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蔡净尘在一处时,天天拌嘴,提起对方,满是嫌弃,其实感情很好。
听说南方闹灾,他很为蔡净尘的安危担心。
“也好。”裴英娘点点头,“多带些人手,顺道探清南方到底灾情如何。”
阿福先告退,阿禄多留了一会儿,“卢郎君府上摆宴,帖子是卢郎君亲自送来的,娘子可否出席?”
卢雪照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曲江樱桃宴,大雁塔留名,阁前打马球……真正的一举成名天下知,说不尽的风光得意,接下来就是大摆宴席,结交权贵,为将来入朝做准备。
人人皆知卢雪照是裴英娘提拔的,他榜上有名,正说明她有识人之能,都等着宴席上恭维她是伯乐呢。
“娘子不去?”阿禄惊讶之下,喃喃重复一遍。
裴英娘蹙眉。
阿禄连忙躬身赔罪,不再多问。
卢雪照入朝第一天,也是裴英娘开始疏远他的时候。
她并非不相信卢雪照的为人,事实上经过观察,她确定对方固然表面憨厚,实则精明,但也绝非知恩不报的小人。
正因为如此,更要疏远他,他以后才能走得更远。
等他位极人臣的那天,才是裴英娘需要他效力的时候。
宴席散后其他人纷纷告辞,李令月和郑六娘留下没走。
两人闹着去暖房看牡丹花。
这个春天裴英娘每天簪一朵价值连城的牡丹花外出应酬交际,城中盛传相王府暖房里的名品牡丹花多不胜数,不然相王妃怎么舍得天天不重样的换花戴?
炫富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裴英娘让婢女们担来软轿,暖房在王府的一处僻静角落,徒步走过去有点远。
看守暖房的是秋葵——不是原先的秋葵,原来的秋葵由裴英娘举荐去工部虞部,暂时担任虞部郎中的助手,朝中还没有女人担任官职的先例,武皇后给她安了个助手的职位,已经是破格之举。
秋葵从小入宫当差,不记得良家姓名,求裴英娘赐了个裴姓,改名裴慕君。
现在的秋葵是后来从王府里选拔出来的,也擅长伺弄花草。
几人坐软轿到暖房前,不巧刚好碰上婢女们偷偷摸摸搬运坛子。
李令月目光灼灼,一把扣住裴英娘的手,“那是什么?”
牡丹花也不看了,非要婢女打开坛子给她看个究竟。
郑六娘跟着凑热闹,“我闻着酸酸的,好像是吃的……”
裴英娘哭笑不得,怀孕之后还有这个效果,嗅觉忽然变得极其灵敏?
“是腌制的酱菜,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裴英娘示意婢女拍开一只小坛子的泥封,给她们瞧。
两人只是好奇而已,知道是酱菜,顿时没了兴趣。
裴英娘拉拉李令月的手,“别和阿兄说啊,我把酱菜藏在暖房里,他还不知道。”
李令月捧腹大笑,笑得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一边擦泪,一边道:“哎呀,英娘,我好几个月没笑得这么痛快了!”
告辞的时候,她非要讨一坛子酱菜带回去,“回了公主府,三郎要是惹我不高兴,我就看看这坛酱菜,一看保管消气,只想笑!”
裴英娘哼哼两声,“现在取笑我,等酱菜做好了,阿姊想吃,我可不会白给!”
李令月笑得更开心,摇摇她的胳膊,压低声音问:“对了,我怎么听说有人惹你不高兴了?”
