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曦指指肋骨中间,“这里——她的这些地方全都烧坏了,肺,还有胃……她说很疼,你知道吗?她说烧得很疼很疼。”
一切该来的终于都来了,或许还会有更多善恶得到本应有的结果。
唐隔玉的脸色白得吓人,她剧烈呼吸着,眼球微微上翻像是要厥过去,又疼得用手直捂住肚子。
“隔玉?隔玉!”
睿子和邓扬立刻俯身查看她的情况。
方明曦冷眼看着,心里毫无波动。
穿上护士制服,她是一个医护人员。作为医护人员,她会拼尽全力挽救病人的生命。
但此刻她只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站在这里,虽然她仍然不会对唐隔玉做出危及人身的事,可她有资格作为被害者的家属表达自己的情绪。
如果唐隔玉没有做过亏心事,方明曦说的这些想必对她不会有任何影响,她还是能够夜夜好眠。若是她真的做过亏心事,那么,祝她永远被自己种下的噩梦惩罚,承受良心的谴责。
邓扬和睿子给唐隔玉拍背顺气,好半天,她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只是状态比方才差了很多。
方明曦已经走了,邓扬扭头看她离开的方向,肖砚开着车来接她,不知何时到的,特地从驾驶座下来走到她身边。
她穿的棕色小皮鞋有系带,带子散了,肖砚蹲在她面前给她系鞋带,而她低头和他说着什么。
方明曦和肖砚就在不远的前方,谁都没有朝这边看一眼,仿佛他们只是被甩在身后的旧垃圾。无所谓,不重要。
几十米的距离,看起来却很遥远。
邓扬忽然想到很多年以前和肖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他哥哥入伍后第一次休假回家,于是他见到了这个他哥哥口中“最好的兄弟”和“最好的战友”。
肖砚很照顾他,不管是那时还是后来他哥去世之后。
他和他爸吵架身上没钱,找肖砚拿。他跟流氓打架惹来地痞团伙被打到头破血流,肖砚二话不说带人把那些二流子收拾得服服帖帖扭送警局。他离家出走,肖砚把自己的住处让给他,给他和家里说和,帮他们缓解矛盾。
甚至连他高中毕业跑去澳城,差点出事,也是肖砚把他捞回来。
或许肖砚心里有愧疚,所以不管他做什么都会帮他兜着善后,但对他的那些好,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假的。
就像他亲哥一样。
肖砚对他真的就像亲哥对弟弟一样好。
邓扬喉头有些涩,风太大了,眼里被吹得发酸。
前段时间他和肖砚吃的那顿饭,肖砚早早就走了,他知道肖砚要回去陪方明曦,他们住在一块,就像当初在瑞城被他发现的那阵子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有些不舒服,有些微妙,还有种难言的痛苦。
直至开车来接肖砚的寸头,进店里来拿肖砚落在沙发上的围巾。寸头看到他发红的眼圈,停下和他说了几句话。
他永远也忘不了。
寸头说:
“我以前觉得你跟你哥挺像的,你和邓谦不仅长得像,说话的习惯、吃东西的口味都很像。不过你知道你们哪里不一样吗?”
“如果是邓谦,他会努力公平竞争,争不到的,再大大方方放手。”
“看到肖砚能安定下来,他一定会比谁都更高兴,他也从来不会强行要求别人跟自己一起痛苦失意。”
每一个字都戳中了他的心。
是啊。他喜欢方明曦,仅仅因为他喜欢,于是要求方明曦不能对肖砚动感情,因为方明曦是他喜欢的人,因为肖砚对他好,所以他们不准对对方产生感情……凭什么?况且方明曦从最开始就说了,她不喜欢他。
寸头说的没错,如果是他哥……
他哥不会对朋友暴躁抓狂,不会半夜跑出去让朋友担心,不会纠缠不休让朋友为难,更不会将那么多年的感情说丢就丢。
肖砚也一样,并没有因为爱情抛弃情义,在酒杯倒下的刹那做出的选择,对得起兄弟感情,也将之后数不清的纠结自己抗下。
邓谦如同肖砚,肖砚如同邓谦,他们都懂得承担。
那一晚他终于反应过来。
与他邓扬无关,真正配得上这份感情,配得上一声“兄弟”的,从头到尾都是他们两个。
是邓谦和肖砚。
路旁开过许多辆公交,家用车飞驰而过,喇叭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和行人言语交织在一起。
