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第一公主——罗青梅
时间:2017-12-10 15:41:00

  染指甲,捣胭脂,做面脂,调香粉,绣锦帕……这几天李令月调理身子,鼓捣妆粉之物,忙得团团转,终于不再沉浸于惶恐不安中了。
  裴英娘陪着她忙活,连日心神交瘁,也累得精疲力尽,筋骨酸软。
  好在婚宴的准备工作自有内侍省、宫廷女官和礼部官员操心,不需要她们亲自张罗,不然裴英娘绝对会撂挑子不干的。
  不管哪朝哪代,结婚都是一桩甜蜜而麻烦的事。
  这会儿看李令月睡得恬静,裴英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抱着绣满散点小朵花的隐囊,眼皮开始打架。
  凉风习习,花香浮动,她不知不觉间合上双眼,朦胧睡去。
  梦中听到廊下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有人在她身边压低声音说话。
  声音时而温和,时而严肃,时而略微拔高一些。
  李令月偶尔低声笑回一两句。
  裴英娘半梦半醒,男人说话的声音像夏夜里的凉风,透着露水的清凉和木樨花的浓香味道。
  她在模糊不清的对话中酣眠,觉得安稳而舒适。
  可能是怕吵醒她,说话的声音很快停下来了。
  裴英娘嘤咛一声,在睡梦中哼了两下。
  耳畔传来两声低笑,继而响起一阵织物摩擦的声音,一张轻而薄的添花锦披帛盖在她肩头。男人怕锦帛滑落,小心翼翼掖住锦帛一角,缠在隐囊上,动作笨拙而生疏,粗糙的指节不经意间碰到她的胳膊,很快缩回去。
  她缓缓睁开眼睛,光线穿过卷翘的浓睫,一点点漏进澄澈的眼瞳里。
  男人坐在她身前,背着光。一袭丹朱色圆领袍衫,衣襟解开半边,衣带随意散落,姿态闲适,头戴玉冠,微染霜白的头发掩在玉冠底下,梳得整整齐齐,面容清矍,眉宇之间带了几分忧郁之色。
  轻风拂过,落花扑扑簌簌掉落。
  昭善跪坐在廊下烤茶饼,半夏蹲在红泥小火炉前煮茶,梅花小几上琳琅满目,醍醐饼、红绫馅饼、千层酥、粉糍、透花糕盛在高足金花银盘里,琉璃壶波光潋滟,黑色的龙膏酒轻轻晃荡。
  他和李令月相对而坐,在浮动的幽香中静静品茶。
  这一幕温馨恬淡的情景深深篆刻进裴英娘的记忆里,直到多年以后,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阿父。”她下意识轻声喊他。
  李治和李令月听到她醒了,不约而同扭过头,看着她微笑。
  一个唇角带笑,温柔和蔼。
  一个如花似玉,娇媚妍丽。
  裴英娘揉揉眼睛,坐起身,宫人端来温水、香脂,服侍她洗脸。
  香花温水让她略微清醒了一点。
  “英娘累坏了。”李令月直起身,接过半夏递来的一杯热茶,送到裴英娘跟前,等她抿两口,含笑接着道,“比阿奴睡得还香。”
  阿奴仿佛能听懂李令月在说什么,竖瞳微缩,尾巴甩了两下,很不高兴的样子。
  李治轻笑两声。看裴英娘睡得两颊红扑扑的,剪水秋瞳,粉面桃腮,因为刚睡醒,眼神茫然,傻呆呆的,像是陡然间回到十一二岁时迷迷糊糊的模样,不由心生怜爱,柔声道:“困倦的话再多睡会儿。”
  裴英娘摇摇头,不慌不忙喝完一盏茶,凑到梅花小几旁,低头挑茶食吃,“有没有岭南的绿蚁酒?浊酒虽然粗俗,吃醍醐饼的时候配它最好。”
  说到吃,她身上的迷糊劲儿顿时烟消云散,又成了随遇而安、整天朝气蓬勃的小十七。
  李治往旁边扫了两眼。
  宦者心中暗暗叫苦,贵人们平常吃的是最上等的清酒,绿蚁酒连清酒都算不上,是下等浊酒,平民老百姓才拿它待客,宫里哪会备着这样的东西啊!
  抱怨归抱怨,公主想吃酒,圣人要他去膳房寻酒,正是他表现的大好时机,别说是绿蚁酒了,仙酒他也得想办法弄来!
  宦者小跑至膳房,连声催促。
  宦者运气好,很快找到绿蚁酒,宫中有专管酿酒的博士,他那儿藏有不少过滤前的浊酒。
  裴英娘脸上睡出来的春意还没消退,吃了几杯浊酒后,眼圈泛红,眸光水润,像是要吃醉的前兆。
  她当然不会醉,先醉的是看她吃酒也跟着一起豪饮的李令月。
  “我没醉……”李令月摇晃了几下,绑着丝帛的指尖挥舞了两下,还要接着喝。
  裴英娘啼笑皆非,想吃酒的人是她,为什么喝醉的却是李令月?
