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时,李令月闹着要和裴英娘住一起。出发后,她光顾着和薛绍你侬我侬,哪还记得裴英娘也在她身旁?
骊山脚下的道路不像长安城内的长街那么平坦,乘车的话,简直就像坐在一辆蹦蹦车上一样,每走一步颠两下,再走一步,又颠两下。裴英娘已经让人在卷棚车内垫上厚厚的褥子,还是差点被颠散架。
她头晕目眩,实在受不了颠簸,下车改换骑马。因为是在宫外,忍冬为她寻来一顶团窠联珠花树对鹿纹帷帽戴上,轻薄的银丝纱一直坠到她的脚面上,把她从头到脚笼在轻纱之中,以防外人窥看。
李令月也骑马,也戴帷帽,也从头到脚遮得密不透风,可她还是频频回头和薛绍眉目传情。
薛绍受伤之后深居简出,在薛府内宅一待就是几个月,乍然一下出现在人前,姿容更胜以往,风度翩翩,俊秀无双,引马走在人群中,有如鹤立鸡群,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众人私下里议论纷纷,猜测李治和武皇后很可能在年底之前为薛绍和李令月赐婚。
李令月和薛绍没有理会传闻,表兄妹阔别已久,再见时并没有生疏,反而像是比以前更融洽了。
当然,吵嘴依旧是不必可少的。
裴英娘实在猜不透两人是怎么交流的,帷帽罩下来,只能依稀看清身前几寸之内的地方,难道他们俩天赋异禀,能看透帷帽后的情景?
离宫附近山峦起伏,风景秀丽,深秋时节层林尽染,山岚绚烂。
眼看快到离宫脚下,因天色还早,李治忽然来了兴致,命队伍在一处山脚下休息,和武皇后一道饮马于山溪边,说说笑笑,追忆夫妻年轻时巡幸地方的往事。
裴英娘下马时,遽然有一人一骑闪电般从她身边疾驰而过,马蹄高高扬起,掀起道旁的尘土,幸好她戴着帷帽,才没有落得一个灰头土脸。
“哈哈哈!”风中传来李显得意洋洋的笑声。
裴英娘气急,悻悻甩开缰绳,觉得李显很可能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可惜尚药局奉御和太子勾连,被她识破后,已经畏罪告老还乡,不然可以让奉御给李显瞧瞧脑袋,看他到底还有没有救。
忍冬和半夏捧着清水和帕子上前,为裴英娘清理衣裙间溅上的灰泥。
马蹄踏踏,十数个锦衣绣袍、年轻俊朗的少年郎君纵马行来。
这一路上车队走走停停,时常停下修整,这些贵族子弟们见道旁山光绮丽,草木葳蕤,仗着骑术好,干脆抛下车队,结伴去林中狩猎,猎得的猎物交给尚食局宫人当场烹制,一边游玩,一边行路,快活逍遥。
王侯公子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马当先的六王李贤。
李贤着一袭绛色博山锦袍衫,狭长凤眼微微挑起,眸光灿灿,风流倜傥,一边徐徐前行,一边高声和众人谈笑。户奴赵道生骑一匹白马,紧紧跟在他身侧。
裴英娘退到路边一株枫树下,目送李贤一行人浩浩荡荡远去。
太子以为武皇后是他日后最大的敌人,却忘了关注他的兄弟。李贤博学多才,名声远播,既和文人学者交好,又与世家子弟来往密切,朝臣们对他也是极为推崇,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李弘的心头大患。
枫叶被秋色浸染,红得烂漫,轻风扫过,卷起几片打卷的枫叶。
落叶随风起舞,和秋风玩闹了一阵,最后缓缓飘落,洒在清澈蜿蜒的溪水中。
水面荡开一阵涟漪,山谷清幽,两岸松木苍翠,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
“咕咚”一声巨响,打破山间宁静。
