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不可能,李贤查到的传闻有几分真, 但也不全准确。因为他的出生没有什么异常之处,被篡改生辰的是李弘和夭折的安定思公主。
李旦知道真相,不过他没有提醒李贤。他坐视李贤落实怀疑,最终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七兄。”车驾消失在山林深处,他掉头往回走,“六兄如果继位,你我的下场,不会比五兄好多少,所以我不帮他,你明白吗?”
李贤多次劝他废黜英娘,另娶他人,打压他和李显,现在李治和武皇后还牢牢把持朝政,李贤就如此迫不及待,等李贤掌握实权,他们的处境只会更艰难。
李显神思恍惚,追上李旦的脚步,眼珠骨碌碌乱转,“阿弟,你……”他狠狠心,飞快道,“你不要谋反,好不好?”
李旦眉心轻拧。
李显凑到他面前,一口气道:“阿父和阿娘要册立我为太子……我不会和六兄那样的,我保证!你喜欢十七娘,我将来册封她为国夫人,她想要什么,只要她开口,我一定帮她办到!金银珠宝,华服玉石,随便她挑!你喜欢印书就印书,喜欢打波罗球就打波罗球,我什么都不干涉你,我把长安最气派的宅子送给你,骏马猎鹰,宝剑弓囊,都给你。”
一国储君,未来的皇帝……如此甜美的诱惑,连无所事事的李显也不能抗拒。他毕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皇子,皇位没有轮到他就罢了。轮到他,他实在不想拱手让出去。
他壮着胆子去拉李旦的胳膊,“我当了皇帝也不会变的,真的!你嚣张跋扈也好,仗势欺人也好,都不要紧。阿弟,你答应我,千万不要谋反,只要你不谋反,你干什么都行……兄弟四个,只剩下我们俩了。”
他们是二圣嫡子,宫中除了他们的母亲,没有其他后妃,他们自小呼奴使婢,锦衣玉食,出入宫闱豪门,追随者众。
曾几何时,他们兄弟曾结伴打马乐游原,四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纵马奔驰,鲜衣怒马。
到如今,五兄沉眠地下,六兄遭到贬谪,长安城,只剩下他和李旦。
山风裹挟着慢慢蒸发的露珠气息,李旦莞尔,他相信李显的话出自真心。
当了皇帝这种话都能随口对他说出,也不怕他去李治面前告状。
他轻甩袍袖,“七兄,小心母亲。”
武皇后才是李显要提防的人。
李显愣了一下,然后咧嘴一笑,摸摸后脑勺,“我晓得,阿父叮嘱过,叫我什么都听母亲的……这不难啊!”
李旦双眼微眯,看着没心没肺的李显,摇摇头。
兄弟俩回到内城,准备多时的女史上官璎珞迎上前,纱帽底下缀了软翅,圆领袍不是她惯常穿的颜色——她的品阶又升了一级,“两位大王,殿下请王妃们进宫叙事,此刻人已经在蓬莱殿了。”
李显茫然。
李旦眸光一沉,变了脸色,一撩袍子,直接问:“几时走的?”
上官璎珞嫣然笑道:“差不多有两个时辰。”
李旦嗯一声,回头吩咐仆从,“她怕走夜路,我去接她。”
“大王。”上官璎珞拦住他,不疾不徐道,“您可想明白了?违抗殿下,您就得和太子之位失之交臂,殿下其实很倚重您。十七娘固然娇美青春,惹人怜爱……天底下美貌的小娘子不知凡几,您大可再娶一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女郎,听说裴相公家有位小娘子,容色倾城……”
李旦掀唇微笑,目不斜视,一口打断上官璎珞,“走吧。”
上官璎珞倒也不怒,面不改色,拱手让开道路,“请。”
她望着他高大冷峻的背影,沉默良久。
十七娘,当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嫁给相王,你明明知道皇后殿下的手段……现在,我可能明白了。
待李旦走远,李显还一头雾水。
李旦没有和李显解释什么,上官璎珞会让他明白的,李显既然想要当太子,就得自己面对武皇后。
※
“相王来了。”
蓬莱殿里,房瑶光面无表情走进内殿,肃礼道:“上官向英王陈明利害,英王犹豫不决,还在挣扎。”
伏案批改奏折的妇人没有吭声,一盏茶的辰光之后,她才放下紫毫笔,合上奏本,“再等等。”
李旦果然来了,李显果然迟疑。
