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她不会出面,一切由阿福随机应变。
阿福获得自由身后,以原来的身份示人,他本是世家子,换上锦缎衣袍,仗剑纵马,行走在平康坊间,其他人都把他当成挥金如土的富贵纨绔。
裴英娘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出面料理这样的事,商路已经打通,前年开始她就在有计划地降低自己对东西市贸易的影响力。她代表朝廷,朝廷必须从大局出发,在确保总体利益的前提下,适当引导,而不是和以前那样,随时随地简单粗暴地干预坊市间的贸易。
为长久计,她必须如此,否则得益的永远是少数世家,受苦的终究还是老百姓。
※
虽是初冬时节,池中的大片残荷里仍然时不时冒出一两片翠绿新荷,站在七宝阁窗前眺望远处,日光映照之下,池水呈现出一种清透幽冷的墨色。
长史拱手道:“殿下,陛下没有惩罚苏安恒,还赐给他汤羹饮食以示安慰。”
李旦收回凝望残荷的目光,手指微曲,轻叩窗棂,“薛怀义那边有什么动静?”
“薛怀义仗着陛下……”长史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仗着陛下宠爱,极为骄横,昨日他在宫门前遇到几位相公,不止言语轻慢,还和相公们争道,撞翻了裴相公的牛车。”
李旦挑眉,“控鹤府呢?”
郭文泰上前一步,“控鹤府中任职的多是美貌郎君和轻薄文人。”
李旦沉吟片刻,“你亲自去一趟太平公主府上,告诉她时机到了。”
郭文泰应喏,退出七宝阁。
“殿下。”长史抬起眼帘,小心翼翼道,“诛杀薛怀义之事,最好由太子妃和太平公主出面。”
李旦望着波光粼粼的池水,点点头,“孤明白。”
裴英娘不是豢养在笼中的小鸟,她有她的想法,她的打算。很早开始,他想把她永远捧在掌心里好好娇养着,不管最后他只能是她的兄长,还是如愿以偿成为他的丈夫,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但是娇养并不代表要把她的翅膀折断,她想自由自在地翱翔,那他就把整个天下捧到她面前。
他回到甘露台,午膳准备好了。
裴英娘还在和阿禄小声讨论什么,日头升到半空,廊前暗了下来,她坐在梅花树的花光阴影里,神情郑重,柳眉微蹙。
奉御从回廊另一头快步走过来,小童背着药箱,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走到廊檐底下,“殿下,该请脉了。”
裴英娘回过神,示意阿禄退下,奉御每天午膳前为她诊脉,比鼓楼的钟鼓声还准时。
今天来的奉御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话比较多,诊脉的时候,絮絮叨叨叮嘱裴英娘,吃饭要细嚼慢咽,不能吃生水,隔夜的茶不要吃……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后辈,啰里啰嗦,一口气能说五六句话。
李旦没过去,站在拐角的地方,眼眸微垂,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细听奉御说的话。
内侍们大气不敢出。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奉御说话的腔调忽然拔高,像正旦那晚平地而起的烟火。
足足沉默了半炷香的工夫,奉御哆嗦着后退几步,拜倒在地,叩首道:“恭喜殿下。”
裴英娘睁大眼睛,“嗯?恭喜我什么?”
李旦嘴角微微勾起,笑了笑。
可以和她说了。
※
甘露台的气氛霎时变得热闹喜气起来。
宫婢内侍们精神抖擞,领了赏赐之后,更是喜笑颜开,走路都带风。
裴英娘呆坐在食案前,一脸不可置信,奉御刚才说的话她一句都没听清楚,脑袋里嗡嗡嗡嗡响个不停。
李旦把她扶进内室,筷子送到她手里,看她还呆呆的,轻笑一声,“要不要我喂你吃?”
裴英娘打了个激灵,端起自己的碗,滚烫的羊肉粥散发出阵阵热气,温度透过薄薄的瓷碗,手指慢慢暖和起来。
她喜欢孩子,每个孩子都该得到温柔呵护,但是她好像还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心理准备……
李旦眼神示意房里的宫婢们退出去,揽住裴英娘的肩膀,抬起她的下巴,眼眸清亮,“不高兴?”
裴英娘心乱如麻,好在这乱并不影响心底的期盼和喜悦,她放下粥碗,倚着李旦的胸膛,老实说,“阿兄,我有点怕。”
“不怕。”李旦拍拍她的脑袋,“阿兄在这儿。”
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安慰,没有别的话,但裴英娘却觉得恐惧忐忑都被慢慢抚平了。
她抬起头,“阿兄,你高兴吗?”