李令月不知何时走到裴英娘身边,冷哼一声,“崔奇南又故弄玄虚了。”
溪涧旁人头攒动,贵族少女们围在水边,不知在看什么。
不一会儿,一人钻出水面,湿淋淋的衣袍贴在身上,勾勒出劲瘦的身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胸膛的栗色肌肤,甩甩头,露出俊俏的面孔,大咧咧走向对岸。
少女们交头接耳,发出吃吃的笑声,追随着崔奇南一路往南走。小溪旁道路曲折,少女们走得气喘吁吁,身后遗落一地的金钗、花钿、步摇、珠串。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远远缀在少女们后面,不敢靠近,等护卫走远了,立刻一拥而上,争夺草丛间的金银饰物。
“崔小郎这是在做什么?”裴英娘好奇问。
李令月撇撇嘴,“谁晓得?听说是为了亲近山水,领悟自然。”
裴英娘噗嗤一笑,她怎么觉得崔奇南只是闲着无聊,下水洗个澡而已。
山间露水重,姐妹俩在树下站了一会儿,鞋履很快湿透了,只能换上长靴,翻身上马,在山道旁并辔而行,慢慢闲逛。
李令月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鞭绳,“英娘,我想好了,今年我住沉香殿,沉香殿的内殿砌有汤池,夜里也能泡汤,你和我一块儿住吧。”
裴英娘想也不想,直接拒绝:“阿姊,我喜欢楠竹,听阿父说飞霜殿有座庭院植满竹林,我已经把那个院子定下了。”
她并不是真的痴迷楠竹,这时节没有竹笋吃,又不是炎炎夏日,住在竹林旁边没什么意思。但是为了搪塞李令月,只能拿楠竹当借口了。
恋爱中的少女喜怒不定,一会儿一脸甜蜜,看山觉得山美,看水觉得水清,看天觉得天蓝,看到枯萎的老树也觉得别有一番刚劲之美,笑眯眯和任何一个经过她面前的人说话。一会儿阴沉着脸,眼神阴森,看谁都像是仇人,就像溽暑时刚从地窖中搬出来的藏冰,随时随地往外散发凉气。
这一路行来,裴英娘被突然多愁善感起来的李令月缠着不放,听了一大堆她和薛绍之间的别扭烦恼,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裴英娘深切地认识到,不论是哪朝哪代,永远不要和情窦初开的少女讲道理,远远躲开是最轻松省力的法子。
李令月有点失望,“楠竹院多冷清啊,除了竹子,就只有竹子了。”
裴英娘虚应两声,心里暗暗道:阿姊,听了你一路的唠叨诉苦,我现在只想要冷清呀!
山谷中传来男男女女的欢笑声。
两人往下看去,李治和武皇后头戴斗笠,脚着木屐,手执竹杖,正顺着落花满阶的山中小道往上攀登,宫人婢女们团团围绕左右。
谷中翠盖浓阴笼罩,白天也阴暗幽深,日光很难照得进去,山路有些湿滑,武皇后踩在一块苔藓上,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宫人连忙拥上去搀扶。
李治的动作比宫人们慢了一步,但仍旧执拗地伸出手,揽住武皇后的腰肢。
宫人们识趣退下。
帝后二人在清雅秀丽的湖光山色中相视一笑,恍惚回到年轻时恩爱缱绻的旧日时光,搀扶着彼此,拾级而上,身后落英缤纷,雪白的花朵和火红的落叶洒满石阶。
裴英娘和李令月默默注视着李治和武皇后,久久无言。直到帝后二人的身影隐入葱茏的树影中,什么都看不到了,才拨转缰绳,引马往回走。
第51章
哒哒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响。
几人几骑策马迎面行来, 马鸣啾啾, 尘土飞扬,户奴牵着弓背窄长的细犬, 跟在队列之后。
