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静静听她说下去。
她依然闭着眼睛,不疾不徐道:“那天我和阿父在凉亭下棋,阿姊在旁边逗猫玩,近侍走过来,说要再次为阿兄选妃,世家女郎们都进宫了……我不小心摔了手上的扇子,扇坠砸在脚尖上,特别疼,疼得我眼圈都红了……”
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一抽一抽的疼,只觉得怅然若失。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某个寒冷的冬夜,忽然从梦中惊醒,背后暖洋洋的,李旦怕她冷,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听到她翻身,宽厚的手轻摸她的脸颊,低头吻她,“做噩梦了?别怕。”把她搂得更紧。
那一刻,她忽然懂了。
夜已经很深了,滴漏发出嗒嗒声。
狂喜和惊愕同时浮上心头,李旦一时失声。
他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清浅的微笑,顾不上隐隐作痛的伤口,猛然坐起,捏着裴英娘的手,把她抵在床脚的锦被上,灼热的身体牢牢地桎梏住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英娘浑身瘫软,因为李旦的气势,还因为说出心底最隐秘的事情,好像把自己整个掏空了。
这对她来说很艰难。
“你也没问啊……”她负气似的说,扭过脸,眼眶泪花闪闪,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李旦嘴角微微勾起,心底的焦躁不安全被抚平了,他甚至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满心只有快活,他吻她轻颤的眼睫,泪水仿佛也是甜的,娇软的身体在他怀里发抖。
他搂紧她,闻到她发间清淡的茉莉花香,真想让她一点点在自己身下慢慢敞开,毫无保留,听她用娇娇软软的声音哭着呢喃他的名字,整个人都属于他。
可惜他身上带着伤。
他惋惜地叹口气。
裴英娘从这一声叹息中听出他激荡的情欲,打了个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
掉扇子的回忆在第65章左右
第173章
最后当然什么都没做, 伤口裂开不是闹着玩的。
裴英娘翻过身, 不想理李旦,他笑得太古怪了。
李旦还在笑,眼里似掺了细碎的月光, 亮晶晶的,手掌搭在她的肩膀上, 把她翻过来, 让她对着自己睡。
第二天奉御上门为李旦诊脉,欣慰道:“大王气色好了不少。”
心里暗暗纳罕,昨天相王还脸色苍白,今天就气血充足, 面色红润, 像吃了仙丹一样, 难道自己的医术又精进了?
李旦斜倚床栏,微微一笑。
午后,其他听到消息的人家纷纷登门探望, 知道李旦受伤不便见客, 来的大多是女眷,特意来陪伴安慰裴英娘, 送医送药,还有推荐祖传伤药的,她少不得出面应酬。
回到房里,直长刚刚为李旦换好药,他衣襟半敞, 长腿弓着,以手支颐,含笑问她:“扇坠在哪儿?”
裴英娘呆了一下,明白过来时,脸上火烧一样,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哪里记得扇子收到哪只箱笼去了?说不定留在道观里,没带进王府。
李旦继续追问。
她借口记不清了,等明天再找。
李旦等不及,催她立刻把扇子找出来。
她顾左右而言其他,出去让半夏煮茶,准备茶食,她肚子饿了。
吃醍醐饼的时候,李旦静静地凝视着她,嘴角始终勾起,黑白分明的眸子满蕴动人深情。
她无奈,推开刻花碟子,领着忍冬去库房翻箱笼。
忍冬记得她的所有首饰物件,很快找到摔裂的貔貅扇坠,虽然摔坏了,却没舍得扔,用锦帕仔细包着,收在红漆匣子里。
“呐,给你。”裴英娘把扇坠摔到李旦怀里,脸上涨得通红,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种窘迫的感觉。
李旦拾起扇坠,貔貅中间有道裂纹,翠绿色的玉石,摔出瑕疵就不能用了。他挑眉一笑,珍而重之收起扇坠,“给我打只绦子,要丹朱色的。”
他要随身佩戴这只玉坠?
裴英娘皱眉说,“这只扇坠摔坏了……阿兄你喜欢,我再给你寻一个好的。”
她的宝贝多着呢,可以一天戴一个不重样。
李旦揉揉她的发顶,柔声说:“不,我就喜欢这一只。”顿了顿,强调一句,“很喜欢。”
他固执起来的时候听不进劝,裴英娘苦恼地叹口气,好吧,看看能不能让忍冬把络子打得精巧些,好遮掩貔貅玉石的瑕疵。
几天之后,忍冬按着她说的样式打好络子,云鹤松鹿纹,绞金银线,串珍珠、玛瑙,大方雅致。
李旦要求裴英娘当着他的面,亲手把玉坠络好,再亲手给他系上。
他身上带伤,不能出门,每天穿宽袍大袖,隔几个时辰要解开衣衫换药,哪里需要束革带,缀佩饰?