李旦低头看着她,“很高兴。”
裴英娘柳眉挑起,他明明很镇定嘛!完全看不出初为人父的欣喜若狂。
心不在焉吃完羊肉粥,半夏捧着一碗药羹掀帘踏进侧间,奉御留了一副药方,她刚才亲自去小厨房熬药,药熬好了,她没让其他人碰,径直送到侧间来。
裴英娘在李旦的监督下,皱眉喝完整碗药羹。
她以为自己是害怕的那一个,很快发现,李旦似乎比她还紧张。
每隔半个时辰,他就走到她身边,摸摸她的额头,问她冷不冷,晕不晕,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肚子疼不疼。
她一一耐心答了,一眨眼的工夫,李旦又来问她。
夜里就寝,李旦一定要等她先睡着,怕自己睡觉时碰到她的肚子,他一整晚保持同一个姿势入睡,连手肘蜷起的角度都不会变。
有一晚裴英娘半夜醒来,听到李旦对着她的肚子说话。他表情严肃,俨然把她腹中的胎儿当成学童,一句一句严格要求,否则他以后会惩罚云云……诸如此类的话。
她噗嗤一声笑了,在她眼里,阿兄什么都懂,无所不能,然而他也是头一回当父亲,和她一样,没有经验。
床帐里光线昏暗,李旦轻咳一声,摸摸她的脸颊和额头,“是不是饿了?”
听说女子怀孕之后胃口会变大,他总怕她饿着。
裴英娘在枕上摇摇头,“做了个梦。”
李旦抱紧她,轻声道:“还早,接着睡吧。”
她低低嗯一声,闭上眼睛。
※
转眼到了除夕,又是一年辞旧迎新的时候。
坊间爆竹声声,钟鼓齐鸣,老百姓们成群结队外出游玩,黄发垂髫,男女老幼,戴着面具,踏歌起舞,驱赶晦气,迎接新年。
皇城里外,不分贵贱,俱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
当夜宫中大宴。
广场上燃着巨大的篝火,傩戏表演肃穆庄重。
往年在长安时,庆祝活动盛大隆重,女皇为了显示武周和李唐的不同,命人以通天浮屠、明堂、应天门、端门为中轴线,沿路架设篝火,火光冲天,一直烧到宫城外,城中的老百姓们汇聚至天津桥、端门一带,围着篝火手舞足蹈,歌颂女皇的政绩。
酒酣耳热之际,李旦和李令月隔着翩翩起舞的胡姬对望一眼。
李令月起身离席,稽首道:“阿娘,您日理万机,儿不能为您解忧,心感惭愧,只能为您排演一场歌舞,还望能博阿娘一笑。”
女皇淡淡一笑,“准。”
羊仙姿拍拍手,傩戏演完了,胡姬们恭敬退下。
李令月走到前殿台阶上,做了个开始的手势。
沉闷的鼓声轰然响起,数十个身姿矫健的年轻少年郎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踏进铺设毡毯的前殿。
这些少年郎个个面色白皙,剑眉星目,高大孔武,俊秀无双,头戴玉冠,身穿白色圆领春衫,随着鼓声赤足起舞,舞姿刚劲豪迈,极富感染力。
力与美的完美融合。
宴席上的大臣们呆若木鸡。
女皇双眼微眯,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们。
裴英娘捧着紫铜手炉,杏眼睁得大大的,看得目不转睛。
她知道这些少年郎是李令月进献给女皇的男宠,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欣赏美男,几十个白皙美貌、身高腿长的男人一起跳舞,画面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
传说中的张家兄弟尤为出众,张昌宗俊朗,张易之儒雅,兄弟俩站的地方不怎么起眼,但女皇明显对他们最感兴趣。
李旦眉心轻拧,“很好看?”
裴英娘心不在焉答一声,“对,很好看。”
李旦被她气笑了,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扭头看着自己,“好看也不许看。”
裴英娘低叹一声,“好吧,阿兄最好看,看你也不错。”
李旦轻轻敲一下她的额头,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把他和男宠相提并论。
裴英娘暗暗白他一眼,捂着脑袋躲开。
李旦环顾一周,大臣们有的面带忧虑,连连摇头,有的气得面色紫胀,旁边的人拉着劝解,大部分朝臣面色不改,依旧和旁人谈笑,觥筹交错,一派祥和。
他不动声色,“这里太吵了,你先去后殿休息。”
女皇不知道裴英娘怀孕的事。
李旦告病,接连两个多月不上朝,裴英娘以陪伴他为借口留在甘露台,女皇几次召见她,李旦不肯放人。
宫中近侍拿不了主意,请示女皇,女皇没有坚持要求裴英娘入宫。