为首的李旦着窄袖袍,乌皮靴, 背负黑漆长弓, 宝钿金鞍旁挂着野兔、山鸡和其他珍禽野兽, 显然是刚刚行猎归来。
他连打猎也是独自去的,很少和其他高门显贵的纨绔公子同行。
裴英娘安抚座下的三花马,小心翼翼靠近李旦, 一把掀开帷帽垂纱, 露出一张秀眉杏眼的清秀面孔:“恭贺阿兄满载而归。”
李旦英姿勃发, 鬓角隐隐有些微汗迹, 嘴角轻扬,示意杨知恩把刚才猎得几只野兔送上前, “山中寂寞, 拿回去养着玩儿。”
裴英娘探头去看,草篓子里卧着一窝毛茸茸的小兔子,皮毛柔顺,玉雪可爱。
她下意识估摸了一下篓子里的几只兔子够不够做一碗炖兔肉,品评道:“不够肥。”
李旦噎了一下,摇头失笑。
杨知恩和周围的户奴、甲士也忍俊不禁。
裴英娘后知后觉,说完话,才觉得有点羞赧。她年纪小, 骑的马比李旦的要矮小些,平时和他说话要仰着头,骑马也矮他一大截,仰着脸去看他,“还是给阿姊养吧,我连花花草草都养得半死不活的。”
东阁的庭院光秃秃一池太湖石,只有水缸里养了重瓣淡紫色的玉楼人醉和单瓣粉红的泣露芙蓉,几乎没有栽植花草,尤其是那些需要精心呵护的奇花异草。
李旦脸上的笑意更浓,摸摸她的头,指尖不小心碰到薄如蝉翼的垂纱,垂带像水一般倾泻而下,“送给你就是你的,拿去炖汤也使得。”
“那阿兄送阿姊什么?”裴英娘拢起碍事的垂纱,绕在发鬓上,吩咐忍冬收下兔子,目光频频扫向队伍最后的几匹空鞍马,每一匹马都载着丰盛的猎物,马背上血淋淋的,有山羊、狐狸、大雁,还有几只她认不出来的动物,毛色黑亮,体形壮硕。
该不会是野猪吧?
“不必我送什么了,她顾不上我。”李旦侧身下鞍,走到裴英娘的三花马前,伸出手,目光沉静。
裴英娘犹豫了一下,随着她一天天长大,近来她连手都不让李旦牵了,不过看他好像很坦然的模样,可能是从前抱她抱惯了,才会如此,而且当着周围奴仆护卫的面,不能驳他的面子,只好松开鞭绳,就着他的怀抱下马。
她忽然明白李显为什么会怕李旦了,李旦平时与世无争,隐忍退让,但有时候执拗起来,又非常固执,除非乖乖听他指派,否则就等着接八王的眼刀子吧!
淡淡的墨香萦绕在鼻端,裴英娘心思一动,起了玩兴,抓着李旦的胳膊丈量了一下,再掐掐自己的手腕,偷偷吐舌头:李旦武能纵马球场,林间狩猎,文能引经据典,写出锦绣文章,真不知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说起来,李治体弱多病,多愁善感,太子肖父,也身体病弱,纤细敏感,李贤、李显和李旦三兄弟倒是一个比一个健壮高大,连李令月也是一个体态丰满的高个子。
李旦由着裴英娘折腾,直到确认她站稳,才放开手。
长靴踩在泥块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声。
宫婢在水边搭起行障帷幕,架起火堆烹制野味,香烟袅袅,送出一股股微带腥气的浓香。轻袍皂靴的五陵少年郎和满头珠翠的贵族少女们团团围坐在绿树红花间,开怀畅饮,说说笑笑。
有人奏起琵琶和管萧,乐声如水般静静流淌。
李旦领着裴英娘走到树荫下,薛绍捧着一束含苞怒放的山花从他们面前经过,花朵姹紫嫣红,映得他俊秀的脸孔也比平时鲜活几分。
裴英娘笑着道:“原来三表兄也有知情识趣的时候。”
李旦神情冷淡,瞥一眼薛绍手中的野花,移开目光。
薛绍神色忐忑,抱着山花,磨磨蹭蹭走到李令月跟前。
李令月正耐心喂自己的爱驹吃果子,听得哗啦一声响,一把野花伸到面前,花朵红艳,送花的人脸上更红,像是随时能烧起一把焰火。
她心里甜蜜,接过野花,刚要张口嬉笑两句,薛绍已经掉转身,一溜烟跑远了。
仿佛有什么凶猛野兽在身后追着他似的。
李令月气得跺脚,“我又不吃人!跑什么!”
