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第一公主——罗青梅
时间:2017-12-10 15:41:00

  李旦躺在小舟上,时不时有淡黄色的花蕊和冰凉的水珠从肥润的荷叶边沿滚落,飘洒在他的茶褐色衣袍上。
  让冯德走了一趟,池边渐渐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响起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家伙应该走远了。
  李旦静下心来,双眸凝望着碧绿的荷叶丛,继续感悟水鸟腾空而起那一刻的酣畅淋漓。
  直到夕阳西斜,晚霞漫天,潺潺的水波间闪烁着淡金色光晖时,李旦才让宦者靠岸。
  到了岸边,冯德点头哈腰,笑着道:“大王,永安公主一直等着您呢。”
  李旦蹙起剑眉,抬脚走到亭子前。
  瓜皮、莲蓬散落一地,裴英娘吃完甜瓜、枇杷,百无聊赖,让宫婢摘来一串串白玉簪、鸳鸯藤和凌霄花,坐在栏杆里头编花环。
  武皇后崇佛,年年捐出大笔钱物开凿石窟、修建佛寺,是个虔诚的供养人。
  宫里的佛寺每年举办浴佛节,宫婢们负责在佛前供花,几乎每人都会一手灵巧的编花环手艺。
  裴英娘在她们的指点下,勉强编出一只没有散架的花环,缠到手腕上,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闻。
  李旦还没走近,就能闻到一股清冽馥郁的花香,黑如点漆的眸子扫视一圈左右,走到她面前,伸手碰碰她头上扎的小髻,又飞快收回手,“等多久了?”
  “也没多久。”裴英娘站起身,“阿兄要回去了?”
  “先送你回去。”李旦牵起她的手,袖子擦过她腕上的花环,花朵簌簌往下掉,“跟着你的人怎么全换了?”
  忍冬烫伤手,半夏被禁足,下午跟着裴英娘出门的宫婢是两个尚衣局宫人。
  裴英娘个子小,跟不上李旦的脚步,说话间微微喘气,“我正想和阿兄说这个。”
  李旦察觉到她的辛苦,放慢脚步。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夹杂着细微的清苦冷涩。荷花的香气,远远闻着清新宜人,靠近了,才能闻到那一丝萦绕在宫莲里的苦味。
  裴英娘脚步一滞,示意冯德和其他宫人远远走开,慢慢踮起脚,“阿兄。”
  李旦看她一眼,弯下腰,和她平视。
  裴英娘平时和他说话都要抬头仰望着他,几乎能闭着眼睛画出他的下颌形状。头一次认真和他平视,她发现他的眼睫长得格外浓,又长又密,这让他的眼神显得很温柔,仿佛满蕴深情。
  此时的他,和初见时那个骄矜雍容的八王似乎一点都不像。
  她匆匆扫一眼左右,小声问,“阿兄晓得东阁里哪些人是从前服侍过废王后的吗?”
  李旦神情一凛,乌浓的眉睫轻轻颤动,“怎么?”
  裴英娘不敢隐瞒,把王浮利用半夏,往宫里送了一盒糜糕的事情如实说了。
  李旦双眼微微眯起,“王浮和王洵是你的表兄?”
  裴英娘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张阿娘嫁进裴家的时候,我还小呢,不记得他们。”
  裴拾遗和褚氏和离之后,为了赌气,前脚送走褚氏的嫁妆,后脚立刻把新妇的嫁妆抬进门,裴英娘那时候还没出生呢。
  王浮和王洵频繁登门的年月,裴英娘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小娃娃,根本不记得两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后来她长大了,王浮和王洵一个入朝为官,一个专心进学,很少探望张氏,彼此多年不见,她几乎没和他们打过什么交道,不是半夏提起,她压根不知道自己有两位表兄。
  更何况,现在张氏不再是她名义上的继母,王浮和王洵基本上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李旦不动声色,把裴英娘送回东阁,揉揉她的发顶,“一盒糜糕罢了,不碍事,回头我让冯德把名单告诉你。”
  虽然今天刚梳的螺髻被揉乱了,但感觉到他的安抚和回护,裴英娘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
  目送李旦远去,裴英娘才转身回内殿。
  宫婢迎上前,“贵主,崔七郎给您送了一幅画。”
  裴英娘茫然道:“送我的?”
  她见过崔奇南几次,但每次都是远远站在一边看他几眼,从没打过交道,崔奇南怎么会送画给她?
  宫婢把墨绿色丝绸包裹的画卷打开,是一幅很常见的仕女画。
  画中一位头梳双刀髻,发簪脂红牡丹花,穿银泥纱罗衫、玫红诃子,手执圆月形团扇的美人,正斜倚在院中的一块山石上,将一只雪白的狸猫搂入怀中逗弄。
  仕女仪态万千,肌理丰泽,举止高雅,雍容华贵,怀中的狸猫毛发细微,煞是可爱。
  这幅画笔墨横姿,布局优美,粗看觉得平平无奇,只是一幅普通的仕女逗猫图,仔细看,才能感受到那种洒脱自然、不拘一格的温婉浪漫之处。
  裴英娘问宫婢:“崔画师的画是直接点明送给我的,还是圣人转送的?”
