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承勉当下不悦:“我当时若是知道卫庄便是你,一定不会轻饶了他。”
父子两个说话间,石利目光扫过来,看到卫承勉便是一惊,忙忙上前打恭。
方才与他说笑的那个公子也上前来,问明了卫承勉父子的身份,含笑叙礼。
卫启濯打量了眼前这人一番。这公子自称姓谢名元白,穿着一件紫羊绒大氅,观之欹嵚历落,气宇皎皎,只是如今交春的季节,他偏穿着一件厚重的冬装,瞧着有些突兀。
谢元白看到卫启濯神色,大致猜到他想法,解释说他虽祖籍在北方,但常年随父在南方居住,如今骤到北方,有些畏寒,便穿得厚一些。
卫启濯询问谢元白家世,谢元白自道他父亲是福建巡抚,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卫启濯了然,怪不得石利对谢元白态度这样恭敬。
贡院门开,考生开始入场。卫承勉又叮咛儿子一番,目送他入内。
春风楼。卫启沨望着对面饮酒不语的朱潾,道:“殿下思量得如何了?”
朱潾叹气,作难道:“卫公子不能换个请求?”
“我目前只想解决这件事,”卫启沨严容道,“还望殿下给予援手。”
“我那表妹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就是性子烈了点儿,卫公子怎就一心要推开?”朱潾见卫启沨脸色不太好,摆摆手,“罢了罢了,我知道了。只姑祖母最是疼爱这个小孙女儿,这事怕不太好办。”
“我与殿下说的那些,千金难买,殿下帮了我这回,我往后还会继续相告。”
朱潾忖量一回,叹息点头。
等朱潾离开,卫启沨靠在椅背上,面色微沉。
徐安娴禁足期满,便开始缠磨大长公主让皇帝先赐下婚来。他这边千头万绪,实在没精力再去处置这个麻烦。
不过于他而言,最大的麻烦其实是萧槿对他避而不见。
会试考讫,跟着便是放榜。只是阅卷时,两位考试官对于两份卷子的排名起了分歧,分别认为各自手中那一份应当取第一,一时相争不下,几位同考官也看法各异,落后到御前理论,皇帝看罢,点了其中一份,此子一字一珠,当得会元。
卷子是弥封并誊录过的,谁都不晓得这卷子是谁的,等众人拿回去依号簿对照,才发觉皇帝点的是卫启濯的卷子,而另一份是谢元白的。
向文振有些不服。谢元白的卷子更合他的意,皇帝此前是认得卫启濯的,他觉得说不定皇帝是认出了卫启濯的卷子,才点的他。沈清则认为卫启濯是实至名归的会元,皇帝不可能认出卫启濯的卷子,更不可能有所偏私。两人为此互相酸了几句,不欢而散。
放榜那日,卫启濯再度高居榜首,众皆哗然,市肆之间谈论不休。卫启濯只要在下月的殿试中再中状元,便问鼎科举巅峰了。
卫承勉这几日听人道喜听得耳朵几乎起了茧子,但越是到了这个份儿上他越是忐忑,他倒也不是要儿子一定拿状元回来,只若是最后三元少了一元,那未免太可惜了。
所以卫承勉在卫老太太面前焦灼地转了两圈后,决定让儿子吃吃喝喝松泛松泛,在家中设宴请儿子的故交好友们来聚一聚。
卫老太太翻个白眼;“其实我觉着,你让他立地跟槿丫头成婚,他能比吃百顿都亢奋,只是如今殿试在即,不能耽搁他科考。”
“母亲说的极是,左右都订了婚,也不急在这一时,仔细拣个好日子才是正理。”
卫老太太又拿出历日翻了翻,道:“我寻人看了几个日子,腊月那个最好。他再跟我这儿磨也没用,成婚不是小事,哪能想如何就如何,我看年底成婚也挺好,还能消停预备着,到时候大办一场,让满京城的人都眼热槿丫头嫁了个好夫婿。”
季氏本是打算三月份再往小姑子处去,但想到准女婿三月二十一要殿试,怕届时赶不回来,便提前了半月出发。在小姑子家住了十来天,路上打个来回半个月,终于在三月十六这日回到了京师。
三月二十一这日,萧槿照例来送考时,发现卫老太太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国公府门外,才知老人家打算亲自去送孙儿赴考。
卫老太太见她来了,含笑挥手示意她随着她上车,让她跟她做个伴儿。
萧槿知晓老太太的意思,微微红了脸,行礼应是。
马车一路驶到皇城东边的东安门外,才缓缓停下。
卫启濯立在马车外头听祖母嘱咐半晌,便见祖母示意他去另一边跟萧槿说话。卫启濯欣然应允,又转到了另一边。
萧槿觉得也无甚可说,笑道:“你照常发挥便是。”
卫启濯低声道:“那我要是中了一甲,你如何奖励我?”