裴英娘不肯,被李旦强压着揉搓一番,娇喘微微,不住求饶,不肯也得肯。他的腰腹上有刀伤,暂时动不了她,其他地方可没受伤!
一晃过了七八天,石榴花彤红似火,碧绿的荷叶间蹿出一枝枝荷苞,再过不久就能吃上莲蓬。
这天秦岩忽然登门求见,李贤要走了,他想见李旦一面。
武皇后冷酷理智,不论外界有什么传闻,接连颁下数道敕书,惩治李贤和他亲近的文武官员,诛杀大批同情李贤的朝臣。
等事情平息,朝中已经没有多少人敢公开反对武皇后。
在李治的有意袒护下,李贤没有受太多罪。武皇后倒也没有想过非要逼死李贤,最后帝后各退一步,下旨将李贤流放至巴州,女眷同行,他的儿女们年纪还小,接入宫中,由宫廷女官们代为抚养。
甲士们押解李贤南下前,武皇后命人把儿子带去蓬莱殿,据宫人们说母子俩没有争吵,李贤被送出正殿时脸色灰败。
裴英娘问李旦去不去,他的伤还没好,连下地走动都要人搀扶,骑马是肯定不行的,乘车又太颠簸。
李旦没有犹豫,“去。”
裴英娘吩咐下人预备厚厚的棉被褥子,往卷棚车厢里铺了一层又一层,出发时她想陪他一起出城,他不答应,“乖,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李贤已经被废,没了顾忌,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他不想让她去李贤跟前白白受气。
裴英娘没有坚持,她和李贤还真没什么好说的,想一起去只是担心李旦的身体罢了,“我叫杨知恩跟着你去,别逞强,下车的时候让他搀着你。”
李旦听她一句句叮嘱,笑了一下,捏捏她圆润的脸颊,爱操心的小十七,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好。”
裴英娘一直送到外院门口,眼看着车队转过街角,正要转身回去,长街另一头马蹄哒哒,宫里内侍上门送节礼来了。
马上就是端午佳节,宫中送来黍粽、雄黄酒、艾虎、蒲龙、符篆彩幡、竹柄绢扇,并各种时鲜果点,其中当属从岭南千里迢迢运回长安的新鲜荔枝最珍贵。
近侍拱手见礼,笑嘻嘻道:“王妃前几日送进宫的折扇,二圣瞧过了都说喜欢。”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裴英娘夜里帮李旦打扇时,忽然灵机一动,命书坊做了一批折扇,扇面有洒金笺、泥金笺、浑金笺、瓷青纸笺、绢面和素纸的,命人送去宫里。
李治见了折扇,新奇不已,拣了两把随身携带,上朝时带了一柄大片金湘竹折扇,当着几位阁老的面,哗啦啦一打开,阁老们的眼睛都快被晃花了。
下朝之后,阁老们派人四处打听李治手上的折扇是从哪里来的。
裴英娘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笑着道:“府里又制了一批新花样,正好托公公带回去。”
近侍含笑道:“不如王妃随奴一道入宫,皇后殿下命奴传话,召英王妃和王妃进宫商量过节的事。”
裴英娘脸色微沉。
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
李贤还没离开长安,武皇后已经迫不及待试探李显和李旦。
李贤肯定不止想见李旦一个人,李显应该也去送行了,刚好趁着两位亲王出城,把她们召进宫,武皇后的意图,昭然若晓。
她和赵观音,一个是相王妃,一个是英王妃,此次奉命进宫,谁把性命留在宫里,谁的丈夫就是下一个太子。
裴英娘在嫁给李旦的时候便准备好了逃生的法子,并不慌张,抬手掠掠发鬓,淡笑道:“容我进屋换几枝鲜亮钗子,装扮一番,母亲爱看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近侍心下大为诧异,他刚从英王府过来,英王妃听说武皇后要见她,吓得汗流浃背,一张芙蓉面,霎时惨白,相王妃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相王和英王都被人绊住了,料想王妃耍不出新花样,近侍恭敬道:“王妃请便,奴在外头等着。”
裴英娘进屋换了身窄袖胡服,宝蓝地小花瑞锦翻领长袍,踏皂靴,梳简单的圆髻,戴罗帽,一串串取下腕上的镶金翡翠镯子、金臂钏、珠串,叮嘱长史,“等郎君回来,劝他不要冲动。”
长史叹息道:“娘子不怕么?”
