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杨知恩护送你进宫。”他摸摸裴英娘的脸,用的是右手,“早去早回。”
裴英娘暗笑,左手的擦伤都养好了,还要装下去吗?
她扯扯李旦的衣袖,凑上去小声说,“我想吃牛肉,厨下预备了一点,夜里好煲着吃,别声张啊!”
李旦笑了笑,“好。”
看她穿翻领小袖胡服,软锦靴,系玉带,英姿飒爽,不禁多看几眼,这么利落清爽的打扮,感觉她好像长高了点。
她踮起脚,飞快啄一下他的面颊,他没反应过来,站得笔直,于是她只亲到下巴。
他刮过脸,没有扎人的胡茬,她很满意,多亲了两下,“我走了。”
冯德偷偷抿嘴笑,待裴英娘走远,轻咳两声,提醒站着发怔的李旦,“郎君,客人等着呢。”
李旦嗯一声,缓缓转过身。
进宫的路上刚好碰到武承嗣,裴英娘骑马,他也骑马,一个由西往东,一个由东往西,夹在安兴坊和永兴坊之间,两厢迎面撞见,不好装不认识,少不得寒暄两句。
武承嗣现在对李旦和裴英娘敬而远之,能躲多远躲多远。在群臣面前趾高气扬的武尚书,也有气短的时候。
他拱拱手,刻意放慢速度,让裴英娘先走。
裴英娘不和他多客气,催马疾走,很快把武家人抛在身后。
彼此心知肚明,利益相关的关系,不必费心思去维持表面和气。合则共进退,不合,立马反目成仇,挥刀相向,绝不手软。
这样干脆,倒也省心。
武承嗣目送裴英娘一行人驰远,立马街口,神色不定。
他入朝多年,没有什么显眼的建树,这些年来,他只重复做一件事:诬陷构害一切和武家作对的大臣。
回想起来,将那些清高正直的文武大臣下狱,远远不如那天在山谷包围暗藏祸心的王公贵族,听他们痛哭流涕来得畅快。
他知道李旦和裴英娘故意把他推出去得罪人,事实上他也确实把世家们得罪狠了,发下敕令的是二圣,动手抓人的是他,世家们不敢抱怨二圣,只能把恨意投诸到他身上。
可他心底却没有愤怒。
恨他又如何?姑母掌握权柄一天,谁也动不了他。
如果他能和李旦、裴英娘和平共处,那就更好了。
裴英娘跟着内侍走进含凉殿的时候,李治在吃饭,吃的是有益精气、强身健体,据说能延年益寿的青精饭。
“今天怎么来了?”看到她进殿,李治放下筷子,命人另设一席,“春日多宴饮,你正值青春年少,怎么不去曲江樱桃宴逛逛?”
李旦老成,不会把小十七也带成一个严肃刻板的小老太太吧?
“去过几次,不好玩。”裴英娘笑着说,挨着李治坐下,“我和阿姊前几天出城踏青,亲手摘了一篓子樱桃送进宫,阿父尝过了?”
樱桃是李令月庄园里的果树结的,庄园就在乐游原附近,她们那天顺便去庄园逛了一下。每年初春,禁苑的樱桃头一批成熟,然后是皇亲国戚们各自庄园里的樱桃树。李令月的庄园由宫里的人专门打理,樱桃树长势喜人。
李治含笑点头,“比禁苑的甜一些,她这几天好点了?”
宫里的医者隔三差五出宫去公主府为李令月诊脉,李治惦记女儿,嫌医者职位低微,干脆把奉御强行打包送去公主府,三五不时遣人过去询问,生怕李令月受委屈。
“阿姊胃口好多了,就是心里不大舒坦。薛表兄为了哄阿姊高兴,昨天唱了首俚曲给阿姊听。”裴英娘细看李治的脸色,似乎比冬天时精神一些。
“薛绍会唱俚曲?”李治摇头失笑,眉眼温和,“记得那年皇后有孕,夜里不能安稳,我弹琵琶给她听,她才慢慢睡熟……”
往事历历在目,那时他们是最恩爱的夫妻。儿女一个个长大,夫妻渐行渐远,他们都变了。
他自嘲一笑,收起惆怅之色,拍拍裴英娘的手,“旦儿对你好不好?”
这句话李治已经问过好几遍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没有提起之前的事,掩下担忧,笑答道,“当然很好,知子莫若父,阿兄的为人,阿父最清楚不过的。他既娶了我,自然一心一意对我好。”
“那就好。”李治点点头。
父女俩谈笑家常,吃过饭,裴英娘陪李治下棋。
这一次她竟然赢了好几把。
李治笑着道:“十七是不是找旦儿讨教过棋艺?果然长进了。”
裴英娘笑而不语。
不是她长进了啊……
待李治睡下,她告辞出来,找到相熟的内侍打听,“圣人近来是不是时常如此?”