“谁?”裴英娘把李令月送到门口,郑六娘先走一步,已经乘坐公主府的卷棚车离开。
“崔家八娘……”李令月慢慢道,“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那天郊游踏青,她得罪你了,这些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别人请她赴宴,她尽数推了。相熟的人主动请缨劝和,她拉着不让人家上门,说怕连累别人。”
裴英娘嗤笑一声,“原来是她。”
还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不管她那天这么反应,崔八娘总有后手留着。
她要是不赶走崔八娘,崔八娘以为她怯弱,会得寸进尺。
她找借口赶走崔八娘,就成了她跋扈任性,欺负未出阁的小娘子。
她笑了笑,“阿姊不必为我担忧,我好歹是宫里长大的。”
李令月捏捏她的脸,“你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这种事防不胜防,这一次交给我去办,用不着你亲自出马。”
裴英娘呆了一呆,连忙道:“这是我的事……”
李令月不等她说完,笑着打断她的话,“你才新婚,别为了这些腌臜事费心思。我也是趁这个机会向八兄赔不是——他现在看到我爱答不理的。”
今天王府宴会,客人是裴英娘邀请来的,李旦作为男主人,宴席开始前特意过来陪她吃了几杯酒,和客人们交谈几句。
期间李令月几次主动找李旦说话,他态度冷淡。
李令月心虚不已,已经命人快马加鞭赶去广州,催促采购奇珍异宝的家仆赶紧回京。
裴英娘忍笑道,“也罢。”
“别和我客气,你是我妹妹,崔八娘竟然敢给你下套子,当我这个姐姐是摆设吗?”四个婢女搀扶李令月登上卷棚车,她坐进车厢,回头道,“再说了,我闲着怪闷的,正好想找个人出出气。”
裴英娘噎了一下,忽然有点同情崔八娘了。
回到星霜阁,李旦不在,冯德说他下午出门去了,似乎去的是六王李贤的王府。
裴英娘有点忧心,吩咐半夏去厨房叫厨娘预备做五福饼,五福饼要现做的才好吃,得等李旦回府的时候开始煮汤水。
李旦回房时已经是戌时了,他喝过酒,脸上微红,已经吃过晚饭。
裴英娘一直等他,刚才只吃了一碗樱桃冻酪。
半夏怕她饿坏肠胃,立刻去厨房催饭。
“五福饼别煮了,蒸荷叶鳜鱼碧玉饭吃。”裴英娘放下手里正看的书,起身为李旦更衣。
李旦后退几步,他记得她说过,不喜欢他喝得醉醺醺的回来。
裴英娘笑着一把抓住李旦的蜀锦袍袖,接过忍冬递来的热帕子,给他擦脸,“阿兄累不累?”
李旦怔了怔。
裴英娘亲自服侍他洗脸洗手,又灌他喝下一碗醒酒的酸汤,打发他去净房洗漱。
等他沐浴出来,裴英娘盘腿坐在侧间吃饭,婢女跪坐在旁边伺候。
他缓步走到她身后,俯身抱住她,双手顺着她的肩滑到手腕,猛地握紧。
她轻轻挣了两下,没办法继续拿筷子,“阿兄,我在吃饭呢。”
婢女们面面相觑,躬身退至屋外。
“乖,让我抱一会儿。”李旦双臂收拢,沉声说。
裴英娘只好让他抱。
水晶帘高卷,狻猊兽香炉逸出一阵阵清香,侧间灯火通明,烛光将两人的影子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提醒,“一会儿到啦,等我吃完再抱,好不好?”
她真的很饿。
背后传来两声低笑,李旦松开她,拈起筷子递回她手里,“吃吧。”
裴英娘说到做到,吃完饭,洗漱毕,披散着长发,主动往李旦怀里扑,“阿兄,给你抱。”
李旦斜倚床栏,正低头看书,忽然温香软玉满怀,心里异常满足熨帖,抛开书卷,搂着她亲了几下,看她头发湿淋淋还往下淌水,皱了皱眉头,找来干燥的锦帕,一点一点为她绞干湿发。
她悄悄打了个哈欠,伏着瑞锦纹锦缎软枕,回头看他,“怎么不高兴?”
李旦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淡淡道:“英娘,阿父已经下达敕书,启程去九成宫之前,要我把主管刊印书目的事交给六兄去办。”
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让裴英娘心头微颤。
李旦微微一笑,“我没有不高兴,只是辜负你的苦心了。”
今天的宴席上,李贤当众拿出敕书宣读的时候,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不等其他人反应,他头一个恭贺李贤,语气真诚。
李贤很满意他的识时务,宴后特意留他说话,兄弟情深,羡煞旁人。
裴英娘叹口气,前期的准备工作李旦事必躬亲,面面俱到,最忙的时候,他干脆搬到永安坊去住,成亲之前要料理婚事,才搬回王府。
李贤突然插手进来,不仅是空降的主管,还要抢走李旦的所有功劳。
“我……”
她刚说出一个我字,李旦俯身把她翻过来正对着他,“不要去求阿父。”
他啄吻她的唇,“答应我。”