萧槿沉默一下,小声道:“我把……欠你的那晚牛乳喂了。”
“那可不够,那是乡试时欠的账,”他说话间仿似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等考完再说,你届时不要推辞。”言罢又跟祖母行礼作辞,随着内侍入了皇城。
萧槿嘴唇翕动,他适才想到什么了?
卫老太太正欲打道回府,一个宫人打扮的女子瞧见国公府的马车,愣了一下,旋即丢下身边同伴,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这边赶。
萧槿预备放下帘子时,正看到那人的正脸儿,动作一顿。
第73章
来人是温锦。
宫装统一式样是叠髻、长裙、短袄、大袖、凤鞋,宫女衣皆以纸为护领, 一日一换, 欲其整洁,温锦身上装束正是标准的宫人打扮, 还戴着纸制护领。
温锦到得近前后, 先跟卫老太太见了礼,旋从身上掏出一封信交于卫老太太,恳求道:“求太夫人将此信交给家父家母。我在宫中, 万事不便。”
卫老太太略作迟疑, 接过信, 答应转交。
温锦身后那个宫女瞧见典膳女官沉着脸领了两个女史往这边来了,忙跑上前来催促温锦。今日尚食局那头人手不够, 她们是被差来跟着张典膳出来采买的,张典膳脾性本就不好, 温锦若是惹了她,说不得回去就要跟管事姑姑告状的。
温锦攥了攥手,险些当场吼出来。
她虽然只在宫里待了三个月, 但已经快被逼疯了。她在宫里是最卑微的宫女,谁都可以支使她呵斥她, 张典膳不过一个正八品的女官就能对她呼来喝去的, 她每日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吃喝上头还及不上在吕家待着的时候。六尚的采买本也跟她们无关,但管事发句话,她就要额外跑一趟。
她一个好好的世家姑娘, 日子越过越差,等期满出宫,她都不敢想她会变成什么鬼样子。她希望她信上的法子能奏效,她能尽快从这个火坑里救出来。
温锦心里虽然恨,但也不敢明着忤逆张典膳,跟卫老太太作辞后,便又急匆匆跑了回去。
张典膳听闻那马车里坐着的是荣国公府的太夫人,忙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上前跟卫老太太见了礼。
萧槿在一旁看着,禁不住感叹权势之紧要。一个小小的典膳长居深宫,其实也沾不上卫老太太什么光,但一听闻是荣公的母亲,还是要上来献个殷勤。
折返国公府的路上,卫老太太将温锦那封信搁到面前梅花小几上,跟萧槿闲谈道:“我能瞧得出那温家姑娘想攀上启沨,但我向来不喜她,老二媳妇也不会让她进门,你可晓得为何?”