  宫婢答道:“是崔画师的僮仆送来的,太平公主也得了一幅。贵主的这幅是仕女图,太平公主的是一幅月下海棠。”
  裴英娘点点头,她和李令月都有,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挂在书室里吧。”
  不得不说李旦的效率实在是高得惊人,裴英娘找他打听废王后的旧人,原本以为怎么说也要查上十天半月的,哪知三天后,她从东亭散学回寝殿,发现外边空无一人,宫婢、内侍像是全部消失了一样。
  穿过回廊往里走,才慢慢看到人影,内殿还是那几个在当差。
  忍冬留在门口等裴英娘,“贵主早上刚走,程中监亲自领着姑姑过来,把所有人叫去训话,这会子还没放人呢。”
  裴英娘环顾一周,发现被叫走的人都是年纪比较大的,留下的,全是李治亲自指派给她的宫人。
  那些被叫走训话的,应该是和废王后有渊源的旧人。
  午时,含凉殿的宫人照例过来请裴英娘去用膳。
  裴英娘放下紫毫笔,换下汗湿的衣裳,梳了个清爽的家常小髻,穿一身轻薄透气的缥色轻容纱襦裙,往含凉殿的方向走。
  忍冬在一旁为裴英娘打伞。她的手还没完全好,裴英娘本来想让她再休息几天,但想想觉得半夏和忍冬都不在身边,外人看在眼里,难免会起疑心——李旦昨天都出口问了,刚好忍冬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执意要跟着,便默许了。
  天气还算和爽,迎面吹来的南风含着花草的香气,沁人心脾。
  李令月从回廊另一头走过来,和裴英娘汇合,姊妹俩并肩一起走。
  昭善和另一个宫人紧跟在李令月身后为她打扇。
  李令月一路不停地抱怨:“太热了!还没到盛暑,已经这么热了,往后还不知会多难熬!”
  宫里有冰窖,终南山山巅常年积雪,宫里不缺冰。不过武皇后怕李令月贪凉伤身,不许她随意取用寒冰,所以每到夏天,李令月总是抱怨连天。
  她生得丰润,格外怕热,平时又喜欢穿颜色深的衣裙,在太阳底下走一圈,一头的汗。
  含凉殿依水而建,空阔旷朗,非常凉爽。
  李令月一脚踏进含凉殿,顿时觉得浑身舒泰,“还是阿父这里凉快。”
  李治歪在坐褥上看书,他眼睛不好,鼻子都快凑到书卷上了,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笑容和煦。
  看姐妹俩都热得脸颊红扑扑的,他轻笑一声,招手唤来内侍,吩咐几句。
  宫人应喏,敲碎冰块,从掐丝刻花冰鉴中捞出冰藏的水果,把果肉和凝冻状的酥酪浇在细绵如雪的冰粒上,淋上甘甜的蔗浆,一碗祛暑的甜点就做好了。
  李令月和裴英娘盘腿坐在李治身旁,一人捧着一碗,吃得头都不抬。
  李治不许二人多吃,看她们吃完一碗,不顾李令月哀求的目光,让内侍把剩下的撤走,“这几天不许淘气,再过三四天,我带你们去九成宫避暑。”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唐朝有简易冰棒……
 
 
第30章 
  裴英娘觉得九成宫听起来有点耳熟, 细想了想,李旦让她临摹的《九成宫醴泉铭》中描写的宫殿, 好像就是避暑行宫九成宫。
  李令月早欢呼一声,搂着李治的胳膊撒娇:“阿父,三表兄也跟去吗?”
  李治无奈道:“三郎是扈从之一,自然也去。”
  李令月嘿嘿一笑,又问:“王兄们也都去?”
  裴英娘笑了一下, 幸好李弘、李贤、李显、李旦都不在, 不然亲耳听到李令月把他们排在薛绍之后,不知会作何感想。
  “弘儿留在东宫, 贤儿、显儿和旦儿都去。”李治侧过身, 两指微微勾起,轻叩裴英娘的额头,“小十七怎么不说话?”
