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一年的三月中旬,日期我不记得。”
萧槿点头:“好,下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说来话长。你若是想听,我可以慢慢讲给你。”
卫启沨见萧槿没有打断他,往下继续:“槿槿是不是总担心自己是被谁害死的?其实不是,你前世是病死的。”
萧槿审视着他:“病死?”
“是的。我当时原本预备将我们从前的误会以及我与温锦的诸般告诉你的,但你不告而别。三个月后,你终于归来,却待在侯府不肯见我。我几番上门求见无果,后头才知道你身染重病。等我终于得入侯府大门,你已至弥留。”
萧槿满面狐疑之色:“不告而别?我去了哪里?得的什么病?何况,凭着令堂那脾性,她能允许我轻易出门?”
“你当时假借回娘家的名头,先回了侯府,随后打侯府离开的。至于去了哪里,得了什么病,”卫启沨抬眸凝睇她,“槿槿不觉得问的问题已经超过三个了么?”
“我帮你作证你才肯说?”
卫启沨顿了顿,道:“可以这样说。至若第三个问题,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你,是的。”
“那我跟他认识么?”
“这又是一个问题了,”卫启沨见萧槿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将杯中白水饮尽,“槿槿若想知晓详情,是不是该拿出些诚意出来。”
萧槿似笑不笑;“你是说为你作证么?”
卫启沨目光一转:“我说的诚意,非止于此。其实我想让你将我当年没能说出来的话听完,我们之间……”
卫启沨一语未了,就见隔扇门开启,卫启濯一径走至近前挡在萧槿面前:“二哥可以走了。”
“四弟在害怕么?”
“既是答完了,二哥不该走么?”
卫启沨一笑起身:“四弟当年一力往上爬,就是为了将来抢夺自己嫂子吧?也就是槿槿这般迟钝的,才看不出你的龌龊心思。前世祖母跟大伯父过世后,你始终不提分家之事,也是因着想时常看到槿槿,对吧?这一世终于让你如愿娶到她了,恭喜恭喜。”
萧槿见卫启濯眸中寒芒渐起,觉得卫启沨再说下去,这俩人非打起来不可,转头出去唤了两个丫头进来,将卫启沨送走。
卫启濯回头朝门外望上一眼,面上神情莫测。
萧槿说她前世在跟卫启沨成婚前并未见过他,那么,卫启沨娶萧槿就与他无关了。可他究竟为何娶萧槿?
上元假过的头一日,永兴帝便在早朝散后,将卫启沨叫到御前问起了去年秋猎的事。
卫启沨作答时,永兴帝对着卫启沨审视了许久,目光幽深。
朱璇跑到他跟前告诉他说,她那日瞧见射出那一箭的人是卫启沨,但因为心中偏向卫启沨,当时才没说出来。如今又觉得不讲出来有失公允,便重提旧事。
但卫启沨说当时他也没看清楚,只是在丰煦认罪之后,才顺道出面说情的,并表示弟妹萧氏当时恰好寻公主至猎场,可以作证。
永兴帝当即将萧槿召来。萧槿将当日情形如实描述一番,永兴帝斟酌片晌,命二人姑且退下。
归家来后,萧槿在即将与卫启沨分道时,淡声问道:“二伯眼下可以将那两个扣下来的答案说出来了么?”