萧槿摇头道不知。
“因为她被娇惯坏了,凭她那性子,寻常世家都不愿娶,何况是卫家这样的门庭,老二媳妇更不可能让她当二房长媳。我头先还担忧沨哥儿与她青梅竹马的,处出些情意来,幸好他还算是拎得清。”
萧槿对此保留意见。
卫老太太含笑拍拍萧槿的手背:“你这性子倒正好,赶明儿你嫁进来,我都想让你跟我住,但启濯那头怕是要嗷嗷叫了。”
殿试例于奉天殿举行,由皇帝亲自出题,对会试所取三百举子划分等次。
永兴帝今日神情倦怠,面容憔悴,亲临奉天殿颁下制策题目后,便由内侍搀扶着回了乾清宫。卫启濯望了皇帝的背影一眼,面现忧色。
皇帝近两年间身子每况愈下,他真担心皇帝哪天会突然倒下。凭着而今的太子,还无法掌控大局。
卫启濯入座预备提笔时,瞥见谢元白就坐在他斜对面,倒是禁不住感叹冤家路窄。他也听闻了会试定名次时的那场小风波,他当时就想,将来他入了官场,应当会比旁人好混,毕竟皇帝对他颇为赏识。
日晡时分,众贡士交了卷子,在内侍导引下次第出殿。
出了皇城,众人都不必拘着了,皆长舒了口气。
江辰此番也过了会试,方才殿试那篇对策也觉得做得尚可,如今浑身松泛,四顾一番,只卫启濯一个尚算相熟,便上前笑问他要不要跟他一道吃酒去。
卫启濯直是摇头:“我要先回府使人给啾啾报个信儿,跟她说一切顺利,否则我怕她担心。”
江辰面上的笑僵了僵。
他忽而想起,卫启濯当初遽然来聊城,又转弯抹角地变成了萧槿的表兄,后来萧槿入京半年,他就跟萧槿定了亲,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下来,怎么那么像是个套呢?
旧制,殿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但今次读卷官以日时迫促致阅卷未得精详为由,祈请皇帝再展一日,至第四日始放榜,皇帝应允。
三月二十三放榜前一日,萧槿去国公府寻卫启濯时,看到他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步,忍不住笑道:“你也有焦灼不安的时候?”
卫启濯叹气坐下:“我就等着揭榜,结果还往后延了一日。我适才忽然想,我若是入不了一甲,恐怕有很多人都要称心了。我却才碰见我二婶时,瞧她言辞之间多有看戏的意思。我也晓得,其实不少人都等着看我笑话。”
萧槿了然。判卷子排名次这种事,其实主观性很强,毕竟不像理科那样丁是丁卯是卯。纵然对自己再是自信,也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何况一旦完成集齐大三元这种高难度动作,那是要名垂青史的,除却真正的至亲好友,余下的大多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不过前世的卫启濯似乎不太在意这些。有一回卫老太太提起他当年科考之事,卫启濯都容色淡淡,一句带过。萧槿前世没在卫启濯身上见过多少文人情怀,倒是觉得这个人权力欲极强,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萧槿还记得,有一年上元,他一天假也没休,带病批了十日公牍,那个时候太夫人跟卫承勉都已经不在,没人管得了他,身边也乏人照顾,落后卫韶容归宁时听闻此事,跑来厨房这头搜罗补品要给卫启濯送去。
萧槿当时正在厨房里试做新学的菜谱,便将自己做的两道炖汤给了卫韶容。卫韶容折返时,说她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卫启沨,卫启沨听见她送汤的事就甩出个死人脸。
卫韶容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四哥收下了我送去的食盒,当场尝了两口汤,还夸嫂子手艺好。我听说他谁的劝也不听,忙到顾不上用膳是常事,今日倒是开了窍。只他没吃多少,转回头便又忙公干去了,不晓得四哥那般拼命作甚。”
