好给我老实点,你可是嫁了人的,”曹氏言至此嫌弃道,“到我家来什么都不会做,只会摆谱,以为你还待在侯府呢?非但不做事,连个孩子也怀不上,这都进门大半年了,肚子也没个动静,你若是再怀不上,我就给懋哥儿张罗几个小妾去。”
温锦不以为意。她对吕懋毫无情意,他多纳几个小妾就能少来烦她,她求之不得。其实她在成婚两个月后就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当时就觉恶心不已,几乎恨不能锤破自己的肚皮,当即命自己的心腹丫头悄悄买了落胎药,将胎儿打掉了。
只是因为她是瞒着吕家人的,落胎未几,又被吕懋拉去同房,那段时日身子变得十分糟糕,曹氏越发嫌弃她,说她只会添麻烦。
她根本不打算和吕懋过下去,孩子自然是不能留的,如今眼瞧着卫启沨态度有所松动,她更是觉得自己还有翻身的机会。
温锦收起菱花小镜,嘴角翘起。
乡试放榜次日,例由州县长官开鹿鸣宴,宴请内外帘官、学政及中式士子。
卫启濯赴宴回来之后,一回府就遇上了舅舅尹鸿。
尹鸿先是恭贺他中举,跟着便提出要与他作杯。卫启濯不咸不淡地拒了,转身便走。
尹鸿望着外甥的背影,叹息连连。
他这个外甥还是这么记仇,不过这也才像是他一贯的作为。
尹鸿回身时,瞧见女儿在身后站着,蹙眉道:“你杵在那里作甚?”
尹淳踯躅一下,道:“父亲,那件事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尹鸿闻言面色一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那日去探了二爷的口风,你可知人家如何说?人家说‘启沨明言此事不可’,二房那个长哥儿是真不想娶你,若但凡有几分意思,也就顺水推舟应下来了。”其实他想撮合他女儿跟启濯,但奈何两厢都无意。
尹淳垂眸抿唇。其实她总觉得卫启沨是心里有人了,否则不会将来议亲的全推掉。卫启沨观政将满,很快就要真正步入官场,都到了这个份上却迟迟不肯娶亲,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有内情的。
徐安娴原本是打算将治酒的日子选在九月份的,那时节秋高气爽又有桂花菊花可赏,但她怀抱着让卫启沨也来的私心,而卫启沨的腿伤至少也要养三个月才能好,她便想着赏梅花似乎也不错,遂将日子推到了腊月。
她的性子跳脱,于人情世故上并不谙熟,祖母让她治酒的用意是令她多做结交,锻炼一二,将来出嫁之后做主母也能得心应手。这话要是搁在以前,徐安娴会不以为然,但如今有了想嫁的人,她觉得祖母说的好有道理。
徐家在京有一处府第,庭院深阔,楼阁轩峻,十分清幽,徐安娴这回便将治酒的地方选在了这里。
徐安娴的父亲徐南峰想趁机与京师这边的仕宦之家结交,因而这回请的不止女眷。卫家是重点,人手一封请帖,但卫老太太近来染了风寒,不好动身,便婉言推了。
来年二月便是会试,萧槿本是想让卫启濯在家待着温书,但他并不肯应下,再三表示要过来。
萧家三房和四房也拿到了请帖。徐家这回请了四房是因为徐安娴听闻萧槿和萧榆十分亲厚,便顺手也给四房下了帖子。
转眼间便入了腊月。到了赴宴这日,马车在徐府大门外停下后,萧槿与季氏打马车上下来时,跟萧枎的目光撞上。萧枎冲她挑挑眉,旋不以为意地转过脸去。
萧槿仔细回想了她这个堂姐前世的命运,觉得她大约是没有记错,只是萧枎这一世的轨迹似乎是出现了一些偏差。前世的萧枎应当是在十八岁前嫁了的,只是所嫁非人而已。
萧槿与众人一道被徐家的丫头引到了后院。等候开席时,她瞧见崔熙也来了。崔熙也看到了她,上前佯佯做礼寒暄一回,笑道:“萧姐姐明年便要嫁了吧?届时可千万知会我一声,我一定给姐姐添妆。”
萧槿见崔熙这回在她跟前装相时底气仿佛更足了一些,揣度着兴许是和朱潾有关。她不止一回听徐安娴抱怨说崔熙跟她套近乎,还说她表兄朱潾对崔熙颇为客气。徐安娴自己是个直性子,对于崔熙的再三攀交很是反感,只是这回延请的名单并不全是徐安娴拟的,否则崔熙今日应当不会来。
如果崔家人明智的话,就不应该掺和皇子之间的纷争。不过崔家没有卫家稳坐钓鱼台的魄力和资本,此番显然是想借机往上爬,然而过于急功近利往往没有好下场。
崔熙见萧槿只是懒洋洋敷衍她几句便不再理会她,心中憋闷,一时倒有些装不下去了,但如今的萧槿是她惹不起的,她纵然忍无可忍也要从头再忍。
崔熙深吸口气,暗忖着她将来可能成为皇家媳妇,而萧槿还不晓得是几品命妇,届时她还不是稳压萧槿。这样想着,她才算是找到了些平衡。
温锦进来时,原本正自攒三聚五说笑的众女眷纷纷转头望去。
温锦今日妆扮得十分精心,样子瞧着没有上回那么不自然,衣裳头面也是辉煌璀璨,甚至行动做派也依稀有了些许曩昔骄矜的风范,但她如今在众人眼里跟个破落户也无甚分别,任她如何穿戴,都已经不复从前。
温锦落座时刻意避开了萧槿。她觉得她跟萧槿的处境可能是掉了个儿,她才应当是卫家的准少奶奶。她原本觉得萧槿的名与她的同音令她很是不豫,如今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筵讫,萧槿与几个玩得好的姑娘去园子里一处抱厦坐了半晌,提出要去净手,起身离了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