  她和昭善一起把李令月扶到软榻上,低声细语哄她。
  李令月合起眼帘,沉入黑甜乡。
  裴英娘让昭善留在软榻边为李令月打扇,回到李治身边,盘腿而坐。
  她穿的是月华裙,做这个动作本来是有些不雅的。但她一脸坦然自若,正经端庄,看上去就像是老老实实跽坐一样。加上她把刚才李治盖在她身上的锦帛展开系在腰间,锦帛合起来只有拳头大小,握在掌心像是没有一点分量,全部张开来却比铺地的毡子还大,笼在纱裙上,像展开的蝶翅。有锦帛挡着,没人看得出底下一双腿正大咧咧盘着。
  李治余光看到她竟然老老实实跪坐,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忍不住瞟她一眼,很快猜出她肯定在偷懒,摇头失笑,任由她折腾。
  裴英娘继续一杯杯吃酒,扭头看李治,直接道:“阿父想和我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说,前面没有改成李英娘,后面也不会改成武英娘,作为第一章开始的叙事角度,从头到尾都是裴英娘~
 
 
第78章 
  李治欲言又止。
  敕书小十七出家为荣国夫人杨氏祈福的书简已经由中书省签名, 发往门下省存档、审核了。
  从裴姓改为李姓,又从李姓改为武姓, 小十七会不会以为他不再喜爱她而惶恐不安?
  他从宽袖中抽出卷起来的绢帛, 递给裴英娘,语气柔和, 试图用这种谈笑家常的语气来安抚她, “这只是权宜之计。”
  裴英娘展开绢帛,从头到尾细细浏览一遍, 吃了一惊,茫然道:“母亲要我认在武家门下?”
  李治低头看着她,缓缓道:“不是要你改认周国公为祖,而是已经认了。十七, 从诏书下发的那一刻开始, 你就是武家人了。”
  裴英娘哑口无言。
  不是出家就好了吗, 为什么连姓氏也要改?李治和武皇后虽然苦恼吐蕃使臣的求婚,但还不至于怕成这样吧?
  又不是吐蕃兵临城下, 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帝后之所以忙着发嫁李令月,只是懒得寻其他借口, 不想打破和平局面、交恶吐蕃罢了。如果吐蕃非要胡搅蛮缠, 尚武的文臣武将们不怕和他们打一仗。
  李治踟躇,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李旦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李旦几乎是逼迫着他作出这样的决定。
  他想不出该怎么开口, 小十七还小,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感激……而且她乖巧顺从, 万一糊里糊涂应承了李旦,将来后悔怎么办?
  以李旦的性子,绝不会放手的。
  知子莫若父,何况李治也是曾经经历过情爱的男人,李旦排除万难,一点点解决阻挠他的麻烦,费尽心思才获得武皇后和他的认可,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小十七。
  他希望他们能互相扶持,做一辈子的兄妹,而不是因为感情纠纷变成互相仇视的怨偶。
  裴英娘心中思绪万千,望着庭中百花齐放的妖娆盛景,走了会儿神,轻咳两声,莞尔道:“下旨册封哪有我自己主动上书要求为荣国夫人祈福虔诚,我立刻去信卢雪照,让他为我写一篇上表。”
  以卢雪照的才华和脸皮厚度,肯定能把文章写得情文并茂、感人肺腑,令观者无不潸然泪下,痛哭流涕。吐蕃使臣中懂汉字的译者看完卢雪照的文章后,也得哭着为裴英娘的孝心鼓掌。
  绝对的发人深省——也就是后世说的洗脑。
  骆宾王因为一篇声讨武皇后的檄文而名扬天下,正好卢雪照需要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精妙绝伦,立刻让昭善取来李令月殿中的纸笔墨砚,刷刷几下,伏案写下一封短信,命人送去醴泉坊,“要卢郎君先放下其他事,尽快把这篇文章写出来。”
  宫人连声答应,带着书信离开。
  李治沉默了一会儿,拧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小十七已经长大了,知道怎么做对她自己有利,不需要他再手把手教她怎么应对武皇后和太子。她确实柔顺,但唯独在感情之事上异常坚定。她几乎百依百顺,但得知赐婚的旨意后,立刻和执失云渐划清界限,这样的十七,不会在婚姻大事上委屈她自己。
  其实说与不说,没什么关系。
  让李旦自己做决定吧。
  “阿父……”裴英娘回头看李治,“我以后唤阿父什么呢?”
  武皇后是姑母的话,她得称呼李治为姑父?
  李治笑了一下,“还是叫阿父吧,阿耶也可以,听着顺耳。”
  裴英娘点点头,心里暗暗思量,在李治面前当然可以放肆,武皇后、太子李弘、六王李贤和七王李显那边就不能马虎了。她得时刻提醒自己,免得被他人奚落。
  “对了……”裴英娘想起一事,神情变得郑重严肃。
  李治不由也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等着她发问。
  裴英娘眉头轻皱,“阿父,我的道号是什么?”