  裴英娘后知后觉,摸摸刚刚被李治的指节点过的地方,表情迷茫, “我在想待会儿吃什么。”
  李治和李令月都笑了,“小十七饿了?快传膳。”
  宦者应喏,催促尚食局进膳。
  食案送到坐席前,裴英娘拈起银筷,夹起一片雪白细嫩的切鲙, 拌上芥末,慢条斯理吃着。
  其实她刚才想的是,李治不管去哪座行宫, 都把李贤、李显和李旦带在身边,不让他们和朝臣有过多接触,唯独让太子李弘留在东宫监理朝政。为了替太子铺路,李治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初唐时,皇子们到了一定的年纪,按制一般要去封地居住,即使不去封地,也要搬出宫另住。
  其中有两个特例:一个是太宗李世民宠爱的四子魏王李泰,一个是第九子李治。
  李世民舍不得让李泰离开长安,只让他遥领官职,后来李泰失去圣心,才去了自己的封地。
  而李治因为是长孙皇后最小的儿子,更是备受李世民的宠爱怜惜。长孙皇后去世后,李世民把幼小的李治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一直到封李治为太子后仍旧让他住在自己的寝殿一侧,迟迟不放他出阁。
  褚遂良等人实在看不下去,多次上书劝谏。
  直到贞观十八年,朝臣们哭诉说太子李治整天在天子身边侍奉,常常十天半月见不到人,没法教授太子学问经籍。李世民这才不得不忍痛下令,让李治搬去东宫居住。不久之后又反悔,重新把李治召回身边。
  李治即位后,按照旧制,先后把几名庶子打发去封地。但也和太宗李世民犯了一样的毛病,不舍得让最喜爱的几个嫡子出阁,坚持把他们留在身边教养。
  看样子,李治不会让李贤、李显、李旦离开长安去封地生活。
  不舍得儿子们远去,就得做好儿子们一个个长大,彼此开始猜疑、争斗的准备。李治非常忌讳兄弟相争,当年把大才子王勃赶出李贤的王府,也是警示其他人,谁敢挑拨几位皇子,哪怕才高八斗,也会落一个被无情放逐的下场。
  如今太子李弘地位稳固,李贤虽然性情急躁,但名声才学很好,没有和太子相争的意思,李显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李旦谨慎隐忍、默默无闻。
  李治暂时可以不必担心兄弟阋墙的事发生在他的儿子们当中。
  李显即将娶妇,他的王府已经修缮好了,地方在开化坊下曲,是前朝隋炀帝杨广的旧宅,据说占地颇广,足足有半个里坊那么大。
  开化坊位于皇城南部、朱雀长街东侧,和长安城最繁华喧嚷的销金窟平康坊只隔一座里坊之遥。可以想见,等李显出宫后,必定每天斗鸡走狗、花天酒地,沉溺于声色犬马的享乐当中。
  不知道李旦将来会在哪座里坊开府,裴英娘心想,到时候一定要劝李旦,让他离平康坊的烟花之地远一点。
  用过午膳,李令月迫不及待,急着回寝殿收拾要随身带去九成宫的行李箱笼,匆匆和裴英娘在廊檐前分别,风风火火地走了。
  裴英娘回到东阁,殿中监已经把她殿里的宫婢像过筛子一样筛了一遍,一下子空出十几个空缺。
  这么大的动静,武皇后不可能不知道。
  裴英娘一直等着羊仙姿过来探问,应对的说辞已经准备好了,结果左等右等,并没有人来。
  傍晚,上官璎珞找个借口送冰品到东阁,“贵主,八王替您把事情担下了。”
  裴英娘之前和上官璎珞通过气,毕竟事关废王后,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都得未雨绸缪,不然等将来事情闹到武皇后面前,她的隐瞒会成为一根扎在武皇后心里的刺。
  这时候就显出交好上官璎珞的用处来了,有她在一旁时时提点,裴英娘总能在第一时间摸清武皇后的心思。
  李旦直接找武皇后说了王浮和糜糕的事,略过裴英娘和半夏不提,只说糜糕是他的宫人带进宫的。
  武皇后没有责怪李旦,废王后和萧淑妃都是世家出身,根深叶茂,在宫中留下一两个漏网之鱼,不足为奇。
  上官璎珞把一盘还泛着丝丝凉气的酥山放在裴英娘面前,纱帽一角微微晃动,“贵主其实不必这么谨慎……”
  她顿了一下,轻声说,“天后她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真细究起来的话,武皇后的仇人实在太多了,连武承嗣和武三思的阿耶也死在她手上。可武皇后仍旧重用仇人之子,因为她知道怎么用权势和利益去收揽别人。
  上官璎珞效忠武皇后的时日不长,但哪怕只有区区一个月,也足够她被武皇后的气魄和手段降服。
  同样的,别说裴英娘和王浮、王洵没有私下里来往,就算她真的替王浮兄弟夹带东西进宫,武皇后也不会在意。
  裴英娘摇摇头,“我和女史不同。”
  武皇后很看重上官璎珞的才华,所以能容忍她的桀骜叛逆。
  而裴英娘和武皇后的关系很微妙。她是武皇后带进宫的,但显然李治更喜爱她。武皇后对她只是单纯的利用,李治、李旦和李令月才是真正爱护她的人。
  现在看似一切风平浪静,保不齐哪天习惯谋定而后动的武皇后忽然心血来潮,利用裴英娘换取其他更大的好处。
  是以裴英娘敢得罪武三思,但不敢和废王后扯上一点关系。她现在只盼着自己能平平安安熬到出宫开府,然后就可以高枕无忧、安心享受公主的种种特权了!
  到时候,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且不论,连唇红齿白、俊秀挺拔的面首也能一打接一打的养。
  送走上官璎珞后,裴英娘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自己的年纪,嗯,再过几年,她也能着手为自己的公主府忙活啦!
  她取出宝贝小账册,从头到尾浏览一遍,估算了一下自己现在拥有的私产数目,心情好了点。
  又抽出另一本薄一点的册子,提笔记下:某年某月某日,八王代英娘揽下麻烦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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