裴英娘淡淡一笑,这一天总是要来的,早点来也好。
她叫来阿禄,说了折扇的事,“精致的有几百柄就够了,多预备些素纸扇面的折扇,请书坊的人把流传最广的诗作画在扇面上。”
时下士人喜欢追捧文人才子,不出几天应该就能卖光。
阿禄应喏。
主仆两个商量了其他琐事,外边近侍开始催促。
“我走了。”裴英娘起身出去,炽热的光线洒在她身上,锦袍上的花纹闪闪发亮。
只有长史明白她此刻进宫意味着什么。其他婢女、仆从懵里懵懂,半夏和忍冬有点委屈,因为裴英娘这一次不让她们随身伺候。
裴英娘坐进宫里派出的卷棚车里,车轮转动,沉缓的轱辘声响中,相王府越来越远。
到宫门前时,牛车嘎吱一声停下,换上人力牵挽。
顺着纵街一路往北走,半个时辰后,近侍的声音响起,“王妃,到了。”
梳高髻的彩衣宫婢迎上前,搀扶裴英娘下车。
她抬头看一眼巍峨庄严的蓬莱殿,余光看到赵观音也正仰头注目皇后的寝殿。
赵观音特意装扮过,穿翟衣礼服,戴花钗,贴花钿,饰面靥,粉光脂艳,雍容华贵。
“十七娘也来了。”
裴英娘向她颔首致意,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裴英娘笑得平静,赵观音笑得淡漠。
嘎吱嘎吱,身后传来车轮轧过石板的声音,还有人?
裴英娘扭头去看,一个簪金钗、梳倭堕髻、面容秀丽的妇人怀抱杏黄地宝相花纹襁褓,在众人的簇拥中欢欢喜喜踩着脚凳下车。
是韦沉香。
裴英娘扬眉,韦沉香不会以为武皇后召她入宫,是为了封赏她吧?不然她怎么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李贤被废,只剩下李显和李旦两位皇子,长幼有序,二圣肯定会册立年长的李显为太子。韦沉香想想就觉得激动万分,这些天睡觉都睡得不安稳——高兴的,李显成了太子,她的女儿岂不就是郡主了?等李显即位,裹儿就是长公主,她说不定能当上贵妃!
韦沉香被即将到来的显耀荣华迷花了眼,看到裴英娘,不像之前那么热情客气。亲王的王妃虽然尊贵,怎么比得贵妃呢?她可是要成为贵妃的!再进一步,说不定成为一国之母,大唐皇后!
裴英娘没理会满面红光的韦沉香,这会儿她有多高兴,待会儿就有多失望。
事实证明,韦沉香不仅仅只是失望那么简单,她当场涕泪齐下,哭得梨花带雨。
武皇后没有见她们,直接命人把他们关押起来了。
内廷的私狱,全部由武皇后的心腹把守。
她们被关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房中铺设簟席,没有任何家具陈设,连放茶盏的小几都没有,可能是怕关起来的人利用器具击伤看守的人。
韦沉香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刚才她离开英王府时,满心以为天后要册立太子,所以先接见赏赐她们这些女眷,那些宫人一个个甜言蜜语,态度温顺恭敬,为什么一进宫,什么都变了?
见母亲哭泣,李裹儿嘴巴一瘪,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韦沉香伤心难过,没心情安抚女儿,任她哭泣。
赵观音皱眉,想想自己的处境,没有多管。
裴英娘最为自在,端坐着吃茶。
“十七娘不怕茶中有毒?”赵观音不想听韦沉香的哭声,起身挨着裴英娘坐。
四面窗户紧闭,还是有光线透过槛窗,漏尽室内,空气中粉尘浮动,今天是个晴天。
裴英娘笑了笑,看着杯口萦绕的热气,“我和阿嫂说句实话,你的茶水里或许会有毒,我的不会。”
赵观音怔了怔,为裴英娘的自信笃定。
沉默半晌后,她苦笑着道,“也是,圣人疼爱你,你和我不同。”
“不完全是因为圣人。”裴英娘呷一口茶,岔开话,慢慢道,“阿嫂是什么打算?”
不管李旦来不来,她都能安全离开蓬莱殿。赵观音确实和她不同,李显来,赵观音还能活,如果李显不来,她必死无疑。
武皇后的暗示很明显,想要太子之位,就得装聋作哑。
赵观音垂下眼眸,望着簟席上细密的刻花纹路,“听天由命罢。”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比较靠谱的说法,唐朝时没有出现折扇,至少初唐是没有的
第174章
终南山千峦叠翠, 虽是夏季, 仍可见云层之上雪峰绵延,钟灵毓秀。
李贤的车驾已经走远了。
马鸣嘶嘶,李旦站在山道前, 风吹衣袂飞扬。
“阿弟……”不知是不是山风太冷,李显哆嗦了两下, 小声问, “你刚刚和六兄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韩国夫人,魏国夫人,还有赵道生, 安定思公主……
李旦瞥李显一眼, “你听见什么了?”
被他淡然的眼神一扫, 李显没来由觉得怕,下意识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李旦嗤笑,“你听见了也没什么。”
贺兰氏引导李贤怀疑自己的身世, 李贤派人去查, 查来查去,确实查到许多疑点, 比如他的出生日期和武皇后的产期似乎对不上,一个妇人,怎么可能在两年内连生三个孩子,中途还有过一次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