武皇后眼角微微上挑,端起茶盅,徐徐呷一口茶,这和她预料的一模一样,也和她期待的一模一样。
李旦不来,她才要警醒,如果他连十七娘都能放弃,说明他也对帝位有野心,他的心性之坚忍,绝对不在她之下。
他来了,她刚好顺水推舟放十七娘出去。含凉殿那边暂时没有动静,不代表李治能容忍她杀十七娘。
她没想过要十七娘的命,姓了武,就是武家的人,就得服从她。
目前为止,李旦、十七娘和她没有利益冲突。
不过不能就此掉以轻心,趁着威慑李显的时候,把十七娘也抓来,吓一吓他们,提醒李旦收收心,他最近主意越来越大了。
顺便也是做给李显看,让他明白,她不只试探他,也试探李旦,他的弟弟同样是太子的候选之一,如果他敢有异心,她可以立马废了他,另立李旦。
至于到底立哪个儿子当太子……长子厌恶她,次子仇视她,儿子们长大了,不再把她当母亲,他们恨不能立刻把她赶下台。
已经掌握权势,何必再虚情假意,既然儿子们不听话,废了再挑一个听话的。她生下他们,抚养他们长大,给他们天底下最尊贵的地位,也能随时收走他们的一切。
她不需要儿子们的真心顺服,只要够本分就行,权势是她的最大底气,成王败寇,她掌握主动,所有人只能俯首称臣。
谁都不可靠,唯有自己掌握权力,才是最稳固的。
想和她对着干,就得做好被碾碎成泥的准备。
李旦进宫的时候,晚霞漫天,蜻蜓低飞,绿柳间偶尔露出太液池波光粼粼的一角水色,他披着暮色进殿,开门见山,“母亲,儿来接英娘回王府。”
武皇后稍一沉吟,抬起眼帘,“旦儿,你真的想好了?”
李旦目光坚定,“当年儿子杀武三思的时候,早就和母亲说过……母亲想要从儿子这里取走什么,儿没有怨言,只有英娘不行。”
那一夜的刀光血影,武皇后记忆尤深,她的小儿子,提着长刀,一步一步踏上正殿,犹如狩猎的孤狼,凶狠决绝。
“好。”武皇后微笑道,“你可以带她走。”
李旦转身即走。
武皇后眉峰微蹙,叫住他,“旦儿……你真的想好了?”
她见了李贤一面。
李贤双眼赤红,质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假如我真的是母亲的儿子,母亲为什么不向我解释?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因为他们立场敌对。
武皇后不想和自己的儿子辩解什么,除非李贤能和她平起平坐。
她狡诈,野心勃勃,不在乎名声,她的儿子早晚得明白,他们的母亲,不是甘于贤良淑德的深宫妇人。
他们出生的时候,那么小,粉团一样,躺在柔滑的锦缎里,宫婢把孩子抱到她跟前,她逗孩子们笑,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儿女们面前。
她费尽心机爬上皇后宝座,心肠在一次次风波中锤炼得冷硬如精钢,他们早该认清现实。
现在,连李治也疏远她了……
然而她并不是很在乎,权力如同美酒,越品越沉迷于它的醇香。
武皇后怀疑李旦是不是故作豁达,他真的不心动吗?
李弘和李贤急着赶她下台,还不是因为权欲熏心,想早日登上九五之位,清高也好,潇洒也罢,终究抵挡不了旁人的蛊惑。
这个问题李治也问过李旦。
他淡笑一声,“母亲,我早就想好了。”
※
外面暗了下来,房里没有点灯,灯光从回廊透进室内,光线昏暗,静悄悄的。
裴英娘表现得很镇定,赵观音也没有惊慌失措。
韦沉香偷偷靠近两人,听她们交谈。
她自我安慰,相王妃不会出事,李显的太子之位犹如板上钉钉,皇后只是想吓唬李显,会放她们离开吧?
魂不守舍,坐立不安,一直等到月上柳梢,宫婢打开房门,韦沉香跳了起来,抱着李裹儿冲过去,“是不是英王来了?”
宫婢没理她,径直走向裴英娘,躬身道:“王妃,相王来接您了,就在殿外等着。”
赵观音没有任何意外,既不失望,也不羡慕,浅笑着说:“陪我说了一下午的话,难为你了。”
裴英娘站起身,低头看着赵观音,目露感慨之色。
武皇后不仅仅只是威慑李显这么简单,她还要彻底吓破李显的胆子,践踏李显的自信心,让李显完全臣服于她。同时昭示自己对李显的掌控力,杀鸡儆猴——太子的妻子死在武皇后手上,太子不敢吭声,文武百官们看到了,会怎么想?
胆子小的会明哲保身,不敢和武皇后作对。
而那些有抱负的人,敢效忠李显吗?敢把身家性命托付于李显身上吗?