邓扬收回思绪,最后看了一眼相携驾车离开的两人。
从今往后,他将永远只是个被剔除的局外人,不配悲愤,也不配祝福。
第52章 五十二朵
假期的第一站,方明曦和肖砚回瑞城祭拜金落霞,年后清明节还会再回来扫墓,当下直接转道飞去国外准备过一个暖和的春节。
目的地是珀宁,这个旅游小国温度怡人,一向以秀丽的风景驰名。不过去的并非珀宁的首都,而是其北部城市涅桑。
一到入住的酒店房间,方明曦立即脱下厚重的冬装,换上简便舒适的春衫。
肖砚整理好自身,对她拿出来待选的几身衣服很有意见,一律用“太薄了晚上降温穿了会冷”打回去。最后她选定身上那套,他看了好几遍,亲自动手把她的扣子一一系上,这才满意。
他们计划在涅桑停留一个星期,足够他们放松地体验当地各项风土人情。
“好暖和。”和肖砚牵手逛街,方明曦深细一口带着暖意的空气,仿佛连毛孔都舒适张开。
肖砚说:“正常。这里地理环境特殊,一年到头几乎没有冬天。”
她晃着他的手,目不暇接,没空理会他的科普。
方明曦和肖砚逛了很多地方,傍晚时在一家门面不大但干净整洁的小店吃晚饭。
饭后继续散步,晚上的街道更加热闹,各国背包客手持相机穿梭在夜色下,金发、黑发、红发……不同人种齐聚于此。
走着走着,方明曦忽然扯了扯肖砚。
“怎么?”肖砚侧头。
“人好多。”
“累了?”
“不累,但是看东西不方便……”
肖砚明白她的意图,“要背?”
她含蓄地笑笑,抬指暗戳戳指了指斜前方路过的一对。
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将女朋友架在肩膀上,行走在热闹的人群中,他们大大方方面对旁人打量,笑容洋溢。
肖砚诧异一瞬,“你想那样?”
“对啊。”她说,“我想。”
如此,肖砚没多言,到路边人少的地方,蹲下让她骑在肩头。
方明曦开心得眉眼都弯了,一口白牙遮掩不住,食指与他相扣,他的肩膀宽厚,结结实实地承着她,一路稳当。
穿梭在游客之中,路边的招牌一伸手就能够到,肖砚给她买了一串甜食,她一口一口咬下果肉,闻着空气里陌生的香辛料味道,在他的肩上将大半条街尽收眼下,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轻松是什么感觉。
到街的尽头,宽阔石坛上有当地民众穿着传统服饰跳舞,方明曦和肖砚停在人群中看,她手里的甜食吃完,竹签早就扔进垃圾桶。音乐激昂唱至高潮,炫目的舞姿引起观看者一阵惊呼。
灯火大盛的时刻,方明曦扳起肖砚的下巴,俯身亲他。
姿势太危险,肖砚干脆将她扯下来稳稳接住她,把她抱进怀里。
“小心摔。”肖砚皱眉,小声轻斥。
双脚落地,方明曦被他揽着站稳,笑嘻嘻说:“有你在怕什么。”
他还要说什么,周围不少情侣相拥亲吻起来,见方明曦一脸跃跃欲试,他挑了挑眉。
“不能输。”方明曦冲他挤眼,脚一踮,勾着他的脖子加入阵营。
……
手牵手逛到另一条街,方明曦看见漂亮的饰品摊,雀跃上前挑选。肖砚慢悠悠跟在她后面,她选好两条鲜艳的长项链,朝他伸手要钱。
肖砚过去,付钱给老板。
店主是个年纪大的老头,眼神不太好,方明曦虽然长相艳丽,但不施粉黛看起来年纪很小。
他随口一问:“Your daughter?”
被问及的两人都是一愣,而后,方明曦噗嗤一声笑出来。
肖砚常年日晒风吹,皮肤棕黑,听着方明曦肆无忌惮的笑声,那本就不白皙的脸色此刻更是黑了一层。
瞥她一眼,揉乱她的头发,肖砚接过店主递来的找零,淡笑:“No,she is my girl。”
.
在涅桑待了很久,第六天晚上,方明曦和肖砚出去散步。这回去的地方相比商业街,人少很多,没了肩擦肩的拥挤,一切都显得余韵满满。
方明曦和肖砚在一处小庙里闲逛,逛至角落的小房间中,虽不认识神台上供奉的当地神明,还是虔诚地拜了拜。
彼时天光恰好,金色斜阳照在门外的石板地上。
方明曦拜了三下,忽觉手里空空十分不妥,胳膊肘轻碰肖砚,“帮我拿祭祀的东西进来,门口好像有庙里的人。”
肖砚说好,转身出去。
庙里有供应的祭祀物品,肖砚付过钱,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一份,对方沧桑的脸上弯起一个笑,用带着口音的英文和他说谢谢。
肖砚微微弯腰,也道了一声谢。
正欲提步,忽然响起一阵奇怪的骚动。
肖砚面色一顿,脚下停住。
周围的建筑如画一般,此刻更是又像了三分——只不过那张画纸是抖动的。
“Earthquake——!”