  李治怔了一下,半晌后才轻声答:“令月的道号是太平,你的自然是永安。”
  裴英娘轻轻吁出一口气,李令月的道号就是她的封号太平,她真怕李治和武皇后心血来潮,为了辈分,给她取一个道号叫“太真”,那她真的会气得呕血的!
  没错,裴英娘最关心的是自己的道号,只要不是太真,叫什么都行。
  至于改姓武氏,和道号比起来无足轻重。她才不会告诉李治,改成武姓根本不算什么,等武皇后称帝,大家都要改,先改后改都一样,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
  千金大长公主舍弃李姓,自降两辈,哭着求着认武皇后当干妈,改封延安大长公主,可以说是几辈子都洗不清的污点,哪怕没有到遗臭万年的地步,也差不离了。
  她提前改成武姓,到时候可以躲过一劫,谁敢骂她厚颜无耻,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掏出李治的敕书:是圣人让我改的!
  反正又不是头一次改姓。
  而且,从皇室养女摇身一变,成为武家族女,其实并不坏呀!反正她已经以公主的身份刷足了李家宗室的好感,现在又搭上武皇后的关系,以后不管李唐皇室和武家哪个占了上风,她不仅能自保,还可以左右逢源,占尽便宜——当然,前提是她不像武家兄弟那样不停作死。
  武皇后称帝之后,让李令月改嫁给中郎将武攸暨,为的就是确保李令月的安全。李唐公主,武氏宗媳,是李令月可以在武周期间立身的资本之一。
  裴英娘直接成了武士彟的孙女,靠山更稳了!
  不过现在她岂不是成了武皇后的从侄女?武承嗣和武三思的从妹?
  比给曾欺辱过杨氏和武皇后的武家兄弟当女儿要强,但是想到和武承嗣成了从兄妹,裴英娘心里就膈应。
  “我不要管武承嗣叫阿兄。”她撇撇嘴,不满嘀咕。
  李治惊讶地挑了挑眉。他以为小十七可能会伤心,会难过,会不知所措,结果她却一点都不意外,只关心自己的道号好不好听,纠结要不要改口管武承嗣叫从兄?
  他讶然片刻,怀疑小十七是不是在强颜欢笑。
  然而裴英娘絮絮叨叨、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
  唇边浮起几点微笑,李治压下心底的疑惑,揉揉裴英娘的头顶,“都随你。你的品阶比武家人高,他们不敢欺负你。”
  裴英娘听了这话,立刻眉开眼笑。
  因为血缘的关系,武皇后很信任武家的人,但是她并没有给武家人太多倚重,武家人是她清除异己、抬高声望的帮手,而非继承人。
  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给武承嗣找点事情做,让他长长记性。
  李令月不过是醉后打了个盹,前后也就一炷香的工夫,醒来时依旧是炎炎夏日午后,院中盛放的花朵还是那么灿烂夺目,她居然被告知:乖巧贴心的宝贝妹妹没了!从此变成武家的人了!
  她拍案而起,惊怒交加,恶狠狠道:“谁敢抢走英娘!”
  李治和裴英娘怕打扰她午睡,都已经离开了。
  殿中的侍婢们看着李令月咬牙切齿的模样,捂嘴吃吃笑。
  昭善拧干帕子,为李令月擦脸擦手,轻声细语道:“公主,贵主成了武家女儿,以后还是您的妹妹呀!”
  李令月眉头紧皱,烦恼至极,“从妹和表妹哪能一样!谁这么多事,非要让英娘改姓武,出家还不够吗……”
  她忽然愣住了。
  除了李旦,还能有谁?
  看来,八兄是真的认准英娘了……
  李令月沉吟不语,有些发愁,之前她觉得李旦过一段时间可能会转变心意,所以瞒着英娘。现在看李旦这来势汹汹的架势,连姓氏都说改就改,英娘这么听话,哪是八兄的对手啊……
  她心神不定,扯走昭善手里的巾帕,胡乱擦把脸。手指上缠着的丝帛刚刚解开了,十指纤纤,指尖色若胭脂,比花钗间镶嵌的红鸦忽还鲜艳。
  八兄那么强势,英娘还是个懵里懵懂的小娘子呢!
  裴英娘如果知道李令月这会子在想什么,一定会心生警惕。
  但是她不知道。
  她刚送李治回含凉殿,看天色还好,和风阵阵,没有急着回东阁,顺着回环相连的曲廊,一边欣赏池中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一边蹙眉想着心事,慢慢走到太液池西岸。
  池边荷叶繁茂肥润,挤得密不透风。光线落在这里,都是暗沉的。
  半夏让宫人摘几片刚刚舒卷开的嫩荷叶给她,笑着道:“煮黍臛的时候加点莲叶,能清暑气,黍臛太腻了。”
  裴英娘心不在焉,继续往前走。
  回廊空阔,微风时不时拂过,荷叶荷花轻轻摇晃,响声绵密,像春夜细雨,若有若无,时断时续。
  她走到一处飞桥前,木屐踩着摩羯纹阶梯,拾级而上。忽然听到头顶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唤她,“英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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