说的是抱怨的话,嘴角却高高扬起,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休憩一番,吃饱喝足,众人上马的上马,乘车的乘车,继续赶路。
远远看到温泉宫高耸的阁楼和飞檐,李令月笑着拍手,“露天的汤池能看到山谷的景色,今天天公作美,一边泡汤,一边饮酒,一边欣赏山间美景,最合适不过了。”
她和裴英娘约好晚上一起泡汤。
星辰汤是李治专用的汤池,后妃女眷的浴池有海棠汤、梅花汤、莲花汤。莲花汤和飞霞阁离得近,飞霞阁前有大片莲池,山下的莲花已经开败了,山中的莲花还亭亭玉立。李令月指名要在莲花汤泡汤,昭善已经提前赶去准备。
众人陆陆续续到达温泉宫。宫婢们四散开来,洒扫庭院,归置行礼。离宫长年有专人看守打扫,干净整洁,但因很久没有住人,瞧着有些冷清。
楠竹院没有牌匾,因为遍植楠竹,宫人便管这一块叫楠竹院。
忍冬和半夏打开箱笼,地上铺设波斯绒毯,墙壁挂一幅绘《月照终南山》的帛绢,窗前悬起防蝇虫的纱帘,架子上摆上累累的书卷,箜篌抬入琴室,笔墨纸砚堆满书案,空空荡荡的内殿很快塞满琐碎安宁的烟火气。
山中水汽重,纵马跑过山林,马蹄声惊醒枝叶间的露水,外面是和煦的晴日,山间却淅淅沥沥,像在落雨。裴英娘一路戴着帷帽,有轻纱遮挡,襦裙还是湿透了,刚到楠竹院,便先褪下外袍,仍然觉得衣裳湿哒哒的贴在皮肤上,干脆一并连里头的云纱中衣也换了。
连茶都没喝一口,李令月派宫婢过来催促裴英娘,“公主在莲花汤等着您呢。”
裴英娘自己动手,匆匆梳了个家常小髻,穿一件墨绿地小团花对襟窄袖上襦,下面系一条隐花裙,外罩宝相花纹蜀锦半臂,肩挽缠枝牡丹花夹缬披帛,赶往莲花汤。
转过九曲回廊,前面豁然开朗。飞霞阁建在高台之上,临着一大片开阔的池水,岸边绿柳成荫,绿意盎然,池中荷花盛开,绿波起伏。
花红柳绿,亭台倒影,仿佛还在风光旖旎的春末夏初时节。
裴英娘想起李令月爱吃莲子,驻足看了一会儿,没看到多少莲蓬,忍冬摘了一捧靠近回廊的荷花,给她拿在手里赏玩。
几名头梳单髻、着圆领红黑窄袖襦的宫婢从廊檐下走过,领头的冯德看到裴英娘,隔着老远就点头哈腰。
走得近了,裴英娘发现宫婢手中端着一盆盆芍药、山茶,红、白、紫、绿,什么颜色都有,有的花苞小巧可爱,只有拳头大小,有的花瓣张开来有铜盆那么大,丝丝缕缕,华贵雍容。
裴英娘想到一种可能,心虚道:“阿兄送我的?”
李旦的心眼没有这么小吧?她只是随口夸薛绍知情识趣而已呀!
看来,李旦真的很不喜欢薛绍。
冯德嬉皮笑脸,“可不是,大王说楠竹院太清冷了,让仆送些鲜花给公主妆点庭院。”
他仔细觑看裴英娘的神色,看她有些为难,顿了一下,笑着道,“这些花虽娇气,但只要照顾得好,能一直开到落雪呢。大王怕公主不得闲,给您挑了个花奴照看。”
一个瘦小的宫婢越众而出,给裴英娘磕头。
“公主别看秋葵年纪小,她力气大着呢!”
冯德的话音刚落,秋葵站起身,走到廊檐下,搓搓手掌,扛起一只石凳,轻轻松松举过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