今天是除夕,李旦必须出席宫宴,裴英娘跟着一道来了。冬天的襦衫长裙很宽松,她只需要穿高腰裙就能遮住渐渐显怀的身形,没人发现她有身孕了。
知情的帮她一起隐瞒。
李旦准备等开春时公布喜信。
裴英娘拍开李旦的手,单手托腮,继续观赏歌舞,笑着说,“没事,我不累,除夕就是要热闹一点。”
她暂时没有什么强烈的害喜反应,胃口和以前差不多。本以为李旦会放心,结果他更担心了,上阳宫每天有几十人为她精心准备各种调养身体的吃食药羹,婢女、近侍贴身跟着她,她弯个腰都有四五个宫婢抢着搀扶,他还嫌不够,生怕她不小心磕到碰到。
她兴致勃勃地盯着场中的俊俏少年郎看,时不时还点评一两句。
李旦拧紧的眉头渐渐松开,算了,博她一笑,她开心就好。
鼓乐声停了下来。
没人敢说话,场中一片寂然,唯有篝火燃烧的毕剥声响。
女皇唇边含笑,“赏。”
声音很轻,但宫宴上的每个人都听清楚了。
气喘吁吁的白衫少年郎们两眼放光,跪下听旨。
裴英娘不再多看,低头整理白地穿枝海棠花锦帛,轻声道:“薛怀义脾气暴躁,肯定忍不了多久。”
李旦握住她的手,“我们可以帮他一把。”
欢快的乐声再度响起,掩盖住席间众人的说话声,龟兹乐人继续演奏乐曲。
宫宴角落处,年轻俊秀的侍御史收回目光,一口饮尽杯中的富水春。
第218章
元日大朝会, 女皇接受百官朝贺, 接见四夷来使,和群臣同贺新年。
魏王武承嗣趁机出列, 献上四夷使者的颂文,言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请求在端门前的大广场上修建一座铜台,以彰显女皇的功绩。
女皇欣然应允。
武承嗣自以为有望获封太子,激动万分,散朝后立刻号召武家子弟, 加快修建铜台的进程。
铜台名天枢, 建在端门外, 和通天浮屠、明堂、应天门几乎在同一条轴线上, 按照武承嗣的设想,经过天津桥的商旅行人一抬头就能看到高大的铜塔,天枢以铜铁铸就,不怕火烧, 不惧风雨,寓意武周朝代替李唐,可以屹立万世,永垂不朽。
为了早日建成天枢,工匠们夜以继日赶工。
半个月后,工巧奴回禀说炼制的铜铁不够用,不论是长安东西市, 还是洛阳南北市,坊间售卖的铜铁已经全部售罄。
武承嗣想也不想,命下属想方设法收集铜铁,实在不够,就搜罗老百姓家的铁器农具,融化后供工巧奴们使用。
上元节过后的第三天,欢乐的气氛仍然不减,一连三日没有宵禁,每到夜幕降临时节,城中老百姓倾城出动,聚集至皇城前观看灯会和杂耍百戏,万人空巷,人山人海。
甘露台前殿后宫,里里外外,早早挂起数千盏竹丝灯笼。处处悬灯结彩,按着往年的规矩,上元当晚灯火彻夜不熄,红烛燃烧至天明。
每年上元前后,空气里始终浸润着一种香烛燃烧的独特浓香。
裴英娘很喜欢这股味道,新年佳节总给人一种岁月静好,平安喜乐的感觉。
今年她没有出宫去看灯会,外边几条主街张灯结彩,一到黄昏,仕女郎君结伴出行,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李旦担心她被拥挤的人群冲撞,不许她出去凑热闹。
怕她待在甘露台太烦闷,李旦吩咐冯德将甘露台装饰一新,各种手绘彩画的竹丝灯笼,莲花灯,牡丹灯,新巧的走马灯,别致的琉璃灯,能发出曼妙乐声的彩灯……廊前廊外,庭院的梅树上,假山洞里,垂花柱前,全都挂满灯笼,宝阁每一层垂挂下一盏盏造型各异的花灯,夜晚时所有灯笼发出朦胧晕光,犹如散落一地的繁星,把甘露台映照得恍如白昼,蔚为华美。
每名宫婢负责看守十盏灯笼,确保每一盏灯都能烧上一整夜。
过完上元节,裴英娘早上起来,发现窗前的灯笼还未撤走。
十二盏轻容纱灯笼,组成海棠花的形状,挂在紫薇树枝杈上,冬日天亮得晚,依稀能看见轻纱里头的红烛还在燃烧。
李旦今天要出城参加一场法会,天没亮就起身出宫去了。裴英娘用过朝食,让半夏把阿禄喊来。
阿禄穿着新裁的春衫,站在台阶下拱手道,“殿下说娘子喜欢看灯,嘱咐我们每晚细心照看,一直挂到哪天落雨再取下。”
裴英娘抬头看看天色,正月里天公作美,一直是大晴天,“今天撤走吧。”
这个时代能用上蜡烛的都是富贵人家,李旦命人在甘露台添设了那么多灯笼,每晚要比平时多烧成千上万支蜡烛,所耗不菲。
果然是挥金如土的天潢贵胄,真是太奢侈了!
阿禄答应下来,迈上台阶,小声说:“娘子,魏王买不到铜铁,开始强行搜刮百姓家中的铁器。”
裴英娘点点头,“告诉阿福,不论魏王给出多么高的价格,不必理会。叫他约束好商队,谁敢私自为魏王运送铜铁,立刻逐出行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