卫启沨一顿,回头道:“你当年出了京,去了……外地散心。至于什么病……因为我在你沉疴不起时没见着你,所以不十分清楚。”
萧槿总觉得他还是说一半留一半,嗤笑道:“二伯果然精明。不过这也差不离了,咱们在这个上头也算是成交两清了。”大不了,她届时记得不出京便是。往后卫启沨被弹压的机会有的是,她能借此从他嘴里套点话出来,也挺好。
萧槿言罢,掣身而去。
卫启沨瞥了她的背影一眼。
他纵然将事情和盘托出又如何呢,萧槿也不会念他的好,他舍不得切断他们最后的这点联系。他来找萧槿说作证的事,其实是存了私心的,他想多见她几面。当时在场子弟众多,他真想另找个证人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此事之后,卫启沨一直等着皇帝那边的动静。就这么不安了一个月,直到皇帝为朱璇敲定了驸马人选,他才放了一半的心。之后又等了一阵子,皇帝也没再找他询问秋猎之事。
卫启沨觉得应当是无虞了。萧槿出来寻朱璇的事皇后也可以作证,而欺君之事,如萧槿这般身份的是不会做的。最要紧的是,皇帝了解自己女儿的脾性,大约是回过味儿来了。
然而此事虽则好似就此揭过,但卫启沨很快便陷入了另一桩苦恼之中。
光阴如梭,捻指又至年底。
这一年里,卫启濯仍旧待在大理寺。三年一度的考课,他得了一等。到了十一月,一个户部郎中要致仕回乡养老,职位待补。吏部正在斟酌人选时,永兴帝直接授意由卫启濯来补缺,原先的大理寺少卿职位也还任着,左春坊左庶子的职位便姑且卸掉。
刘用章知晓此事后,拍着卫启濯的肩背,直道这是陛下要历练他。
户部郎中虽是正五品,但卫启濯来了户部兼职之后,能为他往后在六部扎根奠基。郎中再往上就是侍郎了,卫启濯这样年轻,前途一片坦荡。
刘用章见卫启濯神思不属,关切询问缘由,卫启濯只是叹笑着说没有什么,让先生不必挂心。
其实他是在想他跟萧槿还没有孩子的事。两人成婚快三年了,大夫也瞧过了说没什么毛病,萧槿也一直在遵医嘱调理宫寒,大夫说已颇见起色,可始终都不见孕珠迹象。
诊出问题倒也罢了,对症下药便是,最怕的是没什么大毛病,却迟迟怀不上。
秀娘昨日生产,诞下了一个六斤多重的男孩,他大哥话里话外全是炫耀。他虽也想要孩子,但感触并没多么强烈,毕竟他前世未曾娶妻也是一样过,眼下如愿娶到萧槿已是知足。既然两人都没什么毛病,他可以慢慢等。他倒是担心萧槿,迟迟无子,家中长辈恐怕会来施压。
刘用章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又对卫家的状况有所了解,怎会瞧不出卫启濯的心思。
他笑了一笑,请卫启濯去他家中做客。
两人揖让入座后,刘用章屏退左右,跟卫启濯提起了前朝孝宗敬皇帝跟孝康敬皇后四年无子的事。
“当年敬皇帝跟皇后成婚时都已虚龄十八,婚后近四年都没有一儿半女,偏偏敬皇帝后宫只皇后一个,宫里宫外都急红了眼,臣工们镇日催着广纳嫔御,落后敬皇帝请了龙虎山第四十七代天师张玄庆,建了个祈圣嗣醮,前脚才建好,后脚皇后就有孕了,”刘用章笑吟吟看着卫启濯,“启濯要不要也去请个道士来?”
卫启濯笑笑:“先生莫要打趣我,哪来那么多法力通神的天师。”
“诶,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刘用章说话间起身,“我认得白云观的道长,我去写个帖子,赶明儿为你引荐。”
卫启濯正要说不必麻烦,就见一小厮匆匆跑来,行了礼,朝着卫启濯道:“卫大人,贵府有一小厮说要给您传信儿,人就在外头候着,您可要一见?”
