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潾寒声道:“闹够了么?还不快向这位姑娘致歉?”说罢转向萧槿,辞色立缓,“崔氏不省事,孤回头自当管教,让姑娘受扰,切莫见怪。”
他原本就不喜崔熙,之前的礼待都是装出来的,如今崔熙嫁了他,崔家只能支持他,他也就没必要再装下去。他倒是对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萧槿印象深刻,萧槿这样仙姿佚貌的美人令他见之不忘,叵耐佳人有主,未来婆家还是他想拉拢的卫家,他不敢打歪主意。
崔熙瞧见朱潾的态度,面色发白。她娘家帮了王爷不少,而卫家显然没有入局的意思,王爷居然还这样偏帮萧槿。
朱潾一再逼着崔熙跟萧槿致歉,崔熙不敢不从,咬牙跟萧槿屈身赔了不是,并照着朱潾的意思跟萧槿表示下不为例。
萧槿不咸不淡应了一声。
崔熙也是个要强爱面子的,不然当年不会跟萧槿打那一架。如今在萧槿面前这样伏低,眼泪几乎决堤。抬头看到周遭宫人婢女仿似都在暗暗看她,一时受不住,掉头就跑。
朱潾根本不去追她,只回头朝萧槿赔礼。萧槿向他询问外廷那头筵席是否已散,朱潾笑说他父皇还在华盖殿大宴群臣,如今正看歌舞。
萧槿暗暗算算时辰,心道届时她跟启濯还不晓得是谁等谁了。
华盖殿。《九夷进宝队舞》之后,紧跟着便是《寿星队舞》。
卫启濯坐得久了,有些心不在焉。萧槿就在内廷,但他不能过去寻她。他心里惦记着萧槿,台上声势喧天的歌舞也不能提起他的兴致。
一旁的谢元白凑过来低声问他要不要喝口酒暖暖身子,卫启濯险些一口茶呛在喉咙里。
眼下不是才八月么?暖什么身子?
谢元白笑道:“今年交秋早凉,昨夜又落了一场秋雨,济澄不觉得冷么?”济澄是卫启濯的表字。谢元白来京大半年,还是不太适应这里的天气。
卫启濯摆手道:“我不肾……我不甚喜饮酒。”
谢元白只好搁下酒壶,叹道:“我还道济澄也是斗酒诗百篇的,喜以酒助兴。”
卫启濯心道我不斗酒也能诗百篇,对着我家啾啾更能才思如泉涌。
另一侧的江辰询问江瑶婚礼时卫启濯会不会来捧场,卫启濯转头问:“啾啾说她会去么?”
江辰答道:“啾……八姑娘说她届时会随季夫人到场。”
卫启濯脱口道:“那我也去。”心中又有些不悦,他二哥一口一个“槿槿”,萧槿纠正几次都没用,江辰张口就想喊萧槿乳名,这俩人要再乱喊,他真想用他糊篓剩下的浆糊糊了他们的嘴。
他思及此便忍不住瞟了相隔甚远的卫启沨一眼。
他二哥本就爱讲究,如今越发喜欢穷讲究了,他听明路讲,就二房那头的小厮说,卫启沨现在每日光是打选衣冠、拾掇穿戴就要花上半个时辰,就连一个帽顶也要细细挑选,沐浴时古溂水用得更勤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每日都像是要去相亲一样。
卫启濯深深怀疑他二哥是想去勾引萧槿,就好像他当年一样。不过他不是特别担心。
卫启沨再怎么拾掇,也不如他好看,毕竟脸是天生的。
卫启濯想到这里,心里欢畅很多,低头将杯盏内的清茶一饮而尽。不过他总也不能输给他二哥,他有好一阵子没添置衣裳了,他决定回去就去裁一身新衣,让萧槿帮他选一选样式。
宴酣之时,孙茫趁着他皇帝姑父暂离,悄悄跟人换了位置,跑到卫启濯跟前询问他在哪里寻见柴窑瓷的。
卫启濯奇道:“你怎知柴窑瓷的事?”