内侍警觉地四处打量一眼,压低声音说,“大家偶尔说话颠三倒四,其他的倒没什么,气色瞧着还好。”
裴英娘沉吟片刻,嘱咐内侍,“小心服侍,若是有异常的地方,立刻禀报奉御。”
内侍应喏。
她眉头紧锁,走出含凉殿的时候心不在焉的,脚下一滑,差点栽倒。
“当心。”一人扯住她的胳膊扶一把,等她站稳,很快放开,把她送到宫婢们手上,嬉笑道,“阶梯刚洒过水,王妃慢些走。”
是秦岩。
裴英娘朝他颔首微笑,“多谢。”
她望一眼白玉石阶,果然湿漉漉的,日光照射之下,泛着粼粼水光。
内殿当差的内侍忽然追了上来,“大家醒了,寻王妃说话。”
裴英娘连忙转身回去。
李治小睡醒来,倚着凭几喝茶,“方才忘了和你说,农官说今年夏天多半是酷暑,长安太热了,过几日带你们去九成宫消暑,回去早些准备。”
裴英娘答应一声,陪着李治吃茶。
殿前杏花纷纷扬扬,随风飘撒。
几年前李治就说过要去九成宫,未能如愿,后来几年不是没提起过,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一次出发前都会出变故,行程一推再推,后来便不了了之。
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成行。
回到王府,崔奇南已经走了,李旦在书室和门客们议事。
裴英娘回房换下胡服,走到琴室,抱着箜篌弹奏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心事,调子也沉闷忧郁,恍如幽咽。
一只手按在琴弦上,发出突兀的铮响。
李旦矮身跪坐在她面前,低头看她,“不高兴?”
伸出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身姿娇小,宽大的袍袖交叠,把她罩得严严实实的。
她撇下箜篌,靠着李旦仿佛心里能安稳一点,“阿父说带我们去九成宫消暑。”
“不想去?”李旦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谁欺负你了?”
她连忙摇头,“我只是伤心……阿兄,阿父身体不好,你没事多去宫里看望他……”
话刚说出口,她又赶紧反驳自己,“不了,还是我常去宫里吧。”
李旦是出阁开府居住的亲王,常去宫里探望李治,民间百姓看来,是他孝顺,但太子、李贤和其他朝臣可不会这么想。
除了嗣子以外,其他皇子成年后,少不得和父亲疏远,因为父亲是皇帝,皇子去得太勤,会被其他人当做他另有目的。
太宗李世民对魏王李泰颇为宠爱,李泰成年后,他依然不改慈父之心,惹得大臣们频频上书劝谏:李泰并非太子,陛下怎能屡屡优待?
李世民听不进劝告,最终父子决裂——虽说原因不是李世民的偏爱造成的,但他的优待,助涨了李泰的野心膨胀。
李旦搬出蓬莱宫后,很少回去,偶尔陪裴英娘回宫,总会碰到李贤的人。
次数多了,他尽量避免单独进宫。
李治也很少召见他。
这样对彼此都好。
他叹口气,俯身轻吻裴英娘含泪的眼睛,泪水咸涩。
等他的吻落到花瓣一样娇软的唇上,她有点喘不过气,乖乖让他压着亲了好久,拂去眼角泪珠,“我不该这么伤心的,阿兄,你别往心里去。”
不能因为她伤感,就让李旦冒着风言风语进宫,李治说不定也不想见他。
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父子之情只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不是她能体会得到的。
也只有她和李令月可以毫无顾忌地出入宫廷。
“等搬去九成宫,就没那么多忌讳了。”李旦拉裴英娘起身,“别多想,去收拾箱笼行礼,免得走的时候丢三落四。”
“嗯。”裴英娘答应一声,抚平衫襦皱褶。叫人把内外管家叫进院子,准备出行的车驾,挑选跟去行宫伺候的随从。
看她忙碌起来后又变得和往常一样精神奕奕,李旦笑了笑。
第144章
倭国使团听说二圣即将率领文武百官和王公贵族前往九成宫避暑, 知道裴英娘势必陪同二圣左右,急得不行,三番五次央求交好的鸿胪寺官员上门拜访,打听瓷器买卖的交易价格和数量。
他们最关心的,是新罗人是否取得贸易资格。
裴英娘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 这天在王府接见倭国商人的代表。
倭国商人受使团差遣, 但明面上和使团没有直接来往。
直接见使团有些打眼, 先和商人见面,谈好价钱,双方还有商量的余地。
阳春三月, 院中百花齐放,花团锦簇。
宴席摆在沉香亭,三面繁花, 一面临着水波荡漾的碧池, 岸边烟柳如云,景色优美。
十数位锦衣绣袍的郎君、女郎们围坐在水池边, 说说笑笑, 高谈阔论,怡然自得。
裴英娘端坐沉香亭中,李令月、郑六娘歪坐在她旁边,两个初次有身孕的人不耐烦应酬, 没有和众人一起斗酒赋诗,挤在一处说悄悄话。
空地上架起高高的秋千架,一共分有五层, 一层层往上递进,最高一层,几乎和王府最巍峨的星霜阁平行。
健仆、使女们身着窄袖彩衣,戴彩帽,爬上最高的秋千架,脚踩秋千,手挽粗绳,荡向高空。
秋千架周围没有任何依仗,一旦松手或是脚下打滑,摔下秋千,必定一命呜呼。
娇小玲珑、面庞秀美的使女们并没有恐惧害怕,笑呵呵爬上秋千架,比赛谁荡得更高,荡的姿势更优美。
倭国商人被阿禄领进院子的时候,远远听到彩铃的清脆声响和小娘子们的娇俏笑声,还以为是府中女眷躲在哪处阁楼玩耍。
等看清那高高的秋千架上像蝴蝶一样来回翻转,大胆飞向高空,完全不惧危险的使女们时,一个个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一名绿裙使女更为大胆,竟然松开双手,只以一脚蹬在秋千板上,晃晃荡荡,眼看就要摔下来!