第113章
卫启濯跟刘用章打了声招呼, 随即起身出去。
他在曲廊上立着等了片刻, 就见卫家的小厮被引着往这边来。待到得近前,那小厮鞠腰道:“公子, 国公爷使小的来给您传话,让您赶紧回去,预备明日的祭祖事宜。”
卫启濯一顿, 他倒是险些忘了这一茬, 明日就是冬至节,该例行祭祖了。
他颔首道:“去跟国公爷说, 我这便回去。”言罢, 挥手示意小厮先自回府。
小厮应喏,领命去了。
卫启濯折回厅内与刘用章作辞。刘用章与他寒暄一番, 微笑道:“启濯当真不试试我说的那法子?试一试也无甚妨碍。”
卫启濯忖量一回, 道:“若先生当真有门路,学生愿权且一试。”
刘用章捻须笑道:“那好,等回头我向道长问上一问,看能否拣定个日子,为启濯与令阃看卦求子。”
卫启濯打了个恭, 含笑称谢。
回府之后,卫启濯去到父亲那里跟叔父并几个弟兄计议了明日祭祖的一应仪程, 回到昭文苑时,见萧槿站在着衣镜前捏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好像确实比去年瘦了点……”
卫启濯上前拥住她:“啾啾不是一直都想瘦么?”
萧槿叹道:“我是想瘦,但我方才被叫去祖母那里吃糕, 祖母很是绰趣了我一番。”
卫老太太当时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来了句:“我怎么瞧着你仿似比去年瘦了?”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就听老太太继续道:“这么瘦可不好,得好生养着,否则将来生孩子都没力气。”
那会儿在场的只有她跟卫老太太外带一个老嬷嬷,但萧槿仍旧窘迫得红了耳朵。
“吃糕?”
“是啊,有人来拜谒时,送了祖母些细巧点心,祖母吃不完,便将我叫去分了些与我,”萧槿说着话语声转低,“你说万一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怎么办?”
卫启濯拍拍她脑袋:“不要紧,总会有的。”顿了顿,又道,“慢慢等着便是。”
卫启濯说话间将刘用章要给找道长斋醮的事说了一说,跟着问萧槿要不要跟他去一趟道观。
萧槿对于佛道数术之类向来是持着敬畏之心的,听他这样说,心中倒也有些好奇,便点头应下。
翌日冬至祭祖,卫启泓与众人一道成礼后,转头便赶回去看儿子,走之前还朝卫启濯投去一个讥诮的眼神,卫启濯无动于衷,他无声哂笑,扭头走了。
秀娘生产之后,便暂且被移到了暖阁里。卫启泓甫一挑帘进来,就大步至床畔,伸手向秀娘要孩子。
秀娘正靠在引枕上哄儿子睡觉,见卫启泓遽然进来,又要抱孩子,迟疑了少刻,才将手中的襁褓小心翼翼地递给卫启泓。
卫启泓一个大男人,又是做惯了大少爷的,根本不会抱孩子,秀娘头先瞧见卫启泓抱孩子的架势时,就看得心惊肉跳,唯恐卫启泓一个失手,将孩子摔在地上。
卫启泓侧头时见秀娘紧张地盯着他,以为秀娘是担心他将孩子抱走,蹙眉道:“你盯着我也没用,这孩子迟早也是要抱去云珠那里养的,你一个妾,晓得什么教养哥儿。”
秀娘咬唇,正欲开言,忽见卫启泓猛地抬手欠身,惊呼孩子尿了,他这个突然的举动,险些将孩子抛出去,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秀娘赶忙伸手抱过孩子,搂在怀里哄。
卫启泓衣襟上被染了尿渍,耳旁又听得孩子哭声,一时恼了,甩袖而出。
他出门没走几步,便在曲廊上遇见了卫承勉身边的小厮双福。双福迎头瞧见大少爷一身狼狈,也不敢多看,只见了礼,低头传话道:“国公爷使小的来跟少爷说一声,让少爷待会儿过去一趟。”
“何事?”
“国公爷说要领着少爷往庙里去一趟。”
卫启泓沾了一身尿渍,正自烦躁,闻言不耐道:“去庙里作甚?”