裴英娘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许久,“好。”
第145章
李令月不愧是武皇后的女儿, 手段粗暴直接。
不出半个月, 裴英娘听府中婢女提起,崔家八娘被家人送回河南东道老家去了。
据说是为了养病。
天气渐渐热起来,池子里的荷叶钻出水面, 竖起尖尖小角, 引得蜻蜓、蝴蝶围着飞舞。
杏花、桃花慢慢落尽,石榴、紫薇开始冒出花骨朵, 玉兰捧起一簇簇花盘,鲜支早已悄悄送出阵阵浓香。
牡丹、芍药开得更好,但相王府暖房催开的牡丹已经出尽风头,当季的牡丹花,对裴英娘来说,并无出奇之处。
她推掉各种赏花宴的请帖,这头让家奴以行商身份和倭人签订契书,那头继续往陇右道派遣商队, 选出几个老成厚道的去广州、扬州看守邸店, 再挑人代替阿福去洪府运送最新一批的瓷器……
忙着忙着,南下的阿福托商队送回书信,栈道还在修筑, 他暂时没找到蔡净尘。
裴英娘思量过后,给南州刺史写了封信, 请他施以援手。
棉花种植园就在南州,南州都督、刺史、县令都是当地少数部族人,每年会派人送些孔雀、象牙、香料、毛皮之类的土产给她。
礼轻情意重, 南州都督豪爽大方,重情重义,看到信后,应该会帮忙。
蔡净尘只比裴英娘大几岁,是马氏唯一的儿子,幼时孤苦,和她一样,饱受生父的苛待……
她被武皇后带进宫,此后有慈爱的父亲,有大方的姐姐,有体贴的兄长。
蔡净尘什么都没有。
每次看到蔡净尘,她就会想起裴府里孤独无助的自己,所以她想帮他一把。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吹干墨迹,将信笺交给等候在廊下的阿禄,“拿我的帖子去驿站,让他们代为传送这封信。”
驿站的人快马加鞭,送信的速度比商旅要快很多。
阿禄接过信笺,没有立刻走,小心翼翼道:“书坊那边……人都接回来了,暂时安置在醴泉坊,书吏们人心惶惶,寝食难安,娘子看该怎么安抚他们?”
别的事阿禄不敢这么直接问,但是关乎到书坊的事,他做不了主,只能硬着头皮找裴英娘讨主意。
李贤接管刊印书目之事后,大刀阔斧,短短半月之内,把书坊扩建了一倍有余,安插了数十人进去。
人多容易生乱,裴英娘把自己的人召回醴泉坊,只留下十几名雕版手艺精妙的工匠——印书是惠及万民的事,不能因为和李贤闹别扭,就赌气使坏。
李贤文武双全,是个有抱负有才能的人。
但是他太激进了,像夏日的骄阳,才华有多炙热,脾气就有多暴烈。
“让他们先歇一个月,工钱照发,四季衣裳、节气礼物照给。”裴英娘翻找一阵,找出一本舆图,手指顺着河流往下划,“过几天我要派人去东都重建书坊,愿意去的,记上名字留用。不愿意离开京兆府的,去留随他们自己决定。”
阿禄记下,问清其他几件事,默默退下。
裴英娘低头在舆图上标注记号,几片玫红花瓣被风吹进长廊,落在书案上。
她伸手拂去,余光看见有道高大的人影站在紫薇花树下。
他背对她站着,肩头落满紫薇花,不知道站了多久。
“阿兄。”她放下兼毫笔,起身时才发觉腿脚发麻,一手撑着书案,才缓缓站起身。
李旦回过头,笑容和煦,几步跨上台阶,走进长廊,搀住摇摇欲坠的她,“脚麻了?”
裴英娘点点头,她坐姿懒散,很容易腿麻。
李旦刮刮她的鼻尖,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像教小孩子走路一样,耐心温和,“走一会儿就好了。”
裴英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每走一步都觉得腿像针扎似的。
“我认得崔八娘。”他忽然说。
裴英娘愣了一下,不走了。
“她的大母是大长公主……以前大长公主还在世的时候,开过玩笑,说她排行第八,我也是第八,倒是一对好姻缘……”李旦轻声说,“只有那一次,后来没人提起了。遴选王妃的时候,她是人选之一,崔七画的美人像中,画得最漂亮的人是她。”
这是崔奇南的一点小私心,李治当时也有点属意崔八娘,看过画像之后,笑了笑,没有责怪他。
“我拒绝了亲事。”李旦的手指抬起裴英娘的下巴,眸光暗沉,“我没有认真和你谈过,因为怕你害怕……英娘,我只喜欢你,从很早的时候开始。”
很早,到底是多早啊……
裴英娘突然踮起脚,啄吻李旦的唇。
他的唇是冷的,但很快变得滚烫起来,微凉的手捧起她的脸,逼得她后退,直到把她抵在簪花鎏金木栏柱上,高大的身体重新笼罩下来。
粗重的喘息和娇软的呻/吟声交替响起,回廊里侍立的婢女早就躲开了。
他们不是在好好说话的吗?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
裴英娘晕晕乎乎地想,然后被晕晕乎乎的抱起来,晕晕乎乎的回到寝室床榻上。
簪环扑扑簌簌掉落,石榴裙被撩起,系带被解开,丝绦滑落下地,她能听见绸带摩擦的窸窸窣窣声……
“阿兄……”她抓住探进襦衫里的手,咬着唇低斥,“天还没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