“我那日遇见萧家五公子,他跟我说起来的,他都不知柴窑价值,听我一说都惊呆了,”孙茫拉了拉卫启濯的衣袖,“能不能再帮我找个柴窑瓷器?碎片也成,我从前搜集历代珍稀瓷器时,一直都想找一件柴窑瓷,但苦寻不见,就缺了这么一样。”
卫启濯摇头:“这个难得很,可遇不可求。”
孙茫急得抓耳挠腮,半晌,低声道:“那我……再帮你寻几本那什么书来。”
卫启濯无动于衷。
孙茫咬咬牙:“要不,再加几册图?”
“图册不是很常见么?”
“我搜罗来的肯定不一样啊,必定图文并茂,深入浅出……”
孙茫想起凭着卫启濯的学问不需要深入浅出,正琢磨着要再换个什么词说服他,就忽听四周一阵喧哗,再一抬头,就见众人慌乱离座,纷纷大呼“走水了”,开始四散奔逃。
孙茫悚然一惊,赶紧招呼卫启濯等人快跑。
卫启濯望见殿宇东南角冒出一股浓烟,也即刻起身,在熙攘人群里瞧见他父亲的背影,疾步上前,匆匆拉了就往外跑。
第81章
等众人都从殿内奔出,宫人内侍们也已经提了水跑来扑火。
卫启濯一路拉着卫承勉跑到殿前丹墀, 又奔至阶下, 就听卫承勉喘着气道:“好了好了,够远了, 再跑下去, 我就散架了。”
卫启濯这才止步,回头仔细检视一番,见父亲毫发无损, 长舒了口气。
卫承勉帮儿子整了整衣冠, 笑道:“我发现你近来越发孝顺了, 把我当个瓷人儿似的,唯恐磕了碰了。”
卫启濯想起他的那些梦, 心里一动,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父亲安康, 是儿子的福分。”
卫承勉翻他一眼:“这是大实话,没有我,谁去帮你抢媳妇。不过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了, 等将来你媳妇过门了,你可不要娶了媳妇忘了爹。”
卫启濯微笑道:“这自然不会。”
父子两个说话间, 卫承劭领着卫启沐过来, 客套询问两人是否无恙。
卫启沐是卫承劭次子, 在子侄中行三,因是庶出,举业上头又没有天分, 故而在府上不太打眼。卫启沐中了举人之后,考了两次都没过会试,卫承劭觉着没必要继续浪费时间,便动用世家恩荫特权,在通政司谋了个经历的差事。卫启沐心知自己跟卫启沨是云泥之别,但眼瞧着父亲对兄长几乎毫不掩饰的偏袒,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众人正叙话,卫启濯一转头就看到卫启沨一头跟袁泰说话一头往这边来。
卫启沨到得近前跟众人叙了礼,转向卫启濯,笑道:“四弟方才跑得真是快,一转眼就没了人影。”
卫启濯知他是绰趣他,并没接茬儿,只以目光指了指卫启沨头上的乌纱帽,道:“二哥帽子歪了。赶快整一整,免得影响仪容。”这么喜欢穷讲究,自然不能有一点偏失。
卫启沨一顿,抬手扶正,跟卫启濯道了谢。
卫启沐在一旁看着,有些迷惘,他有时候真看不出他兄长跟大房这个堂弟的关系究竟好还是不好。
袁泰之前在朝班上远远见过卫启濯几回,但并没兴致结交。他是当朝宰辅,卫启濯纵然才华盖世,也不过是个刚入官场的小辈,即便这个小辈家世了得,要爬上高位也要好几十年。何况,再过几年,卫家会如何还很难说。
卫启濯见袁泰没事人一样跟众人见礼,暗笑这老狐狸倒是沉得住气。他之前两次教训他孙儿,如今觌面,他面上居然没有流露一毫不满。
永兴帝折返时,火已被扑灭。永兴帝立在丹墀上,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犹冒着烟的华盖殿。
他不过出去净手片刻,转头回来,方才还歌舞太平的殿宇就变成这样了?