谁当太子,武皇后就会杀了谁的妻子。
男人最爱的是到手的权势,等事过境迁,武皇后可以为李显再娶一个王妃,拉拢李显的同时监视他。
“阿嫂,你多保重。”裴英娘轻声说。
赵观音对她笑了一下。
裴英娘微微叹息,扭头走出去。
她忽然明白武皇后为什么把她也抓来,不单纯是为了试探李旦,威胁李显,还有一种可能。
如果李旦选了太子之位,武皇后不会杀她,不仅不杀她,还要重用她,放她出去,继续让她当相王妃,看她和李旦互相猜疑。
武皇后知道,如果李旦不来,以她的脾气,肯定会和李旦决裂,如此一来,武皇后正好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
她不和李旦反目也不要紧,亲眼目睹赵观音的下场,她以后敢违抗武皇后吗?
不管哪一种结果,一切全在武皇后的掌握之中。
夜风寒凉,拂起裴英娘鬓边的碎发。
台阶下灯火朦胧,梳洗的高大身影立在玉兰树下,眉目英挺。
李旦知道她没有性命危险,可他还是来了。
裴英娘抿嘴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绕不过来也不要紧,反正武皇后是霸王,她说了算,咋样她都占上风,咋样她都能根据需要去利用其他人……
第175章
夏季的夜, 像清透的凉粉冻,月光如银,四野传来隐隐约约的蛙鸣, 宫灯高悬,灯火明明灭灭。
李旦拾级而上, 抖开小团窠蜀锦披风, 裹在裴英娘肩头,牵起她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干燥, “走, 回家。”
裴英娘轻轻嗯一声。
已是宵禁时候, 长街清冷寂静, 来回巡逻的武侯卫提着灯笼守卫坊门,数不清的飞虫不住往灯笼上扑。
卷棚车驰出宫门,驶向隆庆坊。车窗外挂了香囊,异国番邦进贡的郁金香、龙脑香, 香气久久不散,所过之处, 隐隐留有余香。
裴英娘倚着李旦,小心翼翼避开他腰上的伤口, “阿兄,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他们预料到武皇后会这么做,商量了许多应对的法子,其中不包括李旦直接来接她,他可以用更婉转妥帖的方法。
李旦背靠层层堆叠的绸缎隐囊, 右手揽在裴英娘肩上,低头吻她的发顶,“我忘了。”
二十多年来,他全部的温柔甜美记忆,几乎全是她,明知她没有危险,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光是想象她不在了的情景就觉得绝望。
拥有过最美好的,怎么甘心再失去她,回到荒凉的过去。
直接和母亲摊牌是最快的方法,他等不到李显先投降。
听他睁眼说瞎话,裴英娘轻哼,手却仍旧老老实实抱着李旦,不管怎么说,他是因为怕她吃苦头才放弃其他迂回手段的。
沉默了半晌后,她忽然说:“每年端午,南方扬州一带有竞渡比赛,长安没有……今年我们去看龙舟竞渡?”
话刚说出口,不等李旦回答,她摇摇头,否定自己,“不行,你的伤还没好,不能舟车劳顿。”
而且李治肯定舍不得他们远行。
李旦揽紧裴英娘,“想看龙舟竞渡?”
她点点头,宫里的事一桩接一桩,赵观音很可能活不过今晚……她想出去透透气。
“回去让匠人扎彩船,我带你去洛阳。”车帘被夏风吹起,李旦望着车窗外明朗的月色,眼眸沉静,“我们去洛阳看竞渡。”
裴英娘笑了笑,没把李旦的话当真,他们哪能说走就走呢!
※
裴英娘走了,说明李旦不想争太子之位,李显来不来,武皇后都只能选他当太子。
韦沉香应该松口气的,可她并没有,反而更害怕了。
如果事情真有这么简单,武皇后为什么还不放她们离开?
她和赵观音之中,一定要死一个人。
“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韦沉香去拉赵观音的手,她们敌对过,仇视过,互相埋怨过,从亲如姐妹的闺中密友到见面眼红的正妃和孺人,现在房里只剩下她们,她又像小时候那样,下意识找赵观音求助。
赵观音很骄纵任性,对她还是很和善的。
李裹儿哭闹了一阵,韦沉香心里沉甸甸的,没耐心哄孩子,任她哭,小家伙嗓子都哭哑了。
赵观音低头看着韦沉香的手,纤细雪白,李显应该很喜欢这双手吧?
他喜欢的人太多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她长叹一口气,冷冷道:“你放心,皇后不会杀你。”
她是正妃,杀她就够了。武皇后之所以把韦沉香和李裹儿也抓来,一方面是吓唬李显,另一方面,是让韦沉香亲眼看着她死,韦沉香心思太多了,武皇后这么做,算是顺手给她一个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