倭国人齐声惊呼,下一刻,那名使女扭腰翻身,一个腾挪,竟然在高空中自如地做出各种飞舞的动作!
亭中、水边的贵族郎君、女郎们或坐或卧,倚着凭几,吃酒的吃酒,斗诗的斗诗,似乎对那使女的表演见怪不怪。
阿禄不耐烦地咳嗽一声。
倭国人赶紧收起惊异之色,夸赞相王妃蕙质兰心,宴席别致精巧。
阿禄露出得体谦逊的微笑,引着几人入席。
倭国人并非上宾,能参加宴席,已是喜出望外,没敢大大咧咧硬闯到主人的席位前——他们熟知长安贵族世家礼仪,比傲慢粗鲁的新罗人强多了!
倭国人刚想到这里,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嗤笑。
新罗商人端着一杯松花酒,皮笑肉不笑,盯着倭国人看了片刻,扭过脸。
倭国人脸色大变,悄悄议论:“他们怎么也来了?”
“莫非相王妃也想同新罗人交易?”
“不行,这一次决不能让新罗人抢先!”倭国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人沉声说,“他们已经抢走了永安纸,如今连我们都得从新罗购买纸张,瓷器不能再让他们抢走了!”
众人议定,待会儿不论相王妃提出什么要求,先答应下来再说。
反正长安的皇室贵族极为豪爽大方,哭一哭,求一求,他们就会心软。相王妃年纪小,又才刚成婚,年轻妇人,最好打动,待会儿他们抱着王府仆从的大腿嚎啕大哭,王妃一定会同情他们哒!
结果没让商人们失望,宴席散后,他们哭诉一番本国如何贫穷,如何仰慕大唐,相王妃果然起了恻隐之心,主动降价了!
虽然相王妃的要求有点古怪……但是先不管了,不能让新罗人占便宜!
双方定下初步盟约,裴英娘出手阔绰,当即赠送倭国商人一百匹剑南进贡的蜀锦。
倭国人受宠若惊,回到下榻的邸舍,立刻通知使团成员,立刻签订契书,不得有误!
新罗人气得骂娘,倭国人抱着精美的蜀锦在新罗人的住所前晃悠来晃悠去,得意洋洋。
处理好和倭国人的交易,阿禄和阿福大着胆子问裴英娘,“娘子要银矿做什么?”
用来打制银器的话,直接找商人采买就够了,用不着千里迢迢,跨越大海和倭国人交换物资。
裴英娘道:“可以和胡人交易。”
兄弟俩对视一眼,原来如此。
中原钱帛兼用,银子只能用来制作各种精细的银器,但在西域、陇右道、胡人聚集的地方,已经开始流行以银子换算笨重的铜钱。
裴英娘问过朝中人的意见,瓷器生意暂时只是小打小闹,等她摸清倭国商人的底细,接下来的事就轮不着她操心了。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替他人做嫁衣裳,海上商道凶险万分,顺利的话可以赚得盆满钵满。但是一旦船队遇上风浪,许多商人很可能就此家破人亡,她需要为他们找到后盾。
主仆几人商量了一些琐碎事情,裴英娘想起一事,合上账本,“四郎那边还没有消息?”
蔡净尘南下接马氏回长安,一去几个月,头两个月时不时会托过路行商送信,开春后突然音信全无。
王府的人去驿站打听,驿长说南方闹地龙,刚修好的栈道又毁了,里头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阿福眉头轻皱,“娘子,不如仆亲自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