工部尚书詹裕往殿内扫了一眼,发现殿内只有小半被焚烧,默默在心里打了一通小算盘,估摸着要修葺起来应当不会太费事。
永兴帝回过神来,怫然大怒,回身命人去查起火缘由。
卫启濯也觉得这火起得蹊跷,早不起晚不起,怎么就偏偏在万寿圣节时起呢?而且华盖殿是三大殿之一,这种外廷主殿走水,一般会被认为是皇帝近来德行有失,上天给予示警,太宗朝时,三大殿相继走水后,为了安抚臣民,太宗不得已之下还颁了罪己诏。
而眼下,万寿圣节来这么一出,不是在文武群臣跟四方使臣面前打皇帝的脸么?
群臣都知个中利害,一时皆噤若寒蝉。
永兴帝越想越气,直道若查出始作俑者,绝不轻饶。不一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刘敬押了个内侍过来,说已经查清楚,这场火就是这个内侍打翻灯烛引出来的。
那内侍跪地磕头,只道自己是无心之失,永兴帝不信,命人将之拖下去严刑拷问。半个时辰后,刘敬拖着那个几乎只剩一口气的内侍回来,与皇帝说他招了。
那内侍招认说他是受了太子指使,太子因看着皇帝近来沉迷斋醮,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派人来华盖殿纵火,假天意向皇帝示警。
永兴帝听得胡子直抖。
太子确实为着他信道的事来劝过他好几次,后头见没用,便也不再多言,但似乎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若此番真是太子所为,那太子的脑袋简直是被驴踢了,将来皇位若是交到这种偏激的不孝子手里,他都不好意思去见祖宗。
朱汲被召至皇帝面前时,听闻事情来龙去脉,再三辩驳,并求父亲彻查此事,只他一时间拿不出脱罪的证据,永兴帝又正在气头上,当下挥手命人将太子押回东宫,暂且禁足。
卫启濯看了看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内侍,又看看太子离去的背影,眸光微动。
他之前给太子出的主意,太子尚未实施,想来大约是想等皇帝身子再恢复一些再着手,如此稳妥一些,但益王那边已经等不及了。
他怀疑这件事是朱潾策划的,他还怀疑皇帝身边那几个道人已经被朱潾买通,开始撺掇皇帝疏远太子。皇帝与太子一向融洽,今日却偏向于认为此事确系太子所为,这说明皇帝可能多多少少已经对太子产生了偏见。
皇帝因身子难愈,自打信道之后,就越发相信身边那几个道士。世人皆以外戚、女色祸国,其实相较之下,僧道根本不遑多让。皇帝若是病急乱投医,会失去往日的理智。
不过,这件事其实也不难解,皇帝并没到不可自拔的地步。
经此一事,皇帝也无心宴饮,当下挥手示意众人可以出宫了。群臣告退时,皇帝瞧见卫启濯始终跟卫承勉站在一起,父子融融,一时看得心中触动,忍不住问身边的刘敬:“朕今日是否做得过了?”
太子方才赶来时,听闻华盖殿走水,张口就问了句“父皇安否”,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事真是太子干的,至多也只是表明太子鲁莽偏执,并非弥天大过。
刘敬躬身道:“陛下先将事情缓一缓再处置也是好的。”
永兴帝又看了一眼卫启濯父子的背影,摇头叹息。
皇家总是要多些复杂,他有时候觉着,当个平民百姓也甚好。不过以卫家那样的门庭,纷争也是不可避免的,怎么他就总觉得卫启濯活得特别自在呢?