不知从哪传来的一声,庙前坪地上的人们开始慌张。
伴随着尖叫,震动越来越剧烈,庙宇晃动频率加快,幅度增大。
肖砚拔腿就往庙里冲,那个出售祭祀物品的工作人员想拉他,连一片衣角都没能碰到。
“No……”
身后的声音充耳不闻,他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庙中。
大厅的游客纷纷往外冲,也有的惊惧过度反应不及,傻站在原地或是蹲下发抖。
跑动的人群有不少被晃得摔倒,又被人踩住,尖叫痛呼声此起彼伏。逆行的肖砚和不同发色肤色的人擦肩,避开那些摔倒的人,稳健步伐只有一个目的地。
冲进那间角落的小屋,扶着栏杆勉强站稳的方明曦一看见他,惊慌的脸上闪过一丝委屈,“肖砚……”
地动太强,她还没往外跑就被晃得摔倒在地,膝盖上沾了灰,狠狠一下磕得特别疼。
肖砚伸手,“别怕——”
方明曦去他怀里,还没抓住他的手,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地动。
外头哭声骤起,与惊嚎混杂在一起。
“我带你出去……”肖砚护着她,往出口跑。
空旷的地方是最安全的。
然而地动已经激烈到让人走一步都艰难,他们还没到门边,神台上的神像“轰”地一声倒地。
地面陷落下沉,所踩之地霎时失去重力一般。
房梁砸落下来的瞬间,方明曦只记得自己抓紧了什么,又在冲力中被分散。
.
漫无边际的漆黑,一团又一团化开,静悄悄一片之中,呼吸沉重而清晰,一道一道划过意识。
方明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嘴唇发干,心音太过有力仿佛敲在耳膜边,反而增加了恐惧感,令人害怕。
她动不了,浑身僵硬,骨头像是被冰冻了很久,一点点泛着痛感,什么都看不清,但能感觉到周围空间的狭小。
地震了。
唯有这个认知是清楚明了的。
时间在这时候被拉长,每一秒都似有无数个节拍,未知令等待充满空虚。
她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甚至连思考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显得万分艰难。
过了很久,她并不清楚具体时间。僵滞的手指,似乎触碰到什么,她下意识想缩回,但动不了。
虫子或是别的什么?
她有点害怕,可无能为力。
“明曦……”
很轻很轻的一声,没了以往的稳重,醇厚声线只余沙哑。
她听出来了,是肖砚的声音。
他们之间大概隔着什么,他在另一头,穿过隙缝探来的是他的手指。
他的手冰凉凉不复温热,粗糙指腹沾满了灰。
方明曦用尽全部力气,艰难握住他的指头,喉咙干涩,想说话偏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她不知道他们埋在这里多久,昏了多久,她渴得无法思考,像是要旱死在沙漠中。她试了一次又一次,始终叫不出他的名字。
手指传来感觉,他一点一点将她的指头回握住。
他同样没有过多力气,指节轻飘飘却固执地和她的缠在一起。
“别……怕……”
她在全是灰尘的稀薄空气中,听到他的声音。
想动,动不了。
有东西从眼角滑落,什么都看不清的眼里酸得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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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透进来一束微弱的光,仅仅只是这样的光线,就足以令方明曦难受得皱眉。
乱糟糟的声音中夹杂着英文和她听不懂的陌生语言,吵吵嚷嚷冲进耳里,随着上方光线越来越亮,小石子和灰尘扑簌往她身上掉。
有人在冲她喊话,问她是否还活着,听得到吗。她没有力气回答,嘴唇干的起皮,恍恍惚惚抬起身侧并未和肖砚相握的另一只手。
救援的人来了,她知道。
她没力气,只是一下,手臂很快又失力摔下。但就这一个举动也令废墟上的人欣喜若狂,他们说着什么,声音纷杂。
另一边也传来动静,似乎是肖砚所埋上方的石块被掘开。
救援的人在废墟上冲他们俩说着什么,方明曦辨别不清,旁边问肖砚是否能听到的声音重复了几遍。
握着她指节的手动了动,她听到隔着石板的肖砚,一声又一声回答:
“sa.ve her……”
“sa.ve……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