萧槿觉得卫启濯竭力往上爬似乎是有什么目的的,否则他根本不必这么拼。他原本就比旁人爬得快得多,慢慢熬资历也一样能出头。
不过她不希望他这一世也这样劳累,他若是喜欢她做的汤,她往后可以时常做给他吃。至于卫承勉原因成迷的死,她也想帮他避开。
金榜揭晓当日,永兴帝驾临奉天殿赐一甲三人进士及第出身。
三鼎甲分别是卫启濯,袁蔚,谢元白。
卫启濯听到唱名,长舒了口气。
他可以回去管萧槿要奖赏了。
袁蔚是袁泰的孙儿,在家中行五,几可说是袁家同侪之中的佼佼者。袁蔚觉得卫启濯两度欺辱他二哥,其实是不将袁家放在眼里,如今殿试上还被卫启濯压一头,仅得个榜眼,更是一口郁气憋在胸间。
谢元白比袁蔚更郁闷,他会试时就被卫启濯抢了会元,如今又被卫启濯压着,顿生一种翻身不能之感。
江辰此番得中二甲,得赐进士出身,也是心满意足,觉着自己这十几年的苦读没有枉费。只思及当年间壁的小女孩儿已与旁人定了亲,他心中又难免五味杂陈。
底下臣工却是目瞪口呆,跟着齐刷刷看向卫承勉。
历朝历代连下大三元的文榜状元加起来也不足二十,但凡拿下状元的都被视为文曲星下凡,卫承勉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的?从前怎么都没听说过卫家有个这么厉害的苗子。
卫承勉余光里瞥见众人都在暗暗看他,又挺了挺腰背。
他就说,他这小儿子虽然不要脸了点,但读书上头是一等一的好,他当初按着儿子让他再练练火候再下场,真是个英明的决定。
文武群臣行朝贺礼时,卫启濯掠视一番,只见上千臣工跻跻跄跄,云屯雾集,放眼望去,班序俨然,蔚为壮观。
他倏然想,他将来是否能够立于朝班之首,怀金垂紫,统摄百司。不过若他有朝一日能取代袁泰,他觉得他应该是个不一样的宰辅。
三月二十五,永兴帝依例赐众进士恩荣宴于礼部,命成国公郭贤主宴。筵席上,谢元白坐在卫启濯下首,瞧着眼前觥筹交错,轻声叹息。
他原先对卫启濯得会元一事也是耿耿于怀,总觉着皇帝点了卫启濯的卷子是掺了什么目的在其中的,但他听闻这回殿试,皇帝径直在阅卷官呈上的十份待选卷子里点了卫启濯的那份做一甲头名,可见之前择选会元时应当也未曾偏私,皇帝确乎是赏识卫启濯。这位姓卫的世家公子将来的仕途怕是会顺之又顺。
谢元白也算是输得心服口服,只他会试殿试都被同一个人压,这感觉着实不太好。
恩荣宴次日,皇帝照例赐状元朝服冠带,赐诸进士宝钞。又次日,卫启濯率众进士上表谢恩。
卫启濯换上那身状元冠服跟着萧槿去逛园子时,萧槿不住打量,连连点头:“果然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你若穿这身出去游街,恐怕会引来拥堵的。”
“是不是想起了‘看杀卫玠’那个典故?”
萧槿沉默了一下,道:“虽然你们都姓卫,但我觉得你这种厚脸皮很安全。”
“除却看杀卫玠,还有掷果盈车呢,你不担心我被看死,难道不担心我被瓜果砸死?”卫启濯整了整衣冠,“所以我觉着,游街就不必了,咱们还是去游春的好。地方我都选好了,就在西山那边。日子也挑好了,就在后日,好不好?”说话间随手折了一朵蔷薇簪在她脑袋上。
萧槿见他姿态洒落,行动宛若行云流水,不由感喟容貌特出的人果然干什么都好看,说不定他去搬砖也真的美如画。
萧槿正要应好,就见卫启沨领了一班从人打另一条路上过来。两厢叙礼后,卫启沨笑道:“四弟,祖母叫你过去一趟。我才打祖母那里出来,正好来捎话儿。”
卫启濯也笑道;“那劳烦二哥了。”言罢回头跟萧槿说让她先去他书房略坐一坐,转身离开。
萧槿欲领着自己的两个丫头离去时,忽听卫启沨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后日不要跟他出去。”
第74章
萧槿没作理会,踅身离开。
卫启沨盯着她的背影望了少顷, 沉声一叹, 低语道:“届时纵然将你扣下,我也不会让你跟着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