双福道:“国公爷说近来结识了一位大德,想帮少爷卜一卜前程,顺道禳灾祈福。”
卫启泓摆手道了声知道,转身便走。
他需要卜什么前程,即便是他将来官位不显,他也还有爵位,这一辈子都是吃喝不愁的。不过如今卫启濯的官位比他高,他心里确实也不痛快。
三日后,刘用章递来帖子说已跟白云观的道长打好招呼,萧槿跟着卫启濯一道去了白云观。
白云观位于城南,是元太极宫故墟,里头还立着丘处机真人的塑像。萧槿瞧见眼前这尊白晰皴皱无须眉的丘处机像,禁不住就想起了全真教和神雕。
刘用章引荐的道士是道观里的周道官,道号守真。守真道长为二人斋醮一回整用了一日,等两人打白云观出来时,已是日落时分。
萧槿与卫启濯结伴出大门时,瞥眼间瞧见一个人影打道观内出来,侧脸怎么看怎么熟悉,想了一想,拽了拽卫启濯的衣袖:“你看那是谁?”
卫启濯扭头一瞧,便是一顿,跟着低声道:“他应当没瞧见我们。”
“但是既然碰见了,咱们是不是应该上去见个礼。”萧槿话音未落,便见他们谈论的那人转过脸来,惊喜地道了声“好巧”。
卫启濯轻叹一息,果然在哪都能遇见情敌,而且他昔日的情敌似乎都纷纷涌入了官场。
萧槿方才瞧见的人是陆迟。
陆迟今年中了进士,如今正在六部观政。而他如今也正好在户部任职,有时候还能偶遇陆迟。
陆迟见到卫启濯,便不由想起了当年事,有些尴尬,上前来寒暄一番,目光转向萧槿时,顿了一顿,旋笑着说他在京城置了一处宅子,欢迎她与卫启濯前来做客。
卫启濯不豫偏头。
他想起当初在聊城的种种,更不想让陆迟多跟萧槿说话,正要作辞,就见陆迟忽然转向他,低声说起了近来移交刑部的一桩贪墨案。
此案主犯是陕西都司的都指挥使袁概。袁概勾结朋党,多年贪扣军饷,欺上罔下,导致宁夏、凉州、甘州等卫所军备不足。上个月,蒙古人撕毁之前互市的和约,挥军掳掠九边附近的村镇,当地守军手中火器陈旧,刀枪不足,又长期缺乏训练,几万人竟然不敌对方几千兵马,大败而归。袁概原本打算将此事瞒下来,横竖蒙古人也不是第一天来抢了,但后来被手下一个参将告发了,此事才被揭露到皇帝面前。
袁概平日里拉朋结党,一手遮天,据说那个参将也是冒险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将奏章送到京师的。原本这案子也没什么出奇之处,贪官误事也不稀罕,但这一桩案子特殊就特殊在,袁概是袁泰的侄子。
而刘用章与袁泰明争暗斗好多年,于是这又牵扯出了朝堂上两大派系之争。
皇帝派去押解袁概入京的钦差到了陕西后,发现袁概竟然不知所踪,皇帝闻讯震怒,勒令定要将袁概押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后来钦差在大西北溜达了三个月,最后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寻见了乔装改扮的袁概。
如今袁概抵京,受审在即。只是谁也不想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袁泰向来护短,何况又是掺了党派斗争的,说不得回头会惹上一身腥。
这种大案,若是刑部跟大理寺不能定案,将来是要三堂会审的。但陆迟也知道卫启濯跟刘用章走得近,在这事上怕是有些难办。
卫启濯也瞧出了陆迟的意思。他只摇手笑说不碍事,公事公办便是。
陆迟想想也是,凭着卫启濯身后的奥援,倒也不必惧怕什么。
陆迟如今比从前长进了一些,已经慢慢学会察言观色。他见卫启濯仿似不大愿意跟他攀谈,便也没继续说下去,与卫启濯客套一番,又跟萧槿寒暄几句,便开言作辞。
陆迟走后,萧槿向卫启濯问起了袁概那个案子。
她记得卫启濯前世也是经手了这个案子的,只是后来闹了些不愉快。袁泰表面上公私分明,放言说只管秉公处置,并且做出一力要跟袁概撇清的姿态,但实质上,在此案了结后,他与刘用章的矛盾便越发激化。萧槿觉得,这案子应当是刘用章的人揭出来的,袁泰如今还不晓得恼恨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