卫家的车轿就停在午门外,卫启泓一路跟在父亲跟弟弟后面,看着两人有说有笑,面色阴沉。等出了午门,他生硬地跟父亲打了声招呼,便独自乘轿离开。
卫启濯瞥了一眼大哥渐行渐远的轿子。他大哥无非就是觉得父亲偏心,但他为何不想想,他根本没有亲近过父亲。
命妇朝贺罢,梁氏委婉地向皇后请求见一见温锦。皇后倒也没有与她为难,当下命人将温锦带了来。
母女两个寻了个僻静的地方,抱头痛哭好一会儿,梁氏将温德出使的事与温锦说了一说,温锦抹了泪,喜道:“表哥心里还是有我的。我就说,表哥怎会真的袖手旁观。”
梁氏点头,又叹道:“只是不知当初怎么就不肯娶你。”
温锦阴着脸道:“兴许是他母亲跟他说了什么,那傅夫人最是看不上我。”
“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梁氏说话间想起吕懋纳的小妾都快生了,等女儿期满出宫,吕家那头的庶出子女都不知几个了,一时心里又沉重不已。
温锦瞧见母亲神色,知她在想什么,当下心里又是一堵。事实上,她想起吕懋就觉得恶心,她跟这个丈夫毫无感情,思及要帮他养庶子庶女,就更是闹心。但她转念一想,若是她期满出宫之时,卫启沨仍旧忘不了她,吕家又不肯接纳她,说不得她真的可以去给卫启沨当妾室。
卫启沨真的是一个心软又念旧的人,她从前无论怎么任性胡为,他都能包容她,她以为她能一直这么下去,不曾想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也正是因为有卫启沨珠玉在前,她才越发看不上吕懋。卫启沨生得仙逸之姿,光是容貌就令人目眩神迷,温锦觉得给卫启沨做妾都比待在吕家好。
温锦长出一口气。卫启沨心里还念着她就好,这样一来她好歹也能利用这一点,有个退路。
卫启沨并没跟卫承劭他们一道回去,他寻了个由头留了下来,跟卫启濯一道等候在午门外面。
卫启濯知道他二哥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心中冷笑,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问起了卫启沨对今日之事的看法。
卫启沨轻声道:“是非究竟,陛下自有圣断。”
卫启濯笑了笑,没作言语。
其实,这件事还有一个可能。卫启沨既然是太子的眼线,那么他跟太子可能是一早就知晓这件事的。
萧槿是跟徐安娴一道出宫的。她也听闻了华盖殿走水的事,确定没有人受伤后,这才放了心。
随徐安娴一道出宫的,还有含山公主朱璇。含山公主是永兴帝幺女,比徐安娴还小两岁。如今天色还早,含山公主久未出宫,便跟着舅母沈氏一道出宫去舅家耍子。
含山公主的轿子在前头走,徐安娴与萧槿的轿子紧随其后。徐安娴跟萧槿抱怨说大长公主给她找的那个郭家子弟长得完全没法跟卫启沨比,才学上也差了好些,末了由衷感慨世间怎会有卫启沨这样温雅的无双公子,萧槿在一旁听得嘴角几乎抽筋。
从聊城到京师,卫启沨的迷妹遍地开花。不晓得这些迷妹们知道他们眼里的男神从前干的那些事,会是什么反应。
卫启濯听到一阵脚步声渐近,掀开帘子往外一看,果见几顶轿子往这边来。他正揣度着里头有没有萧槿的轿子,就见那个打头的轿子一侧的帘子忽然被掀起。
朱璇往外扫了一眼,发现已经出了午门,正要放下帘子,一瞥眼瞧见一个人的侧影,立时一顿,呆愣片晌,回神后,忙命外头的女轿夫停轿。
卫启濯一看到从对面轿子上下来的那个身着金绣花凤团领衫的小姑娘,就知是宫里哪位小公主。下去见礼是避免不了的,但他并不放在心上。
他也懒怠整衣冠,径直转身下了轿子。
卫启沨原本不想露面,但朱璇在外面亮明了身份,他不能躲着,只好也下了轿子。
朱璇见卫启濯行了礼就要走,刚要出声叫住他,就见另一顶轿子里也走下来一位公子。
萧槿与徐安娴挥别下轿时,正瞧见朱璇怔愣地看着卫启濯兄弟两个。
萧槿心道京师二美站在一起一向亮瞎眼。果然不论什么年纪,见到出众的男色,总是难免要驻足一观的。她觉得,这兄弟俩凑在一处,无论是掐架还是飙戏,画面效果都是一等一的养眼。
卫启濯一瞧见萧槿,立刻就要迎上来,却不防含山公主挡住他去路:“你真的定亲了么?”她也听说了卫家四少订婚的事,从前没当回事,如今见到了卫启濯本人,深觉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